快乐的人聚在一起,常常感到无聊;寂寞的人聚在一起,却往往多得慰藉。“漂泊诗人”爱罗先珂的到来,便使鲁迅干涸的灵魂得到了润泽,他们一起相处的时光,始终是他所十分珍重的。
爱罗先珂是乌克兰人,1914年4月受俄国世界语学会派遣去日本,从此开始了长达九年的流浪生涯。他先后到过日本、暹罗、缅甸、印度;在印度,由于英国当局的驱逐,只好重返日本。不久,又被日本当局驱逐,便想返回久别的祖国了。当他历尽艰辛,长途跋涉来到赤塔,当地红军却不肯信任他,拒绝他入境。他不禁大失所望,带着凄怆而迷惘的心情,于两难之中漂向中国。
在上海,爱罗先珂取得日本朋友的帮助,到一家日本人开设的医院里当按摩师。正在这时,他结识了上海世界语学会负责人胡愈之。后来有人将他介绍给蔡元培,请他到北大教世界语。
一个外国人,没了眼睛,又是单身,以后将怎样生活呢?蔡元培考虑到他既懂英语,又懂世界语,还操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语,便委托给周氏兄弟照顾,以为这样会便利些。
爱罗先珂本人也很乐意住进八道湾里来,因为在这以前,鲁迅就已经同他有过文字上的交谊了。
1921年五一节,爱罗先珂参加了日本社会主义同盟组织的大游行,被警察当局拘留。释放后不久,当局决定将他驱逐出境。在逮捕他的那天晚上,三四十名警察和便衣闯进他的住房,对他拳打脚踢,然后捉住手脚,拖下楼梯,直到倒在地上。他苦苦哀求:“放手吧,放手吧!”但是没有用。警察像拖一条死鱼一样拖着他,沿着石子路,一直拖到警察署。一些警察怀疑他是否真瞎,竟想硬挖开他的眼睛来……
《读卖新闻》有一篇江口涣的文章,对爱罗先珂被辱放逐的情形作了详细的记述。读过以后,鲁迅开始密切留意这位不幸的异国诗人。
他找来爱罗先珂的童话集《天明前之歌》,很快地翻阅了一遍,深为作者的赤子之心所感动。他翻译了头一篇《狭的笼》,接着把爱氏的童话寄给病中的作人,并表示了继续翻译的愿望。十天后,果然译成《池边》;接续地,又从中选择了《春夜的梦》和《雕的心》。根据旧日学生胡愈之转达的爱氏的建议,鲁迅又译了他的得意之作《鱼的悲哀》,以及另外的几篇。发表后,他请胡愈之把翻译的报酬,全数交给了爱罗先珂。
第二年,鲁迅把自己译的九篇,胡愈之译的两篇,和馥泉译的一篇,编成《爱罗先珂童话集》,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鲁迅翻译的动机,是想通过这些童话,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激发国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和愤怒。因此,对作者平和而且宽大到近于调和的思想,他不能不有所批评。但对于童话中那发自内心的叹息和感愤之辞,他是十分赞赏的。
在《狭的笼》所加的译者附记里,最后便说:他自己说:这一篇是用了血和泪所写的。单就印度而言,他们并不戚戚于自己不努力于人的生活,却愤愤于被人禁了“撒提”,所以即使并无敌人,也仍然是笼中的“下流的奴隶”。
广大哉诗人的眼泪,我爱这攻击别国的“撒提”之幼稚的俄国盲人埃罗先珂,实在远过于赞美本国的“撒提”受过诺贝尔奖金的印度诗圣泰戈尔,我诅咒美而有毒的曼陀罗华。泰戈尔鼓吹用东方文明拯救西方文明,力图维护传统秩序,在东方国家里是一个颇具代表性的人物。胡愈之曾著文介绍西方学者对他的批评,并把他同中国的遗老辜鸿铭联系在一起。在日本的时候,爱罗先珂与泰戈尔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重大的遭遇战。泰戈尔认为,西方的文明是物质文明,而印度的文明才是真正的精神文明。爱罗先珂反对他的这个观点,并且证明,物质和印度哲学不是没有关系的。
名人未必伟大,伟大往往存在于平凡人的心灵中间。在这里,鲁迅把泰戈尔同爱罗先珂相提并论:一个是赫赫有名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一个是默默无闻的漂泊的盲诗人。鲁迅居然对前者表示大不敬,而对后者满怀敬佩之情。这种胆识,确是惊世骇俗的。
由于鲁迅的介绍与推崇,在中国,爱罗先珂的名字变得响亮起来了。
数年的流浪生活,好像对爱罗先珂没有什么影响,他的脸长得很清秀,丝毫不着风尘之色。黄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肩头,卷曲如波纹,闪烁着阳光般的明媚。身穿圆领绣花俄式上衣,或皮色短衣,腰间束着一根缀着铜片的粗宽的皮带,略添几分阳刚之气。只有将头稍稍偏右的惯常动作,以及深陷的眼睛,微蹙的眉梭,显露着内心的疲惫与忧伤。
八道湾里的大人和小孩,都喜欢爱罗先珂。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喜爱孩子,喜爱小动物,尤其喜爱音乐,他不愿意把自己同外部热闹的世界隔离开来。
当他带了心爱的六弦琴来到北京之后不久,便感觉到四围的寂寞了。连夏夜也没有昆虫的吟叫,甚至蛙鸣也没有,仿佛这是他最难忍受的,便买了十几个蝌蚪子,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池子原来是周作人掘来种荷花的,然而从来没有养出半朵荷花,养蛤蟆倒是挺合适。爱罗先珂常常踱过来访问这些成群结队的蝌蚪,有时候,孩子告诉他:“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地微笑道:“哦!”
他还劝作人的妻子信子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果然也就有了许多小鸡,满院飞跑;再后来也就听到了小鸭的“咻咻”的、“鸭鸭”的叫声……
三贝子花园是他常去的地方。到了那里,他就让在旁的朋友们把动物的名字一个一个告诉他。孩子们问,你什么也看不见,到这里干什么呢?他说,我能闻到动物的各种气味,凭着气味,也就能知道哪是老虎,哪是大象,哪是猴子,我还喜欢听动物不同的叫声。进到鸟房,他便会高兴地叫嚷起来,他说:“小鸟都是人类的佳宾,如果没有它们,人类就太岑寂了!”
有时候,他混进孩子中间捉迷藏。小孩子以为他是盲人,不会发现他们,不知道他的听觉特别灵敏,听到轻悄的脚步声,快跑几步,就把孩子逮住了。建人的四岁的男孩很调皮,常常缠住爱罗先珂玩耍。爱罗先珂叫他的诨名道:“土步公呀!”他必定回叫道:“爱罗金哥君呀!”爱罗先珂很不喜欢这个名字,每次听了都叹息着说:“唉,唉,真窘极了!”
爱罗先珂住在后院靠东的最后一个房间,那儿,除了床褥和桌椅,就是他心爱的伴侣六弦琴。在家的时候,他大抵坐近桌前摸一种厚纸,或用右手握着锥子,沿一把铜尺的边缘扎着小孔,那是在读书和写作。有时,也叫助手给他诵读文章。需要休息了,便持着手杖出去,不是到周作人的居室,就是在阶下的砖路上往来散步。吃过晚饭,或日间特别感觉寂寞时,他就会拿起琴来,一边弹一边高唱俄罗斯民歌……
鲁迅是常来看望他的一个,作为工作,则在他的直接帮助下继续翻译他的童话。
爱罗先珂很喜欢《桃色的云》,以为这一篇更胜于先前的作品,而且想从速赠与中国的青年。为了他的这个愿望,鲁迅终于下定开译的决心,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把它赶译了出来——破雪草:自由是最要紧的。
福寿草:冷的自由世界,比暖的监狱好。
紫地丁:我虽然爱自由,但是冷也讨厌。
勿忘草:暖比什么都好呵。土拨鼠是《桃色的云》中一个重要的角色。它说:“我想爱一切。不,我爱一切的。想做一切的朋友的。然而一切都不将我当朋友,因为我是土拨鼠……”它是寂寞的,然而焦渴。它不满于世代相传的黑暗阴湿的土穴里的生活,决心做一个强者;不为自己,也要叫起春来,叫醒上面的为冬所窘的冻着的世界。
在这个童话剧里,爱罗先珂说自己最爱的是土拨鼠。其实,土拨鼠不正是他的自况吗?对于这点,鲁迅是有着深切的理解的。
除了工作,鲁迅还陪着诗人消度寂寞的时光。或者一起在院内散步,或者把他没织完的袋子递到他手上,看他继续不停地编织,听他娓娓地讲说他所愿意诉说的一切:故乡的幽林和黄莺,印度的盲童,日本的风光,暹罗遍地的音乐……有时,鲁迅也用日语跟他倾谈。他的寂寞的确很深,每到末了,几乎都要诉苦似的说: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一样的寂寞呀!”
半夜里,爱罗先珂也会唱起歌来,而且唱着唱着就像他的乡愁一样没有完结,直到隔壁的建人的妻子芳子走过来说:“爱罗君,现在已经夜深了……”
有一天,爱罗先珂忽然发起愁来,对鲁迅说:“将来的科学家,会不会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注射到谁的身上,谁就会立即甘心去做服役和战争的机器呢?……”
这种热爱人类的心情,常常催使他冲破寂寞,参加到社会的各种活动中来。
中国的世界语运动,迄今已有十五年左右的历史,但是一直得不到广泛的开展。北京大学是比较重视世界语的,校长蔡元培拨出专款,并聘请孙国璋为讲师,开办世界语讲习班。然而他的教学并不令人满意,鲁迅甚至认为,他并不懂世界语,讲习班要让他教下去,中国是没有人会弄好世界语的。爱罗先珂到来以后,从根本上改变了过去的面貌,世界语班逐渐增加到五六百人。由于他的鼓动,学生对世界语的兴趣大增,几近狂热,不久就成立了世界语学会,又租房设立会址,还在法政大学开设了世界语班。
大约人道主义者都会赞成世界语。世界语,成了鲁迅和爱罗先珂的友谊的桥梁之一。几年前,鲁迅就曾著文表白过赞成世界语的理由;次年,在兼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讲师的同时,在世界语专门学校讲授小说史并任该校董事。教学期间,因考虑到学校经费困难,他还多次退还该校送来的薪金。他是世界语运动的真正的支持者。
爱罗先珂在北大、北高师、女高师、俄文法政专门学校等多处发表过演说,内容多属社会问题,语调相当激烈,并不如童话般的梦幻而纯白。
他猛烈攻击中国的传统制度和文化,称之为“过去的幽灵”、“可怕的恶魔”,而中国,则是“最旧的习惯、最固执的成见和最牢固的迷信的一个最旧的国家”。许多青年从母亲的乳汁里,从祖父祖母的关怀里,从互相间的交往里得到各种愚蠢的思想,陷于各种偏见,于是造成了可怕的沉闷。“几乎听不见青年学生响亮的声音,”他说,“按照这个‘习惯国’的习惯,似乎老头儿才说话做事,少年人都只静静地听着,一点事情都不干。”他指出,这样下去,“不但阻止了中国人民的进步,并且使中国人民倒过来向后走了”。……
背着“过激党”的称号到处漂流,便足以引起青年探险的兴趣了,加上他在演讲中的确没有顾忌,出语激愤而又满怀悲悯,自然深受青年学生的欢迎。所以,他每次演讲,都座无虚席,大约只有鲁迅、胡适、冰心讲演时才有这种盛况。
对于爱罗先珂不说中国的好话,鲁迅是极为欣赏的。爱罗先珂演讲的口头翻译,常常由他和周作人担任。周作人讲话不容易引起听众的兴趣,有些时候,爱罗先珂便直接指名要求鲁迅做翻译。有一次,俄文法政专门学校的学生因为要请盲诗人演讲,同教务主任发生冲突,那结果是实行“自治”,并决定演讲照旧举行。鲁迅从《晨报》得悉风潮的背景,考虑到演讲可能遭遇的困难,便亲自陪同爱罗先珂按时前往。
爱罗先珂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只要可能,他总是设法参加各种晚会活动,有时还登台演出,自弹自唱。在北大第二平民夜校举办的游艺会上,他就拨响六弦琴,唱了俄国有名的民歌《斯钦卡?拉辛》。演唱前,鲁迅将歌词大意译成中文,题作《俄国的豪杰》发表。同年5月1日,爱罗先珂在孔德学校的集会上唱起《国际歌》,把一支悲壮的旋律献给了这个劳动者的节日。
1923年元旦,他还参加了北京学生举行的示威游行大会。这次大会遇到了强权者的武力镇压:纸灯一盏一盏地破灭了,黑夜的鬼怪们倾巢出动,赤手空拳的学生在惨酷的殴打下受伤、流血、仆倒……
这就是爱罗先珂所触摸到的中国。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一样的寂寞呀!”……
爱罗先珂是一个世界主义者,可是乡愁却又特别的深。他平常总是穿着俄国式的上衣,尤其喜欢他的故乡乌克兰的刺绣小衫。他的衣箱里,除了一条在沐浴时穿的缅甸筒形白布裤以外,可以说没有外国的衣服。他是俄罗斯母亲的真正的儿子,千万里外,犹以家乡式样的衣服温暖自己的一颗冰凉的心。
是4月的夜间,鲁迅到第一舞台看了“俄国歌剧团”的演出。
这个流亡的艺术团体,以低廉的票价出卖自己的艺术,可是北京社会的反应是那么冷漠。整个舞台,中央三十多人,旁边一大群兵,但楼上四五等座中还有三百多的看客。
爱罗先珂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一样的寂寞呀!”
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没有好奇心。沙漠不正是在这里吗?
他们舞蹈了,歌唱了。美妙,诚实,而且勇猛。
兵们拍手了,非兵们也拍手了,但都在接吻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片沉重而恐怖的大沙漠呵!
面对漂流转徙的艺术家,如对好友爱罗先珂,心里充满着赞美、哀矜、愤懑、惭愧……
一个星期过后,鲁迅终于写了《为“俄国歌剧团”》,送到《晨报》发表,作为对沙漠的反抗之歌,是对于相识和不相识的同感的朋友的劝诱,同时也是为流转于寂寞中间的歌人的广告,是报以爱罗先珂的心灵的回声。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一样的寂寞呀!”……
7月3日,爱罗先珂离京赴芬兰参加第十四次国际世界语大会。他行前曾说,9月将返北京,最迟不超过10月;如果回不来就来电告知情况。然而,9月过去了,10月也过了好几天,仍然没有诗人的音讯。
风瑟瑟吹……
鲁迅深深地起了思念了。
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他便写了三篇小说:《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而且都同爱罗先珂有关。
《兔和猫》以动物世界折射人类社会,是颇受了爱罗先珂童话的启发的。在家里,一对白兔生下两只小兔,但终于有一天全然销匿了踪迹。死掉的该也还有,但因为哺乳不匀,不能争食的就先死了。虽然后来又生下了七个小兔,数目多出几倍,可是谁又能确保它们的自害和被害的厄运呢?白兔家族的更繁荣,难道真的值得大家高兴么?造物把生命造得太滥,也毁得太滥了。在小兔被害之前,所经见的即有鸽子膏于鹰吻,小狗遭马车辗轧,苍蝇被蝇虎咬住的旧事,都是暗暗的泯灭,而且暗暗的被忘却!更令人悲愤而迷惘的是,白兔生育多少数目,以及是否为黑猫所噬,都没有一个确证!
爱罗先珂有一篇童话叫《小鸡的悲剧》,写一只古怪的小鸡,一天到晚总想学会力所不能及的本领——像它所热爱的小鸭子一样游泳,结果淹死在池子里。《鸭的喜剧》,显然是为了与这篇童话相对而起的名目。
小说如实写了爱罗先珂的往事:他为了造就一个充满音乐,充满生机的和谐的环境,既养了蝌蚪,也养了鸭子。结果,蝌蚪被鸭子吃完,未来的池沼的音乐家是彻底地被消灭了。在爱罗先珂远去之后,遗下的沙漠,遂只有长成的小鸭的“鸭鸭”的独唱。异类不能共存。如果说小鸡之死是自然产生的悲剧,那么蝌蚪之死,就是人类手造的悲剧了。爱罗先珂君,你的梦,难道是可能完美的吗?其实,你所眷念不已的缅甸的音乐,那遍地的昆虫与她的和协的奏鸣,就包藏了无数杀机……
强者与弱者,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他们的生存利益是互相对立,难以调和的。生命无论如何卑微,都应当具有独立存在的权利,而在现实中,往往适得其反。惟一合理的办法,就是对虐杀者实行反抗和报复,一如《兔和猫》的结尾那样:动用剧毒的氰酸钾!
有人认为,爱罗先珂攻击中国的种种说法,都是受之于鲁迅的。事实上,对于爱罗先珂的作品,他倒常有不同的意见。虽然,他也同样怀有爱罗先珂一般的爱与悲悯,但却有着为盲诗人所没有的强烈的复仇心理。他从来认为,没有憎,是不会有真正的爱的。
爱罗先珂的离去,勾起了鲁迅的伤逝的情怀。在深情的回顾间,他是那般眷恋尚未成其为“读书人”时候的生活。那是一种纯白的生活,美丽的生活。他写诗般的写了《社戏》,总想留一点往日的余痕。故乡终究是故乡。可是,流光逝水,不但少年时代的嬉游已不可再,就是那般的月光也没有了!
但愿爱罗先珂君能早日回到他那日夜思念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