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枚成熟的果实,被革命的硬喙那么一剥啄,便皮肉去尽,只余硬核,遗失在远方的角落。于阴暗之中,居然也慢慢地长出根来……
那是风沙洞的北京。
在南京,只作两个多月的短暂的勾留,便到这里来了。初到教育部工作时,曾经复萌过对于民国的一点希望;北迁以后,就全部给黑暗吞噬了。毕竟是帝都。千百年的污浊,难道一场雷阵雨就可以洗刷干净么?
以孙中山为首的南京政府,在存在的三个月期间,发布一系列命令,禁止刑讯体罚,禁止买卖人口,革除清朝官厅的称呼,宣布学校一律废除障碍“民国精神”的旧科目,小学废除读经;此外,大力宣传“非常之建设”,发布了一些有关“振兴实业,改良商货”的通告。实际上,保护“人权”的口号只是停留在纸片上,对于农村中盘根错节的封建关系并没有丝毫的触动。虽然,“破坏告成,建设伊始”的改革图景一度引起人们的兴致,“中华民国工业建设会”、“工业建设会”、“西北实业协会”等经济团体纷纷成立,并且发行了《经济杂志》、《中国实业杂志》、《实业杂志》等刊物,但是,从中央到地方,其混乱和腐败的情况是同步的。由于整个政治结构没有实质性的改变,组织间的各种派别和势力明争暗斗,互相掣肘,孙中山等对于建设的倡议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实施。当时,革命派并没有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在临时政府内部,最初屈居于次要地位的立宪派实力迅速膨胀,足够可以摇撼新生的共和国政权。就这样,随着革命形势的倾斜,人们殷殷向往的建设机会也便完全丧失了。
中国历代的政治家精通权术。清廷的内阅总理大臣袁世凯,在取得帝国列强的支持下,纵横捭阖,先把朝廷的权力集于一身,然后收买、笼络和利用当时处在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第三种势力”——立宪派的头子,从而,以手中北洋军队的强大兵力,对革命派一面作战,一面议和,一面麻痹,一面胁迫,终于致使南京的参议院以合法的形式,把他这样一个大野心家、大独裁者选举为临时大总统;两个月以后,接着迁都北京。
探索者/夜茫茫人间鲁迅(上)“惊人事业随流水”。一切努力,都变得无法挽回了。
周树人住在绍兴会馆里,这是他离开老家以后,一生中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会馆在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北半截胡同出口处,是有名的菜市口——前清时代杀人的地方。戊戌政变时杀谭嗣同等“六君子”,就在于此。时间相去不远。当时有这样一条规定,凡馆内住户不得携带家眷,这样,自然可以把相当的清静剩给周树人了。
他最初住的“藤花馆”。据说东边有一个藤花池,但这时已经不生涟漪,也不见藤花的颜色了。入夜,邻居却吵得厉害,使他心里特别烦躁。不过,即使嚣声沉寂,他也未必安宁的。“心事如波涛,中夜时时惊。”几年来,他常常会想起李贺这些诗句。此际,便不得不惊异于这位早逝的鬼才,早在一千年前,即已如此熟悉类似自己的这般无路可走的苦情……
教育部在前清学部的大衙门里办公,离住地不算太远,不用车子,走一下也就到了。
袁世凯篡夺总统职务以后,仍继续任命蔡元培为教育部长,次长则由南京时代的景耀月,换成曾经担任过清末学部参事官的范源濂。旧学部人员留用的很多,他们的封建意识非常浓厚,这样自然形成一个顽固的壁垒,把南方来的部员一概视为革命新党而加以排斥。旧官僚出身的范源濂更是一个权欲熏心、可恶透顶的人物。他上台以后,立即把北方派系抓在手里,加以博得袁世凯的支持,轻而易举地攫取了教育部的实权。为了进一步培养羽翼,他还组织了一个“尚志学会”,对抗蔡元培。在部员中间,新派人员本来很少,而且又有一些极易妥协的分子,于是,像周树人一样的坚定分子,不久便显得相当孤立。
官僚性的作风是与整体的机构和制度相适应的。5月15日,周树人到部里正式上班。从头一天起,新的工作环境所给予他的印象十分恶劣。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枯坐终日,极无聊赖。”部里对等级差别、文牍程序之类,都有极其离奇而烦琐的规定,但是,真正的官僚是从来不受它的约束的。每天早上,只消在簿子上画上一个“到”就行了。不管案卷如何地积如山丘,部员们照例地混日子。办公的时候,有的下棋,有的品茶,有的念佛经,有的唱京戏,还有的则用尘拂啪啪有声地大掸其身上的灰尘……
比起在南京的时候,周树人的意气的确消沉多了。大家都无意办公,即使一个人孜孜地干公活,又于事何补呢?因此,每当上班,除了一些必办的公事需要办理之外,他便一头埋进古籍里。在书籍与书籍之间,只要情致接续不上,就又沉入到国民和历史中去,作冥冥漠漠的遐思。
南京远了。故乡更远。但有《越铎日报》、《民兴日报》以及家书,可以让他时常靠近他所熟悉的地方和人物。然而,由文字传递过来的信息,却是日渐增加着他的忧郁的色彩。7月19日,二弟的来信告诉了他一个极其意外的消息——
范爱农死了!
这是他归国以来所承受的一次最为惨重的打击!什么革命、民主、共和,一刹那间,全都被眼前的事实击得粉碎!
本来,爱农是浮水的好手,怎么可能被淹死呢?他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地又觉得极其可靠,虽然并无证据。这样,一连几天过去,他都无法消释心头的悲凉……
周树人离绍以后,继任的是孔教会会长傅励臣。他一面敷衍范爱农,留他作监学,一面同自由党头目何几仲串通一气,极力排挤他。不到一个月,他就被赶出了山会师范,连铺盖也被扔到门外去,处境十分狼狈。后来,他到岳父家里去寄食,无奈岳父只是城里的一个小学教员,生活也很清苦,于是又跑到杭州去,找一位姓沈的老同学谋事情做。但是,这位身任浙江军政府教育司司长的同学并没有帮他的忙,无法可想,只得仍旧逃了回来,依靠陈子英接济过活。这时,在《越铎日报》内部,宋紫佩一派同孙德卿一派的分裂已经公开化了。这群热血少年,另外办了一家新的报纸——《民兴日报》,继续同危害地方革命的恶势力做斗争。范爱农就住在报馆里,有时也执笔写写社论。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其实,他已经很少同人们来往了,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认识的年轻人。然而,渐渐地,他们也好像不大愿意听他的牢骚话,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豫才来叫我的。”或许是解嘲,或许是自慰,反正他时常这么说。
在他所有的朋友中,恐怕真也只有周树人一个人能够理解他,值得他信赖。分手以后,他经常写信给周树人,仅5月15日至6月4日,就写了四封,平均五天一封。被赶出学校不久,他在信中这样向朋友表白心迹:“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生活愈穷困,那言词也愈加凄苦。
周树人很想为他在北京寻一个位置,知道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一直没有机会。当他刚到杭州,知道周树人返回绍兴时,还特地写了信来,说:“相见不远,诸容面陈。”怎么知道,从此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呢!……
一个生来就跟世界互不协调的人,他以他的诚实,让人感觉怪僻;他以他的执著,让人感觉孤傲。拿早年留学日本来说,他就始终不愿进入官立学校,虽然进入官立学校的学生可以领到官费,而且毕业回国,面子和资格都有了,容易找到较好的职业。相反,他进了一所升级和毕业都很难的私立学校。以这样的性格,在一个等级森严的势利社会里怎么能不碰壁呢?在绍兴,谁都知道他是一个老革命;可是谁都不承认他是一个老革命。“徐案”发生以后,他是遭通缉的一个,好在最后还能保留住一条萎顿的生命。革命一来,没快乐上几天,就又还原成革命前的范爱农了。平时,他每以白眼看人,却热心革命;他戴毡帽,穿蒲鞋,从来不修边幅,却认真办公;他喝酒,醉眼朦胧间也说些呆话,却是周围最清醒的人。革命军进城时,他是何等踊跃!送朋友离绍,又是何等悲哀!然而,所有这一切,都随故人的逝去而烟消云散了!他那么信任革命,而革命却不信任他!要是他还活着,他也还能像最初那样,伸手去摸王金发的光头皮吗?……
突如其来而又莫名其妙的死亡……
凡有个性的人,诚实的人,清醒的人,就注定要被这个世界抛弃。
罪恶的黑手……
22日,大雨滂沱。周树人没有上班。晚上,同许寿裳等几位朋友一起到陈公猛家,为被挤去职的蔡元培饯别。归来已值深夜,独坐备觉凄清。他再次想起了许铭伯讲述的谭嗣同雨天就义的情景,不禁默默暗诵严复的悼诗:“求治翻成罪,明时误爱才。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
革命所需要交付的代价如此之大,其实又何止乎流血!如果说,谭嗣同是有声的牺牲,那么范爱农则是无声的亡逝了。有声之死,尚能使后人缅怀壮烈,可世间有谁注意到死于无声的爱农呢?有谁能为他写几句哪怕是多余的哀词?这时,杜甫的许多在飘泊支离间写成的苍凉的五律,都如奔矢般聚集心头……
凝听无边的夜静,哀思绵绵,他第一次以老人般的情怀,写下三首整齐而凝重的诗篇: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
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
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
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
故里寒云黑,炎天凛夜长。
独沉清冷水,能否涤愁肠?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
大圜犹酩酊,微醉自沉沦。
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
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第二天,周树人把写就的悼诗取出来看,无意中发现“鸡虫”正是何几仲的“几仲”的谐音,真是奇绝妙绝!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意,他随即在诗后附加了一段话,暗示这层意思。收束的两句是:“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其中“天下仰望已久”一语,原出于接收山会师范的学务科科员之口,当时绍兴知道这句口头禅的人很多。这么一骂,那针对性就显露出来了。他正要告诉何几仲们:即使远在他乡,奈何你们不得,但是你们有办法堵住我的嘴吗?
写完,他具了姓名,接着又涂掉,换上“黄棘”两个字。必须使用为爱农所喜欢的笔名,他想。于是,便轻快地折好笺纸,套上信封,给《民兴日报》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