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大雪纷飞。
1908年4月8日,周树人兄弟按照事先约定的日期,同许寿裳、钱钧甫、朱谋宣五个人一起,搬进了本乡区西片町十番地乙字7号新居。人数凑齐以后,便在靠近铁门的电灯上高悬了一块牌子,署名“伍舍”。
当时,许寿裳已经从东京高师毕业,计划一面跟从章太炎学习国文,一面进修德文,预备再往欧洲留学,结果选择这样一个雅静的环境。为了一统天下,临时去拉朋友。本来,树人在中越馆算是住得舒服的,只是被那老太婆作弄得苦,于是也就应允搬家了。
西片町是有名的学者住宅区,拐弯出去,便可以看见东京帝大的红色大门,有成群的方帽子进进出出。周围一带的商店和电车,几乎为这些方帽子而设。方帽子越是破旧,年级越高,越是能显示他们的资格。出身于名牌大学,动辄以资格示人,这等人物是周树人历来讨厌的。幸好有庭园,有花草,有使心灵摆脱俗物羁绊的地方。他发动其余的几位,一同开辟隙地,种植绿色的生命。在众多花草中,最可爱的要数名叫朝颜的牵牛花,变种很多,能够奇迹般呈现它的色彩和形状。每近黄昏,浇罢水,朦胧中便有乡思的丝缕缭绕着上升,使他回复到迷于花草的单纯的少年时代,在寂寞与惆怅中间品尝出一种淡淡的甜蜜来。
赏花的闲情不多,多的是紧张的工作。“伍舍”原是夏目漱石的旧居。对于当时为自然主义所充斥的日本文坛,周树人毫无兴趣,但却喜欢夏目漱石,读过他的名作《我是猫》。当《虞美人草》在报上连载后,也都认真地找来分章读完。夏目漱石,本名金之助,改名漱石,乃取中国小说《世说新语》中“枕流以洗耳,漱石以磨牙”的意思,表示自己的节操。他生在古名江户的东京,故被人称为“江户佬”,在日语中有性格顽强的意思。由于他从小接触不少汉文典籍,对中国人一直抱有好感,这在日本人中是并不多见的。留学英国期间,他对欧洲社会作过深刻的观察,因此并不满于当时举国上下崇拜西方的空气。为了批判日本的国民精神,批判文学界中的自然主义倾向,他致力于介绍和翻译尼采及其作品,试图以尼采式的进取精神,改造大和民族的灵魂。夏目的著作想像丰富,机智幽默,轻快洒脱,文笔精美。他以喜剧的手法描写社会和人生的悲剧,这特有的启蒙主义的文学色彩,尤其博得周树人的好感。如今生活在这位被日本人尊为“伟大的人生教师”所生活过的地方,不免经常悬想着他那奋笔疾书的情景。这种历史性的巧合,加强了周树人的文学意识,而使理想中的事业更加逼近。
在南向的六席小间里,并排立着两张矮桌,有如两匹并辔的战马,载负着兄弟俩在纸面上日夜奔驰。树人除了译述,还为许寿裳主编的一套《支那经济全书》做校对工作,以此赚取部分费用。官费本来有限,“伍舍”时期自然更加拮据。这座日本绅士的私邸,租金实在太贵了。
陶成章和龚宝铨一样是“伍舍”的常客。一天,龚宝铨来访,手里拿着两本书,一本是德国德意生的《吠檀多哲学论》英译本,卷首有他的岳父章太炎手书的“邬波尼沙陀”五个字;一本是日文的《印度教史略》。宝铨对树人说,太炎先生想叫人翻译邬波尼沙陀,问他们兄弟俩是否乐意承担。树人表示没有兴趣。他认为,这些宗教典籍虽然有助于对人类思想历史的了解,但于国民性的改造却未必是有所裨益的。
相反,作人觉得很有意思,只是译事太难,便回答说待看了再定。事后,他跑到丸善书店,买了几种邬波尼沙陀的本子参照阅读,最后告诉章太炎说,可以翻译这部奥义书。
不知为什么,到了后来,作人变得相当懒散:既不译文学,也不译吠檀多。这使树人非常焦急,可是一再催促,仍然没有结果。
一天,树人突然暴怒起来,半句话也不说,挥起拳头就打。袭击太突然了,甚至连树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作人头部一连“咚咚”地被猛击了几下,刚待举手回击,许寿裳赶来了。
作人把头垂下,几乎没有什么抗辩。树人转身退向窗沿,也没有更多的言词可以表示不满或懊悔;兀立的背影,只有肩膀作着不易觉察的微微的震颤……
雷阵雨顷刻成为过去。不久,兄弟俩同时成了章太炎的私淑弟子。
对于章太炎,周树人仰慕已久。特别是几年前,他主持《民报》期间所写的与康梁派论战的文字,就以其压倒的革命气概及博大精深的学识征服过自己。作为革命家,孙中山的声望并不下于章太炎,且因为善于宣传,当时就有“孙大炮”之称。但是,周树人对轰轰烈烈的实行家历来不甚佩服,倒是敬重那些既具有献身精神又深于学问和长于思考的人。而在革命派中,像章太炎这样的学问家是罕有其匹的。虽然他热心宗教,过于泥古,征引和考证的繁琐都多少显露了思想的混杂与迂执,然而,对于精神因素的高度重视,提倡依靠“自心”,增进道德,以及对西方文明的批判,都因为与自己的探索处于同一方向,故一直为周树人所推崇。
自从在神田的古成中学听过章太炎的课,周树人便冀望着能有继续听讲的机会。论动机,实在不止在于文字学本身。就像在中越馆时,响应了陶望潮的建议,和同许寿裳、陈子英等六人,一度向亡命日本的俄国无政府主义者玛利亚?孔特学习俄文一样,本意仍是出于对俄国的革命精神及其文学的向往。无论如何,精神自由的需求是第一位的。
由于太炎先生在国学讲习会的上课时间与正常的学科时间相冲突,周树人和许寿裳便托请龚宝铨转达这样的意愿:希望太炎先生在《民报》社旧址另外开设一班,于每星期日的上午,专门为他们讲授《说文》和《尔雅》。
意想不到的是,太炎先生竟立即答允了。
讲授是在一所极其简陋的房间里进行的。师生环绕着一张矮小的桌子,席地而坐。据说先生是一个性情暴烈的人,可是在学生面前,却是极其和善而随便。他留着一撮鲶鱼胡子,笑嘻嘻地说话,活像庙里的哈喇菩萨。要是鼻涕流了下来,他就用袖角擦抹,一点也不在意;讲课讲得热了,干脆脱去外衣,光着膀子,只留一件长背心。他讲的课,也像平日穿着举止一样洒脱而风趣。按照中国文字的结构特点,他逐字往下讲解,或沿用旧说,或发挥新义,任何材料被他运用起来都不会显得枯燥。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传闻轶事,几乎都涉猎到了。特别是一些借训诂引来的妙语,间发如珠,常常引起一阵又一阵哄笑……
讲课从清早8时开始,一直到正午,四个钟头内没有休息。可是,不管是主讲的,还是听讲的,一点倦意也没有。
同班一共八个人,“伍舍”方面去了四人,是周氏兄弟,还有许寿裳和钱家治,其余四位:龚宝铨、钱玄同、朱希祖、朱宗莱,是从大成转来听讲的。在他们中间,钱玄同说话最多,而且经常在席上爬来爬去。周树人即兴给他一个诨名,就叫“爬来爬去”。而他自己是极少发言的,为此,钱玄同便回赠了一个颇为传神的绰号曰:“猫头鹰。”
在《说文》之后,又听讲《庄子》和《楚辞》。周树人听课极其认真,课后,总是从龚宝铨那里借来笔记,详细核对和补充自己记下的内容。正当他倾心于西方文学的时候,由于太炎先生的指导,才在偶然的回顾中,发现了祖国文化的某种魅力。魅力的诱惑,竟至于从此形成一种癖好:行文时,往往投进一些古僻的字眼;恍如流水,因顽石的阻碍,于平静中不时激起漂亮的漩涡。
开班不满一年,章太炎同周树人便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
听讲期间,《民报》被日本政府禁止了。背景自然出于清政府的要求,而借口则是违反出版法,因为出版人由章太炎改换为陶成章,没有向警厅报告,结果不但勒令停刊,而且还要征收一百五十元的罚金。
《民报》虽然是同盟会的机关报,这回罚金却要章太炎个人垫付。他向孙中山索款,却没有一点回音。按照日本法律,被告如逾期不交罚金,便要按一元一天折算,改服劳役。自从刊登了《大乘佛教缘起论》,《民报》销量锐减,报社经济窘迫得不行,根本无法应付罚款。事情只好无望地拖延下去。
到了最后一天,龚宝铨来找周树人商量。想不到树人会那么果断,立刻想出了一个法子,让许寿裳挪用译印《支那经济全书》的部分经费,轻易地解脱了一场危难。
为了这件《民报》案,周树人对同盟会的头面人物增加了不少猜疑与不满。他的确是深爱着他的先生的,无论是在公开或是私下的场合,他都谦恭地表明自己是章氏门下的弟子。此后,当先生日渐颓唐,甚至拉车屁股向后时,他只有感到惋惜;而一旦遭到攻讦,必定挺身而出,为之辩诬,决不让先生蒙受半点污垢。
成熟的人是不需要偶像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当周树人一旦发现了先生和真理之间的距离,就会固执地站到真理的一边,从心底里坚持自己。
有一次,太炎先生提问说:“文学的定义怎样?”树人回答道:“文学和科学不同,科学重在启发理性,文学重在增进感情。”先生听了,随即纠正道:“这样的划分办法虽然比前人较胜一筹,可是仍然有失当的地方。比如郭璞的《江赋》,木华的《海赋》,又何尝能动人哀乐呢?”
周树人不以为然,但没有反驳,课后对许寿裳说:“我以为先生诠释文学,把范围弄得太宽泛了。其实,文字与文学是有着根本的区别的。《江赋》、《海赋》之类,文辞虽然奥博,而它们的文学价值就很难说。”
龚宝铨有一天带来太炎先生的一封信,信中用篆文向周氏兄弟发出热情的邀约:“豫才,启明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逻已来,择于十六日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祉。麟顿首。十四。”
作人是如约到智度寺里去了,树人却没有去。
对于佛学,包括其他宗教,树人从来没有涉足的欲望。虽然他在年内撰写的《破恶声论》中也曾给神话、传说和原始宗教以好评,但也只是把它们看做先民的自由精神而加以肯定。当他一旦认真研读佛经的时候,那已经是陷入另一张苦闷到近乎绝望的大网里了。
冬天,“伍舍”开始解体。
钱钧甫早已对群居感到厌倦,于是同亲戚朱谋宣先后搬走了。余下的三个人,由于无法应付昂贵的租金,只好一同搬出。
那时节,荷池枯干了,菊畦残败了,热闹的蝉声也早已消歇。离别总是教人惆怅的。许寿裳套用了东坡的句子成诗一首,表达一时的眷恋之情:“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壶中好景长追忆,最是朝颜裛露时。”
周树人倒没有什么伤感。因为人首先要能生活,而这段时间,由于经济的压力,他不但要忍痛分割用于文学的精力,而且,连到青木堂去喝杯牛奶果子露的资格也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