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的造山运动出现了这样一种变化:在20世纪的海平线上,具有全国规模的纯粹的农民暴动渐渐沉降,作为新生力量的资产阶级开始迅速上升。
分裂是伟大的。从一个古老而庞大的体系中分化出来的资产阶级维新派,不到十年,就暴露了臀部的封建纹章,于是新的裂痕又产生了。革命派高喊着一个口号走向时代的前台:“排满!”这个口号不但使整个那拉氏政权面临严重的威胁,一群维新派分子也不禁为之惊惶不安。他们躲进残旧的古堡,在政治思想战线上,布置了一场对革命派的抵抗。然而,抵抗是没有力量的。科学的、民主的、进步的世界性潮流奔腾激荡。反对封建专制的斗争,由于以强旺的民族意识进行鼓动,很快便博取了知识分子的普遍同情。革命派的旗帜不可阻挡地成了社会的意向。
时间越来越明确地证明了一个事实:依靠落后的生产方式孕育起来的愚昧的阶级或者集团,根本无法开拓历史的新场面。近代科学知识,作为新型的生产力,大大推进了历史的进程。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不复为陈腐的儒家经典所可以囊括;其中的一部分,由于西方科学的灌输而充实成为国内的第一批先进人物。正是在这批人物中间,产生了不同于过去的草莽英雄的职业革命家。在近代中国,可以说,没有哪一位伟大的革命家不是经历过欧风美雨洗礼的。
留学成了新的时尚。当时,日本历经明治维新的阶段,奇迹般在东亚崛起。尤其在甲午战争以后,它不但获得了巨额赔款,而且掠夺了大片的中国领土。随着海外市场的扩大和战争胜利的刺激,国内经济和军事实力出现了巨大而迅速的增长。一衣带水,相形之下,益加显示了中国的劣势。清政府为了挽救自身的危机,不得不忍受战败的屈辱,把这弹丸岛国当成为取法欧美的样板,不断地派遣留学生负笈东来。就这样,东京,一时间成了中国留学生的中心,成了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和保皇派领袖云集的所在地,成了中国民族民主革命的飓风口。
探索者/岛国的热血与星光人间鲁迅(上)周树人刚刚踏上日本国土,随即面迎了东京的一起爆炸性事件。
国学家章太炎选定明末崇祯皇帝自缢身死的日子——4月26日,即阴历三月十九日作为国耻日,发起“支那亡国纪念会”,借机宣传反清革命思想。他亲自起草了一篇措词激烈的宣言,并拟定东京上野公园内的西式菜馆精养轩作为开会地点。留学生报名赴会者多达数百人,孙中山署名为赞成人,梁启超也悄悄地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大会召开的消息,惊动了清朝驻日公使蔡钧。由于他的干预,日本政府明令警视总监取消这次会议,传讯章太炎等十个大会发起人。
杯水车薪。反抗的情绪一旦燃烧起来,便不会轻易被压服。在孙中山和章太炎等人的努力之下,会议终于在横滨如期举行。香港的《中国日报》为此发布了消息,以反清为宗旨的大会精神,弥漫了整个的中国知识界。
东京气候变得相当燠热。这种气候,使一个青年爱国者的头脑更快地成熟起来。
周树人温着“戎马书生”的好梦。因为有消息说,他们有可能进入成城学校去学习。靠近“三桥旅馆”的窗口,望一片异国的轻云,他兴奋地将情况写信告诉了二弟。
可是,他不知道,原来的学籍虽然附属于江南陆师学堂,学的却不是陆军而是采矿,根据清朝公使与日本政府所订的定例,那是没有资格进入这所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预备学校的。这次偶然的否决在一生中带有决定性的意义。他再也无须留恋滴血的锋刃,而有了一个从容选择别种武器的机会了。半个月以后,他成了弘文学院的学生。
弘文学院,是教育家嘉纳治五郎专为中国留学生设立的一所速成教育学校。1902年1月,校部迁至市内牛逾区五轩町三十四番地,此后又另外开辟了两处校舍。后来因为有些留学生以为“弘”字与乾隆皇帝的名字弘历相忤触,为了避讳,于是改为宏文学院。
学院以教授普通科为主,学习日语和普通科学知识,为升入高等专门学校打下基础,同时兼设各种速成专科班,供学生在短期内获得一些知识和一纸文凭。此外,还为赴日考察或学习教育者开办旁听班。周树人和同来的同学都被编入普通江南班,期限二年,学习时间是相当紧迫的。
当时,留学生大多从旧式学塾和书院中来,他们可以作漂亮的八股文和试帖诗,至于什么声光化电,几何代数,ABCD之类,向来是陌生的,因此,对于学院规定必修的自然科学的课目,都感到极难应付。周树人由于在矿路学堂时期经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加上基础扎实,自然绰有余裕,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而致力于攻读日语。日本译书既快且多,掌握了这样一门语言工具,便可直接或间接地阅读更多的世界名著,而无须经过严复、林纾之流的中介,即使他们的译笔曾经那般地令他沉醉。
在学院里,学生每人收费二十八元日金,除了二十五元作学费外,另发三元零用,周树人的生活,不会比南京时候有更多的宽余。从国内带去的十双白袜,因为常穿皮鞋,结果既不能自用,也不能卖钱;至于一元的银元,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只好赔本换了半元的银元和纸币。他想起出国前措置这些东西的小心备至的情景,不免哑然失笑。没有任何积攒,三元零用钱,都叫香烟和零食给花光了。买不起高贵的“敷岛”牌香烟,就抽廉价的“樱花”牌。他喜欢樱花、爱吃的零食有蛋糕和落花生,买来就放在抽斗里,随时取出充饥。香烟是最可亲近的。它不但能为人驱赶倦意,夹一根在指间,看火星乍灭还明,烟云依依不散,在一个寂寥的世界里,于是也就有了一个可以相对守坐的朋友了。
新异的国土,新异的语言和知识,多少覆盖一些黯淡的离思,在给家里寄去一卷自撰的《扶桑纪行》之后,6月,周树人又寄出一张照片。在背面,他用了不无快意的谐谑的调子写道: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
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
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
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开始不久的留学日子,在他的眼中熠现着理想的光彩。恍如严冬过后,乍见初绽的花枝,虽是一枝独秀,却有着拥抱整个春天的温暖而清新的感觉。
神田区骏河台有一座别墅式的两层楼房——清国留学生会馆。
这个策划留学生全体活动的机关,从蔡钧率先发起成立的那天开始,就置于清政府的控制之下。可是,被招致的留学青年,却把它称作美国费城的独立厅。正是在这里,他们举起革命的巨锤,给清政府敲响了第一声丧钟。
会馆大楼底层设有多种房间,像接待室、会议室、事务室等等,楼上是教室;楼房之外还有一间单独的小房,主管传达、收发,兼售会馆出版的书刊。这些书刊惹起周树人浓厚的兴趣,常常跑来翻阅,从中捕获国内的最新信息,追索革命的态势,倾听青年爱国者的心声。还有会议场上盛大的集会,演说场中激烈的演说,都是他所乐于接触的。他是火,是火就得找燥热的地方支持自己的燃烧。
记得首次参加集会是在锦辉馆。演说的是一位头扎白纱布的操着无锡腔的英俊青年,那话题,自然是最时髦的排满。他滔滔不绝的慷慨的言辞,使周树人和所有的听讲者充满了敬意。
“……我在这里骂老太婆,老太婆一定也在那里骂吴稚晖——”
周围顿然腾起一阵哄笑。
“老太婆”者,当是指西太后了。吴稚晖在东京开会骂西太后,无疑这是事实,但凭什么便断定西太后也在北京骂他呢?周树人不免感到扫兴,心想:演讲固然不妨夹着些笑骂,但类似这般无聊的打诨,却是非但无益,而且有害的。
正是这个吴稚晖,作为主角,演出有名的成城学校入学事件。
6月间,自费生钮瑗等九人申请进入成城学校学陆军,遭到蔡钧的拒绝。清政府十分害怕革命者掌握军事知识,对从中毕业的学生将任军队要职的前景,尤其感到恐怖,因此严格规定:除了政府保送的官费生,所有自费生一律不准进入成城学校。当时,吴稚晖作为广东大学堂教师,刚好带领着广东籍留学生住在东京。他对钮瑗等人的境遇非常同情,为此,结同孙揆均等二十六人到使馆静坐请愿。蔡钧勾通日本警方,把他们拘留起来;接着,东京警视厅以“扰乱治安”的罪名,宣布将二人驱逐出境。在押送途中,吴稚晖乘机跳落城河,旋即被救。有名的《新民丛报》披露了这个自杀未遂的消息。江苏籍学生秦毓鎏等几次前往公使馆诘问,蔡钧不但拒不接见,而且照样拘留了他们。这样一来,便引动了久积的公愤,全体学生马上集会抗议,从此,反对清政府的斗争再度进入高潮。
斗争结果,蔡钧被调走了,九名自费生于翌年获得正式保证,允许进入成城学校;第一个明确以反清革命为宗旨的留学生团体——青年会,在热潮中应运而生。
时势造英雄。群众性的斗争造就了不少名噪一时的领袖人物,但是,周树人对他们往往不抱好感。他重视人格,当他凭自己的敏感,辨识到了盛名之下的私心,那最不可容忍的浮躁,伪诈与专断时,就会立即远离他们。在留学生中间,能被他引为同类者并不多,过分的自爱使他显得有点儿孤僻。
他常常一个人走进大丛林里去。
在丛林里,他会很快地忘却自身的孤独,仿佛自身也化作其中的一片绿叶了。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然而又各各长得多么强劲,多么丰腴,多么美丽呵!他畅意地采撷着、呼吸着,每每惊异于充盈其间的空气,何以会变得那般地富于生机。它形而上,既来自林木又不黏着于林木,完完全全是一片浑然的绿意,不见形影,却无所不在。
那是书籍的丛林。为他所时时感触到的周围的绿意,便是流泛于由众多元素、细胞、动植、人物、机械、事件等构成的枝叶婆娑的世界中的一种精神。在他的抽屉里,有古希腊、罗马神话,拜伦的诗,还有尼采的传。试看异国神话,那神秘而大胆的想像,不正是人间的正义与邪恶之争的虚幻的折光吗?说到拜伦的诗,文字其实是算不了什么的,要是比起他的独立不羁的人格。至于尼采就更不用说了,这个个人主义的至为雄桀的人物,其“超人”学说实在是人类的自觉精神和进取意志的鼓吹。从前读《天演论》,常为严又陵再三致意的“自强”精神所激动,想不到就在尼采的身上和书中找到了这种精神的具形。难怪日本思想界对他那么感兴趣,要腾出那么多的地方去介绍他,甚至为了他而无止无休地争辩!……
精神追求几乎成了周树人生命中的全部。怎样才能使一个人的灵魂健全起来?怎样使一个民族的实力壮大起来?中国的出路问题渐渐成了无数次思考的交叉点。他不仅自己阅读,还把那些具有启发性的书刊,如《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译书汇编》、《浙江潮》、《西力东侵史》、《朝鲜名家小说集》等,从书店陆续买下,寄给国内一样焦渴的二弟。
东京的风景是迷人的。富士山麓,春雪融融,江户川畔,樱花如织。无论是夕照的猩红,或是月夜的皎白,都令人感到这地方的天空是分外的澄明。凡爱美的人都不会不爱风景,只是对于周树人来说,少年时代的折磨已经多少擦掉了一些对那遗世而独立的山水的敏感。况且,他一直耽于人世问题的思索,背负着人类创造的责任,总是不肯放下。在他的视界里,一个民族的文化是远比它所拥有的风景更美丽的。在阅读西方的政治哲学和文学书籍以外,他还披览了不少日文的美学书,留意日本的画谱,从浮世绘木刻中间发现现代美术的风格。即使逍遥于美学境界,那些由美感传达的亲密的私语,最后还是告诉了他:日本民族怎样的执著不深,容易蜕变,适于生存,它怎样的不像幸存的古国,自恃陈旧的文明,一切僵化,往灭亡的路上走……灌注在大脑中的还是民族,还是变革,还是《天演论》那一套。真没有法子!从小开始,他就注定了不能超脱,注定了要隐忍着摸索着挣扎着奋斗着度过此后的艰难的一生。
不久,周树人认识了一位同乡青年,有幸终于找到了精神上的最可靠的友伴。
这位友人叫许寿裳,字季茀,杭州求是书院的学生。他是由官费派来的,同样进的弘文学院,只是被编入浙江班里。比起周树人,他要高出半个头;而满头短发,剽悍而洒脱,使一直拖着辫子的周树人非常爱慕。他常常把上衣敞开,有意无意间显示出一种阔大的气魄。虽然,他不喜欢夸夸其谈,但是一旦议论开来,也会异常激烈。只有微垂的眼睑透露了他的多思,宽大的鼻子和微厚的嘴唇,刻画着天生的仁爱。
具有共同素质而且作着共同追求的人,容易增进相互的了解。当初两个人的交往并不多,虽然每次见面,都感觉彼此间有着新的接近。
有一次,当聚谈到历史上中国人的生命不值钱,尤其是做异族奴隶的时候,两个人一同沉默起来,谁也没有话说。语言这东西,有时候显得最没有力量,甚至完全是多余的。好像这段悲哀的沉默,就远胜于万千般言语,一时间把心灵之间仅存的一层障壁给打通了。从此,他们的来往突然变得频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