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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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泣血的谎言

文哥文嫂原先同在光明碳化厂上班。

前年,厂子倒了,夫妻俩在临街的窗前,垒起三层水泥台,开了一个不大的百货店。卖烟酒,卖糖茶,卖老头老太太们用的打火机、网发罩,和大姑娘、小媳妇们穿在内衣里面的花短裤,乳罩子什么的。当然,卖得最多的,还是孩子们喜欢的泡泡糖、花生糖之类。可见,他们小店的生意并不是十分景气。

好在他们有一个争气的儿子文小华。那孩子肯学习,从小学到高中,年年都得大奖状,这阵子正读高三,上一个礼拜天,小华回来,跟爹娘说学校让他填报高考的预报志愿。

文哥文嫂问他,都填了哪些志愿?

小华先是低不语,末了,两眼茫茫的样子告诉爹娘说,老师建议他报考天津的南开大学,他只怕家里拿不出那么远的路费和学费。儿子说,实在不行,就报个本省或本市的师范院校算了。那样,可能花钱要少一点,毕业后,也好找工作。

文哥不想埋没儿子的才华,他知道儿子的志向很远大的,并不是真心想去读个本省或本市的师范什么的。文哥跟儿子说:“你往远里、大里报吧,有我和你娘在,就一定想法子,让你把想读的书读读好。”

当晚,儿子睡了,文哥文嫂大半夜没有合眼,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为了孩子能读个好学校,两个人不能都在家里守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卖店,必需出去一个,重新想个挣钱的路子。

第二天一早,儿子上学走了。文哥带着文嫂给他煮的四个熟鸡蛋,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当地的再就业人才市场,交了三十块钱的职业介绍费,填写了自己的履历,人家看他过去一直在工厂职工食堂做面食活儿,就介绍他到本市一家中专学校食堂去试试。

职业介所的同志告诉文哥,那家中专学校要个正规的一、二级厨师,看文哥在工厂职工食堂做了十几年的大锅饭,没准也达到了二、三级厨师的水平,让他去碰碰运气吧。

还好,那家中专学校的食堂管理员同意留下来看看。但,人家强调炊事员是个特殊的工作,为了大家的健康,所有来食堂工作的人员,必须先到正规医院体检合格后,再来上岗。

文哥拿着那家中专学校发给的体检表,当天就找到本市人民医院去体验。

哪知,全面体检以后,医生让文哥把他的亲人找来。

文哥一听医说找他的亲人,当时就吓傻了!他知道自己得了大病,否则,医生是不会喊家属到场的。

文哥找到医生,说:“大夫,我的父母早逝,家属也不在身边,有什么事,就请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看他是条硬朗朗的汉子,就把他叫到里面的小屋跟他谈,说他有可能痪上了恶性肿瘤,医生没好直接说是癌症。但,文哥已经明白了。

文哥问医生他得的是什么癌?

医生说:“在肝上……”其实,已经转移到肺部了,很难进行开刀切割治疗,只能靠一般地“化疗”维持生命。

“我还能活多久?”

文哥问这话的时候,两眼都瞪直了。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

文哥说:“能不能活到九月份?”

九月是大学发通知书的时候,文哥想看着儿子考上大学。但,医生并不了解他的心态,医生说,你回去抓紧治疗吧。

当天,文哥是怎样走回家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他在往回走的路上,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抹了两把泪水。后来,又拐进一家中药房,买了四付治肝炎的中草药,在他快到自家门口时,远远地看到文嫂巷口向他张望,他还冲文嫂挥了一下手里的包哩!

晚饭桌上,文嫂看他脸色不大对头,就猜他是没找工到工作,劝他不要灰心,明天继续去找。

文哥一直沉默不语。

后来,文嫂看文哥端起碗筷又放下,文嫂就去摸他的头,问他是不是发烧不舒服,还问文哥要不要去找医生?

这时候,文哥就问文嫂家中还有多少钱?

文嫂说:“嘛,你问有多少钱干啥?”

文哥说:“你告诉我,我想跟你说个事情。”

文嫂看文哥那个认真样儿,就把家中这几年的储蓄和小店的一点点收入,都说给文哥,文哥算了算,总共不到两万块钱。

文哥说:“这些钱,你一分都不许动,全都留给小华上学。”

文嫂说:“那当然了!”

说完,文嫂又感觉文哥的话里有话。过去,他们两口子,就手头那点储蓄,已不止一次的算过、谈过,一直都是说要留给孩子读书用,今晚,他怎么又重复这事情呢?

文嫂扯住文哥,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文哥有赌钱的坏习惯。为劝住文哥赌钱,文嫂几次都给文哥跪下了。可今早,文哥出门时,文嫂给了他一些钱,怕有些用人单位要预付押金。难道他拿着那个钱,又去“赌大头”了?

文嫂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扑出晶莹的泪花,她紧扯住文哥问:“你是不是又赌输了?”

文哥摇了摇头。

文嫂说:“哪是为么?”

文哥便把一路想好的谎言,告诉了文嫂,他说他找了一家食堂的工作,但,体检时查出他有肝炎!

文嫂一听这话,原本就窝在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像扯断的珠子,“扑扑扑”地滚落下来。

文嫂一边抹泪水,一边说:“我就看你脸色不对吗!”文嫂说,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开眼呀!他们家的日子正在困难的时候,怎么还在雪上加霜。

文哥说:“好啦好啦,肝炎又不是什么大病,买几副草药吃吃就好了!”说着,文哥还从随身带的包里拎出了一串粗草纸包好的草药,说是医生说过了,吃过这几副药,就会好的。

文嫂信以为真,当晚就去邻居家要来煮中药的泥壶,守在炉子旁,不停地摇着手中的扇子,扇着炉门,两眼紧盯着炉子上“咕嘟咕嘟”直冒黄泡泡的那种黄不拉几的药汤,好像是守着一腔无限希望似的。

第二天,文哥说他在家看小店,让文嫂出去那家学生食堂试试。

他们俩,过去都是工厂的“大师夫”。

文嫂考虑文哥病着,身边需要人照顾,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不去。可文哥再三劝,说找个工作不容易,务必让文嫂去试试,还说他得个肝炎不算什么大病,自己在家煮药吃行了,还能照看着小店。

文嫂被文哥说动了心,真去了那招聘厨师的中专学校去。结果,还被人家留用了。

这一来,文哥和文嫂都忙开了,每天天不亮,文嫂就骑着车子,顶风冒雨地去那家食堂上班,一整天几乎都不回来。

文哥在家看着小店,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放在床头的小木箱子里。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不到两个礼拜,文嫂就含泪辞去了她在食堂的那份工作。文嫂在一天午夜,亲眼看到文哥大口大口地吐鲜血,就知道文哥的病情加重了,她不能为了挣钱,连丈夫的命都不顾了。

可这时间的文哥,不但把自己的病情瞒着文嫂,还瞒着他上学的儿子。

文哥跟文嫂说,儿子还有两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千万别让儿子知道他在生病!

文哥还告诉文嫂,让儿子在高考前的这段时间,不要到家里来,学校里需要什么,你及时给他送去。

这一切,文嫂都抹泪答应了。

可学校里读书的儿子,每回只看到娘来学校看他,就问“爹怎么不来?”

文嫂一回说,爹找到一份工作,忙!

一回又说,爹跟人家跑长途的大货车,押车去广东了,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还说爹在广东那边打电话来了,让儿子好好学习!

可不管娘怎样说,儿子还是从娘日日憔悴的面容上看出什么?他心里总觉着家里边,好像有什么大事在瞒着他。

这天晚自习后,儿子从学校出来,为节两块钱的路费钱,他爬上一辆进城送砖头的农用拖拉机,想去家看看。

可巧,那辆拖拉机在道口拐弯时,一家伙把文小华从车顶上甩下来,当场将小华的左胳膊折断三节。

等小华的娘知道他胳膊摔断时,那已经是三天以后,小华正躺在医院里打着石膏。小华跟他的同学说,谁也不要把他摔断胳膊的事告诉他的爹娘!

可小华娘星期天到学校来送钱时,同宿舍的同学,还是领小华娘来到医院。

母子俩病房里相见时,娘哭成了泪人一样,可儿子一个泪珠子都没掉,他只告诉娘,他是在回家看爹的途中,从拖拉机上摔下来,他一个劲地问娘,他爹现在到底在哪里?怎么这久没来学校看他?

娘在儿子的再三追问下,她只好诌了个谎骗儿子,娘说,爹又跟人家赌钱了,并说这一回是赌大的,被派出所拘留,要三个月以后才能放出来。

娘让小华不要恨爹,娘说,爹赌钱是为了小华上学。

这一说,儿子还真信了。他紧咬着嘴唇,无声的泪水,哗哗地滚落下来。

其实,那时间,文嫂已经知道文哥的肝癌已到了晚期。

文嫂劝儿子,别去想爹了,快点把胳膊治好了去念书。

儿子呢,胳膊上还挂着吊带,就去课堂听课了。

这以后的很多天里,文嫂不停地奔波在家与学校的途中,好多次,文嫂一个人躲在路边的树空里哭!

文嫂在两头瞒着!儿子不知道爹得了癌症;爹也不晓得儿子为了回家看爹,竟然从拖拉机上摔下来,把胳膊摔断三节。

文嫂的心里苦呀!她眼看着文哥一天一天地夸下去了,还要强忍着泪水,去鼓励儿子的学习。

儿子呢,在他得知爹被公安局刑事拘留后,感到脸上很没有面子,整天闷闷不乐,一个劲儿地钻书本,很少在同学中谈到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爹。小华想,无论怎样,他要争口气,为娘争口气。

时间在一天一天地推移,度日如年的文嫂,终于等来了儿子高考的七、八、九三天。

六月九日那天下午,小华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时,文嫂再也忍不内心悲痛欲绝的泪水,扯住儿子的手说:“小华呀,快去看看你爹吧!他等了你很久了……”一语末了,文嫂抱紧了儿子,痛不欲声了。

火化场的停尸房里,儿子见到了已在那冷冻了九天的爹。

待娘把爹得了癌症不去治疗,不许把病情告诉读书的儿子时,儿子的哭声使围观的亲朋及停尸房里的工作人员,全都声泪俱下……

原载《今古传奇故事版》2000年创刊号

入选《2000年中国年度最佳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