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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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包金首饰

在斗龙镇,吴茅匠算个人物。早在五十年前,他已是享誉全镇的能工巧匠。

那时,我们这里的寻常人家,大多是土坯房茅草屋。谁家起个堂屋垒间厨房,无不首选吴茅匠。

听父辈们说,吴茅匠的出名颇具传奇色彩。

一次,东坝头的老孙家刚搬进新房不久,就遭遇一场大雨。奇怪的是全村百余座房屋安然无恙,唯独老孙头家屋外大雨倾盆,屋内“泉水叮咚”。此时恰逢吴茅匠路过,焦急万分的老孙头连忙拉住他帮忙诊断。

吴茅匠仰头朝漏雨的部位望了望,只说了句你被人“做法”了!随即敏捷地爬上屋顶,不一会就找到几根斜插在屋脊上的竹管。

望着吴茅匠手中的“凶器”,老孙头脚一跺吼叫起来,好你个夏麻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原来,夏麻子帮老孙头盖屋时,手下的一个徒弟嫌主家招待的饭食太差,心里不痛快,就在墁草时做了手脚。事后夏麻子又是打招呼又是赔损失,还亲自押送肇事的小徒弟负荆请罪,这才把老孙头的火气平息下去。

又一次,西荡口的石裁缝,新婚蜜月没度完就打起了离婚战。石裁缝小两口是自由恋爱,婚前两人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好不容易熬到洞房花烛夜,怎么就成了死对头?因为有了老孙头的教训,石裁缝很快就把疑虑的目光扫向刚落成的新房。

吴茅匠问明缘由后,围着石裁缝的新房正三圈反三圈转了几遭,方吩咐人搬梯子上房。费了整整半天的功夫,才在正对婚床的屋顶上,找到两个嘴对嘴套在一起的葵花籽。

吴茅匠捏着葵花籽对石裁缝说,针尖对麦芒,法物对婚床,有这个东西作怪,你们两口子还能安生?

葵花籽与情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可奇怪的是自从吴茅匠破了“法”,石裁缝两口子果然和好如初。如此一来,吴茅匠的名声就传开了。从此,吴茅匠终于时来运转,变得吃香起来。当然,吴茅匠没有辜负乡亲们的厚望,无论是盖大屋还是修茅房,总是尽力将活儿做得完美。他盖的房屋,不仅屋面平整好看,更重要的是下雨时沥水快,不易漏水。

六五年夏,茅匠出身的县委书记佟豪,为迎合风靡各地的生产比武活动,别出心裁地搞了个“刷草”比赛。吴茅匠此时已名声大振,自然义不容辞披挂出阵。

“刷草”就是把草理整齐,剔除碎草,然后打成捆码好,留着盖房用。

参加刷草比赛的茅匠有数十人,他们排成几排,每人面前一堆茅草。一声令下,茅匠们的手臂飞快舞动起来。尤其是吴茅匠,宽厚的大手如灵巧的刷子,在茅草上轻轻划过。手到之处,杂乱的茅草立刻柔顺起来。不多时,他的身后便出现一长列有条不紊的茅草把子,长爽爽圆滚滚,活脱脱一件件工艺品。无疑,吴茅匠以速度快质量高的绝对优势压倒群雄,摘得刷草桂冠。

这次比赛不仅让吴茅匠出尽了风头,还收获了爱情。姑娘就是佟书记的千金,一个吃国家粮的县报记者。比赛场上,吴茅匠的生龙活虎和高超技艺,让临场报道的姑娘心潮难平。赛后不久,姑娘主动登门表明心迹。谁知,当过茅匠的父亲却忘了根本,怎么也不同意女儿屈尊下嫁。

面对父亲的粗暴干涉,姑娘据理力争毫不退让,最后甚至不吃不喝绝起食来。佟书记见女儿吃了秤砣铁了心,怕闹出人命事来,只好缴械投降。新婚之夜,吴茅匠拥着新娘激动地说,谢谢,我会用生命来珍惜你的。

吴茅匠一诺千斤。文革期间,他那当书记的岳父受到冲击。他的娇妻也因为是“资产阶级当权派”的狗崽子,被赶出机关遣送农场。

一日,一个造反派头目找到吴茅匠,动员他同家庭划清界限,站到革命队伍中来。吴茅匠没等那人把话说完就怒目圆瞪,你这是人话吗?抛父弃妻,天理难容!

碰了钉子的造反派头目勃然大怒,竟然以“资产阶级保皇派”的罪名将吴茅匠揪了起来,不仅让他和那些“五类分子”一起游街批斗住牛棚,还剥夺了他盖房造屋的权利。遭受屈辱的吴茅匠虽然痛心疾首心有不甘,却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后来岳父生了癌症,造反派怕他死在牢中不好收场,不得已将他放了出来。

望着奄奄一息的老岳父,吴茅匠脚一跺走了出去。数日后,吴茅匠怀揣巨款护送岳父进了省城医院。经过医生全力抢救,岳父终于从阎王爷那儿逃了回来。直到此时,当书记的岳父才知道,做茅匠的女婿有着怎样的一颗心。

七七年春,佟豪的冤屈得到平反,重又坐上县委书记的宝座。

官复原职后,佟豪很想为女婿做点什么。吴茅匠却说,我已离不开茅草和筢子啦,就让我一条道走到黑吧。

佟豪望望女婿憨厚的笑脸,疼爱地摇了摇头。谁知吴茅匠的草筢子还没捂暖,乡村就时兴起“草改瓦”来。好在吴茅匠脑子活络,很快又把瓦工活做得有模有样。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我们镇后,吴茅匠抓住机遇,拉着他的工匠兄弟成立了个建筑公司,并凭着诚信和优质,将手艺一直做进省城,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

吴茅匠富裕后没有忘记父老乡亲,经常给孤寡老人和残疾儿童捐钱捐物,前年还投资修建了桥梁和道路,使我们镇与外界的联系更加畅通了。

一日,吴茅匠一拐一拐地摸上门来,话未出口已是老泪纵横。

吴茅匠与我家原是邻居,关系一直不错。当上老板后,由于常年“南征北战”,两家已很少往来。听说去年生了一场大病,还落下个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望着突然造访的吴茅匠,我惊喜万分,忙不迭地让座倒茶敬烟。吴茅匠却拦住我说大侄子,你先别张罗,我受用不起,我是来请罪的,这是你大姑爹家的东西,请你代为转交。说罢抖抖索索地掏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着送到我面前。

大姑爹原是个商人,手中有点积蓄。文革初期,大姑爹看到四处抄家成风,预感到自己难逃劫难,于是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几件金首饰用油皮纸封好,藏匿到屋顶茅草中。东西藏好后,大姑爹还没来得及告诉家人,就在一次游斗中突然猝死。

佟书记患上癌症后,吴茅匠为给岳父治病,不分日夜打工挣钱。那时,大姑父的房子已摇摇欲坠破陋不堪。吴茅匠帮大姑爹家修葺房屋时,在破败的茅草中发现了油纸包。吴茅匠见无人知晓,竟将东西揣进自己的腰包。紧接着,吴茅匠又找人将首饰变成钞票,并用那钞票将岳父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吴茅匠发财后做的第一桩事,就是赎回首饰,物归原主。可是首饰赎回后他又张不开嘴,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啊!这些年来,表面风光的吴茅匠常常夜不能寐,走到哪儿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患上重疾后,吴茅匠预感自己时日不多,如果再不说出真相,九泉之下如何面对故人?

面对吴茅匠的痛悔和乞求,我除了震惊还是震惊。这些年来,为了那包丢失的首饰,大姑爹的几个儿子相互猜测吵闹不休。就连我这个老表,因为大姑爹逝世时曾去帮了几天忙,也落得个跳下黄河洗不清的下场。想不到面前这位老人,竟是我们寻了多少年,也被我们骂了多少年的元凶。转念又想,吴茅匠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他可是为了挽救一条命啊!于是我一把扶住吴茅匠说老人家,您别太自责了,金子有价生命无价,您这么做,我能理解,走,我陪您一起到大姑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