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在村塾中攻读千余年来的经传,也觉很自在,但年纪渐渐长大起来,知识也跟着增加了,他很想在书本以外去找一些新思想,尤其是关于政治的问题,以满足他的知识的饥渴。但当时在满清专制之下,人民和政府关系,只是每年缴纳租税,此外,人民便丝毫没有参加政治的机会,翠亨村的人,只有看见满清兵士威吓善良的老百姓,他们永远不知道政治是怎样一回事?因此孙先生除了读书以外便无从知道政治的机会。他看见他的父亲,处理家事,井井有条,所以他以敏锐的天才,自信这一个大家庭,只要各人互尊各人的权利,接受家长治家的规则,便可以各人的自治,维持家庭的治安。如果在这样许多家庭之上,有了一个政府,也只要各家庭各遵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浮影,所以从治家体认到治国的道理,是那样的简单而平易。但只有这些,已经可以知道他是怎样的富于政治天才。他那时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教他懂得政治的,虽有人讲述太平天国的故事,也是很含糊的。所以他只有从家庭政府与满清统治两相比较,完成他的独立思想。
一直到翠亨村上海盗的事情发生,才做了他的实物教课。
那天孙先生正在村塾里念书,忽然外面起了极大喊杀声,伴着攻墙的碎石声,震动着全村;直到晓得了水盗劫掠一个由美国回来的侨商,大家才惊魂略定。广东的水盗,是最猛恶而残忍,那侨商从外国发了财回来,也知道这些水盗的凶恶,所以建筑了坚固的住宅,水泥的墙壁,铜铁的大门;以为就有水盗到临,也攻打不进,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这班水盗,这一回竟然得到很不容易的成功。他们用了极粗的硬木,把绳子系在一座三脚架子上面,十几个彪形大汉,将垂下的粗木的一端,向那高大坚固的墙壁上,不放松地猛撞,砰砰的声浪,震动着耳鼓。那侨商的笨拙思想,到底被水盗这样凶猛的办法所打破,坚固的墙壁随着粗木的猛撞一块块粉碎下来,他们踏着颓垣残瓦,蜂拥而进,将他辛苦挣来的钱财,完全劫去了。
水盗用粗木猛击的巨声,把翠亨村的人都陷入了恐怖之窟,震恐的母亲们乱嚷乱拽着他们的孩子东藏西匿,村塾里的教师和学生也都四散了。但是年幼的孙先生勇敢地不为所动,一步步往前走去,毫不迟疑地到水盗抢劫的地方去,他的脸上,没有一些惊慌之色,他站着,不怕水盗的凶猛,不怕粉飞的木片,也不怕雨点般的碎石。前后墙垣倒了,水盗掠过了他的身旁,冲到里面去抢劫,他们欢呼着出来。他一幕幕看着,幼小的脑中,激起了不平的波浪,他觉得这种横暴的行为,绝不是合于正理的。他目送水盗扬长而去,脸上起了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气。过了一会,这侨商哭丧着脸,乱发蓬松地奔出来,大喊着:
“我完结了!我在外国所积聚的,都被万恶的水盗抢去了!如果我不回来,那外国有法律保护我,就不会遭这样大劫!唉,我悔恨不及了!”
幼小的孙先生听了这侨商的呼喊,很奇怪地暗想:“外国有法律,难道中国就没有法律么?这侨商冒了生命的危险挣到金钱,带回中国,为什么得不到法律的保护?”
村里的人们对于这样的悲剧,一向认作和不能避免的祸害像蝗虫水旱一样,除了主张把钱收藏起来,免得强盗觊觎以外,再没有比这更积极的议论。悲剧过去了,把震恐的人心镇定了。就像夏天的阵头雨,云散雨歇以后,会无丝毫影响遗留。但这年小胆大的孙先生,从这破损的屋子回到村塾时,心里浮起了一种严重的感,他反复地暗想着:“外国有法律,难道我们中国就没有法律么?”
这一幕悲剧发生了不久,第二次的实物教课又来了,这便是官吏压迫富人的一回事,使孙先生更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
这事情是发生于一家兄弟三人的花园里,他们三弟兄在翠亨村里是受到全体村人的尊敬的。他们幼年很穷,后来到加利福尼亚去做了许多年采金的工人,就也积聚了很多钱,回到翠亨村来,便是富翁了。他们三人很友爱。待人也很忠厚和蔼。他们成了全村的模范人物,许多家长教导他们的子弟要效法他们。孙先生在村塾散学后。常常到他们花园去玩,那里有灿烂的花木,悦耳的鸟鸣,很能引起孙先生的兴趣。达成公和他们三兄弟是很亲热的,所以孙先生对于这三兄弟也很尊敬,他常常流连在这花园里。
有一天,孙先生正在园里玩耍的时候,忽然来了数十名满清的兵士,还有许多衙役与佩刀的军官,将这住宅和花园包围起来,把他们兄弟三人一齐拘住,上了手铐脚镣,像押着就宰的猪一般,解去受讯。孙先生看了,从正义发出的不平的愤怒,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他说:“他们三兄弟是受着全村人尊敬的,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不曾犯什么罪的;就是犯了罪,也不该用这样的酷虐的手段!”义愤填塞了胸臆,他竟鼓着勇气,一无畏惧,向一个军官责问:
“这三个人为了什么罪名,要将他们上起刑具来押了去?”
军官没有回复他的话,跟他来的如狼似虎的兵士,却吆喝起来:“谁家的小孩子,滚开些!”
三兄弟被押了去,几个军官竟留在那里,占据了他们的财产和家宅。后来听说三兄弟中的一个,竟在广州被斩决了:还有两个,也呻吟憔悴于狱中。这些军官对于三兄弟这样的暴行,目的是在掠夺他们的财产,就不惜把他们诬害了!翠亨村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愤恨这些贪官污吏的毒狠,却没有一个敢说出口。孙先生不平的心,从来没有平静过,他有一个不能答复他自己的疑问,便去问达成公:
“为什么官员就有这种无上的权力,能够拘人杀人,夺人财物,而不顾诬陷善良?”达成公只有叹息着,摇摇头,也不能答复。
他目睹了这两幕大悲剧。幼稚的脑海里,常常盘旋了有什么似的,他想解决自己的疑问,但没有一个适当的答复,他所受的教育,是不能使他了解一切的,全村的人,只有消极的愤恨官吏的残暴,和水盗的不能防止,这些都是毫无疑义的,是永远不能指示他一条正当的路,他是烦闷极了!这烦闷,直待到他知识所能了解时,便成了他革命的种子。
达成公是一个善良而守本分的农民,他虽是负担了很多不应缴纳的赋税。但他始终抱着纳税等于纳贿海盗以求安全的见解,每年按期缴纳。可是他们这些纳税的地田,早在好几代以前卖给他人了,因为当时怕到官厅去转契受到苛索,便继续负担了付税的责任。但时代的变迁很快,人事也不同了,这些地田已经又变换了很多主人,他们再不能去追求真正的地主们的赋税,这样达成公是负了一个重大负担,这困苦的情形,是像被讼事牵累一样,全家人的心里,都觉得非常忧虑,除了纳贿催税的胥吏以外,没有别的方法。比较永久补救的办法,就是到官厅去换新契,那便要费一笔极大的款项,是他们家庭经济状况所不能办的。孙先生从达成公忧愁的面容上,知道他有这样一件心事,屡次自己想道:“为什么那些官吏对于人民地契的转移,要这样勒索重费。而教人家做这种白契的权宜方法,使已经失了田地的人,还要负了很重的纳税责任?这样不公平的法律,为什么竟能容许它存在?”他想有一个彻底补救的办法,他向达成公很恳切地问着。
“没有的。文!没有补救的方法,因为这是皇帝的规例!”
“皇帝么!他的权力是怎样的大!他为什么容许这残暴的强盗,酷虐的官吏。和不公平的法律呢?”孙先生这样反复地在心中默想,但没有说出来。他蓦然记起了,他知道中国的皇帝是满洲人,他想这一切问题,也许就是因为不是中国人自己操权,所以容留了这样许多罪恶,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他安慰了年高劳苦的父母以后,面上现出了愉快的笑容。
满清政府是腐败的政府,是应该要反抗推翻的。孙先生经过了这许多深刻的教训以后,是坚决的认定了,但是把他推倒之后,有什么可以替代他呢?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开明的国家是怎么样的,他从来没有同外国人接谈,也不知道外国的事情。他承认改造的进行,必须要寻求较现在更好的方法,才能使人民满意。他从他叔母所述的洋人事情和他哥哥在海外的生活,他便憧憬着外国的一切美妙景象。他到外国的意念,这时候更坚决而迫切了,就像饥渴者的需要饮食一样,很迫切地需要新生命的获得,做他改造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