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要说到与孙先生同时代的维新党的活动情形了。维新党的首领是康有为,梁启超是有为万木草堂的学生,也是一个重要分子。康有为和孙先生同为广东人,但他是理学传家的世家子,不像孙先生是一个贫苦的农家子弟,因此他是富于忠君的思想,常常在想怎样的才能替满清皇帝效忠,这是和孙先生排满革命的主张,显然是不同的。但他们活动的开始,都是直接受了甲午中日战争影响的结果,当孙先生上书李鸿章的时候,不久康有为新中举人,也就联合一批新举人公车上书。当孙先生在檀香山成立兴中会,康有为的桂学会、保国会也相继成立。当孙先生在广州第一次起义时,康有为曾派人向杨衢云和孙先生磋商合作,陈少白也在这时期,认识了梁启超。那时维新党只是在士大夫阶级中活动,并没有广大的群众,所以很想与革命党联络,但一部分维新党人,却代表了士大夫阶级的口吻,对于革命党是和会匪一样的看待。
当孙先生在伦敦蒙难省释以后,国际上已引起很多同情和注意。康有为的信徒麦孟华在《时务报》上作的“论会匪宜设法安置”一文内,却说:“今日之会匪,其势之大,其人之智,更非发逆所能望其肤背……哥老、理教、三合、兴中诸会匪,或煽于东南,或炽于西北,或动于内地……孙汶(文)之案,沙侯诰难(即沙士伯里侯),徒辱国体,实张彼焰。忍而置之,则养疾贻患,起而救之,则乏下手之策。”这种论调简直是替满清政府张目,但他们只迎合了士大夫阶级的心理,却没有广大群众拥护的基础,不像革命党在海外深入会党中间。维新党一直到纪元前十四年(1898年),清帝德宗接受康有为变法维新的主张,康梁大活动于宫廷之间,才算是他们最得志的时期了。这时期是正当孙先生避迹日本的时期。
孙先生这一次刚到日本的时候,横滨的中西学校正筹备就绪,由少白的提议,请梁启超代聘教员,梁所聘的教员,不用说,都是维新的重要分子,如徐勤、陈默庵、汤觉顿等,并且改校名为大同学校。孙先生以为大家都为国事奔走,对于这一个校名的变更,丝毫不介于怀。徐勤等到日本后,对于孙先生也非常尊敬,所以虽是各有宗旨,在感情上也很融洽的。但孙先生往还东京横滨各埠,非常忙碌,对于校务,不能兼顾,徐勤就乘机进握教育权,并且与横滨的侨商,朝夕酬酢。广为交际。把当时兴中会创立这学校时的形势一比较,到现在几乎已成反客为主的形势了。
康梁的百日维新运动,终于失败了,热心的日本志士,却想利用这机会使革命党与维新党联合起来,共谋国事。因此当康有为由京逃沪转道香港的时候,宫崎寅藏就在香港引导康有为到日本,梁启超也由平山周的保护,从天津下塘沽,绕道赴日,先康有为七日到东京。康有为到了东京,孙先生因为同是为政治奋斗而出国的人,他满怀着一腔同情。特地找宫崎陪着他去看康有为,但是迷恋着君恩浩荡的康有为,怕和革命党接近了,不能表白他的心迹,虽是孙先生亲自临门访问,他竟不敢出来见孙先生。宫崎寅藏对此事有这样一段记载:“翌日,孙逸仙君来访,欲余介与康君相见。康君托事而谢绝之。孙君之求见康也:盖对于彼之现状,不堪同情,一相见而慰异乡之托命,所谓古义照人心也。然康君之避而不见者亦有理由:盖孙君之价值,自民党之一面观之,则希世之英雄,铜石范而香花视者也。然自清帝一面观之,则背叛之逆贼,以十万金购其头颅而不惜,而孙君之视清帝亦为不共戴天之仇。至于康君者虽一朝蹉跌,受刊章之捕,蹈海亡命于千里之外;而螭坳綦迹,梦想三天,尚冀赐环有日,宣室重逢,为伪朝建不世之业。故自行迹而言,不能与罪人相交接:自利害而论,尤不愿与政敌相周旋。此所以望气而却步,举扇而恐元规之尘污。”(《三十三年落花梦》)
康有为的为人,在气度宏大的孙先生面前,自然益见其褊狭而不足有为了。后来,由犬养毅的发起,邀请孙先生和康梁等一起到他家里去会面。犬养毅的意思,是要他们讨论两党合作的办法。那时少白已经从台湾回到日本来,孙先生和他就践约而去,但康有为竟托故不到,由梁启超代表他和少白谈论,终于一无结果而散。
康有为派不能和革命党合作,是为要将来他们再回满清政府留余地,因此不久,他们就打起保皇的旗子,一面反对西太后,一面却拥护德宗。在这情势之下,于是保皇党和革命党对立的形势,愈其显著了。那时天津的《国民报》发表了一篇《中山樵传》,是保皇党人所做的,对于孙先生大肆攻击。横滨的大同学校也发现不许孙文到校的纸条,他们对于革命党步步进逼了。大同学校的教育权早被保皇攫取了,担任校长的就是徐勤。那天孙先生到学校里去看那些教员们,但他们都出去了,没有看见一个人,只有桌上放着这样的一张不署姓名的条子,孙先生看了很奇怪,就走了出来,见着几个兴中会的同志,就把这段意料不到的事,告诉了他们。大家听了,都非常不平,一齐到大同学校去大兴问罪之师,徐勤见来势汹汹,不敢出来。他们吵着要追究桌上字条的来历,徐勤就站在门口说:“不要误会,字条不是他写的。”当时一部分校董也在,就出来调停。兴中会的同志,都责徐勤不念木本水源,有些激烈的同志,要同他们火并,经孙先生一再制止,才没有意外事情发生,但这样一闹,大同学校就成为两党短兵相接的地方,后来日本志士也出来调停,推犬养毅为名誉校长,校务才得继续维持。这也是革命党和保皇党冲突的一场小风波。
但是康有为的徒众,倾向革命党的也有,大概徐勤、麦孟华等是跟着他老师一致主张的;梁启超、韩文举、欧渠甲、张智若、王照之流是同情革命的。梁启超那时在横滨办《清议报》,时时流露革命言论,态度最显明。康有为因为徒众不能够完全听他的话,他气极了,天天和他们争吵,被日本当局知道,恐怕他们要闹出什么事来,就叫他离开日本,于是他就往加拿大去了。康有为走了,梁启超和孙先生就格外亲热,他曾致函孙先生,有这样的话:“前者狭隘之见,不免有之,若盈满则未有也。至于办事宗旨,弟数年来,至今未曾稍变,惟务求国之独立而已。若其方略,则随时变通,但可以救我国民者,则倾心助之,初无成心也。”可见他是比较有理性,不是固执着成见和孙先生为难的。孙先生有时也约他到寓所来谈天,有时他们到上野精养轩小酌叙谈。那时两党合并的计划,进行得已经很成熟,梁启超已和少白洽商,想在合并后推孙先生为会长,梁为副会长。但不久,梁启超和陈少白在香港会面,继续讨论合并办法,推陈少白和徐勤草订联合章程,徐勤表面答应了,暗中却和麦孟华商量,立即飞函报告康有为,说卓如渐入行者圈套,非速设法解救不可。卓如是梁启超的别号,行者是指孙先生,他们说梁启超入孙先生的圈套,就根本不了解孙先生的宏大的怀抱,但康有为是主张绝对不许与革命党往还的,他知道梁启超真的和革命党商议合并办法,他急极了,就派人拿了一笔款子,到日本来要梁启超到檀香山去办理保皇党,不许稽延。这样革命党和保皇党的合并,从此中止,梁启超个人的理想,也从此打破了。但他一面遵照师命,不得不去,一面依然不能忘情孙先生,临行的时候,还在孙先生面前说,他们虽用保皇的名义,实际还是革命,所以必须合作到底,至死不渝。孙先生因为爱重其人,也就相信他。他又说檀香山是孙先生的第二故乡,兴中会的发源地,要求孙先生介绍同志。孙先生坦然不疑,就介绍他去见德彰公,以及其他亲友,梁启超就欣然地到檀香山去了。
孙先生始终是保持着伟大的态度,他毅然介绍梁启超到檀香山去,是为公谊,为国事。但消息传来,梁启超到了檀香山后,得着德彰公的便利,结纳华侨,却大倡保皇之说,并且渐渐地进而组织保皇会。他说革命与保皇是名异实同,华侨不晓得内容,以为有孙先生的介绍,于是加入保皇会的很多。孙先生知道了,就写信给梁启超,责他背约失信,然而兴中会会员大半已变为保皇会会员,情形正和横滨的大同学校,如出一辙。保皇党的反复无常,破坏革命运动的阴谋,终于暴露在孙先生的前面,孙先生这时正在东京筹划第二次起义,没有办法到檀香山去肃清他们的邪说妖言,只有留待将来有机会再作一番苦斗,但他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所以他后来回忆这时期的情形,有这样的话:
自乙未初败以至于庚子,此五年之间,实为革命最艰难困苦之时代也。适于其时,有保皇党发生,为虎作伥,其反对革命,反对共和,比清廷为尤甚。
这一段艰难困苦的实际情形,波谲云诡,变化无穷,将在以后各章加以叙述。
在这时期内,孙先生是一个贫乏的亡命者,满清政府出使日本大臣李盛铎,曾经利用这机会游说孙先生,说:如果肯归顺满清政府,一定可以得到高官厚爵。李盛铎在满清政府是属于后党的,他到日本来是侦察康梁和孙先生的行动,他以为孙先生一败涂地,再没有重起的希望。如果趁这机会劝降,一定能够成功,但不晓得孙先生是有金刚百炼的革命党,毫无犹豫地拒绝他的游说。所以孙先生自己说过:“满清之威力所不能屈,穷途之困苦所不能饶。”(《总理建设·自序》)也就在这时期内开始充分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