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孙中山先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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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创立兴中会

上书李鸿章是失败了,但孙先生没有丝毫灰心的表示。当他到北京时,看见满洲人的骄奢淫逸,庸黯无知,官僚的昏暗腐败,百政废,他断定满清政府的崩溃,是时间问题,因此排满的志向愈加坚决了。但是他经过这一次刺激,却增加了很多经验,他知道革命的运动,决不能依靠现成的势力,来企图实现他的主张,他承认上书李鸿章,是一个错误的幻觉,显然是已成泡影了,他现在须要自己树立一种势力,站在现成势力的对面,坚决地奋斗,冲破这现成的势力,才能完成革命的目的。然而革命的势力,怎样才能树立呢?那当然要有革命的团体,因此,孙先生决定重到檀香山去。

檀香山是孙先生旧游之地,那里有他的同胞哥哥德彰公,更有许多同乡华侨,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经济上都能给孙先生很多帮助的。因此,他这一次重到檀香山,是怀着无限希望的。

太平洋的怒潮,不间断地在掀起。孙先生第三次到檀香山,他把革命的种子,从太平洋怒潮中带来了。旧时的亲友,他们应当怎样地对这一个怀有大志的少年,表示刮目相看?他以真挚的热情,开始向一切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祖国侨民宣传了。然而,风气毕竟还是闭塞。革命的呼声,似乎刺痛了他们的耳鼓,大家都掩着耳走开了。胼手胝足的华侨,对于祖国是最关心的人,但那时说到满清政府的腐败,以及如何改革的办法,这些政治的问题,似乎与他们的生计问题有些不相关联,他们是不会发生兴趣的。富有演说天才的孙先生,就滔滔地替他们解释多少疑惑,说许多刺激的兴奋的话,鼓吹,鼓吹得舌敝唇焦了,才得到一部分人的了解和同情。经过几个月的宣传,孙先生才决定结合少数同情的人而成立革命的团体。赞助最有力的,就是德彰公和邓荫南二人,他二人都愿倾家相助,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大约是纪元前十八年(1894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的事情吧,中国革命团体的元祖,在檀香山创立了,地点是在卑涉银行(The Bank of Beraice)华经理何宽的家里,到会的有何宽、李昌、黄华恢、邓荫南、刘祥、黄亮、郑金、程蔚南等,由孙先生主席,提议组织革命团体,大家就决定定名为“兴中会”,并且发表了中国专制政治史上第一篇革命宣言——《兴中会宣言》。

我们从乙酉年孙先生决志革命算起,到现在创立兴中会,恰恰十个年头。在这十年内,正是满清政府辱国丧权,倒行逆施,造成了内忧外患、最严重的存亡关头。在这时期以前的国内外大势,是由鸦片战争到五口通商,接着便是十四年的洪杨战争,纪元前五十六年至五十二年(1856年至1860年)英法联军之役,中国民族开始在不平等条约的桎梏中,沉沦于惨苦悲痛的生活。而满清政府的黑暗和社会经济的衰退,亦随之表现。到了这时期,便每况愈下,如日本的侵台湾,取琉球,到法越战争以后,更割安南以求和,满清政府的懦弱无能,和列强势力的侵凌威逼,更充分地在国人面前呈现无遗。于是藩篱尽撤,版图日蹙,如我藩属缅甸的被灭,黑省爱珲、漠河等地的被削,澳门被迫承认葡萄牙管理,西藏哲孟雄的被割,帕米尔高原的被侵,我朝贡国暹罗湄公河地域的被占,种种悲惨的事实,纷至沓来。在内政方面,纪元前二十五年(1887年)河南郑州黄河决口,二十三年(1889年)江苏、浙江、湖北等省大水,二十二年(1890年)直隶永定河决口,二十一年(1891年)芜湖、丹阳、武穴等处焚毁耶稣、天主教堂等大闹教案,二十年(1892年)山东各河大水。天灾人祸,连年交集。满清政府反借此开河江地,追进捐例,搜括民财,贬价招捐置官,于是仕途冗杂,各省吏治,愈不堪问。满清政府的西太后那拉氏却大兴土木,修建颐和同,自纪元前二十四年(1888年)动工至二十年(1892年)告竣,费时五载,耗财至千数百万两。同时在社会经济方面,也起了巨大变动。因为列强借不平等条约的关系,直接或间接向满清政府统治下的中国作政治性或经济性的投资。譬如当时已有外国直接投资的和中国借款举办的铁路,列强已在中国沿海和内河发展了他们自己的航运。因此洋货充斥市场,原料大量输出,由于外货入超急剧的增加,现金外流,逼着中国向殖民地的道路飞驰。1875年(纪元前三十七年)以后,国际贸易每年都是入超,计1880年入超约一百五十万两,至1894年增至三千一百五十余万两。十五年间入超的数目增加约达三十倍。而国际贸易总额也由一万五千七百余万两,增至三万八千四百万两。中国的落后手工业在外国的新式机器工业冲击之下,纷纷破产了,农村也因为购买的都是制成品而卖出的都是原料,支付了一大笔利润,弄得入不敷出而日渐贫困。列强又在满清政府手里取得了在内地开采矿山,设立工厂银行,经营各种企业的特权,他们可以利用中国价格低廉的原料和劳动力,以新式的生产工具、生产技术和管理方法,制造商品,在中国市场销售,以获得厚利,这种对国家民族经济上的损失,更是无法计算了。所以孙先生在《兴中会宣言》上就劈头大声疾呼地说:“中国积弱,非一日矣!”这寥寥八个字,包含了无数辛酸愤懑的热泪。

造成这种积弱的原因,满清政府当然要负一大半责任,而人民智慧程度的低落,没有纠正这腐败的政府,也不能辞其咎。因此,孙先生接着很严正地指出:“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这种种恶因所造成的恶果,便是:

近之辱国丧师,剪藩压境;堂堂华夏,不齿于邻邦,文物衣冠,被轻于异族。夫以四百兆苍生之众,数万里土地之饶,固可发奋为雄,无敌于天下,乃以庸奴误国,荼毒苍生,一蹶不振,如斯之极。

这是何等的慨叹!如此大好河山,竞被一大批满清政府的庸奴,糟蹋到了极点。

当时最著名的庸奴,第一就是叶名琛。1857年,广州民众因为承五口通商之后,愤怒外人暴慢无礼,惹起了许多纠纷,英法联军欲以兵戎相见,通知叶名琛限四十八小时让出广州。这时本可据理力争,和平解决,但他竟置之不理,相信“过十五日必可无事”。结果联军破城而入,叶名琛也被俘而去。广州其他守将联衔驰奏,才奉到咸丰所下革职上谕,内称:“叶名琛以钦差大臣办理夷务。如该夷等非礼要求,不能允准,自当设法开导,一面会同将军、巡抚等妥筹抚驭之方。乃该夷两次投递将军、巡抚、副都统等照会,并不会商办理,即照会中情节,亦秘不宣示,迁延日久,以致夷人忿激,突入省城。实属刚愎自用,办理乖谬,大负委任,叶名琛着即革职。”但是上谕已经太晚,叶名琛已被解往加尔各答,居镇海镇中,终以死闻。

第二件事情,是1878年满清政府派侍郎崇厚为全权大臣,与俄国交涉交还伊犁之事。这个糊涂的大臣,竟擅将伊犁南部特克斯河流域的广大平原,奉送了俄国。当时翰林院侍读学士黄体芳一奏,可以看出崇厚误国的种种:“窃惟朝廷遣使外国,意在安边。失词不可,专擅尤不可。史册所纪,及历届奉使诸臣,未有荒谬误国,如崇厚者也。查崇厚奉使俄罗斯,卑以全权,隆以优秩,宜如何筹划万全,以副委任。俄人愿归伊犁,酌予犒师之资,尚属可行,奈何不顾全局,不虑后患,通商划界,任意定约,因索地而弃地,欲弭衅而招衅?行之则商税日亏,要害尽失,不行则俄人有辞,更烦唇舌。其心但知畏敌国,而不畏皇太后皇上。于重大事件,不请谕旨,擅自许人,不候召命,擅自归国。”这种荒谬昏庸的事实,真足以被轻于异族,不齿于列强。

中法战争是予孙先生以及国人很大刺激的一次战役,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这次战役中,李鸿章实际上也是一个误国的重要人物,因为他始终坚持和议,虽有谅山之捷,但巴黎和约已定,事已无可挽回,于是签约,停战,撤兵,屈降。张之洞谓:“中法用兵年余,未有如今日之得势者,我撤彼进,彼中狡谋,悔不可追!”彭玉麟奏称:“法狡无信,和可许,兵不可撤。”左宗棠也主张:“宜慎要盟。”但满清政府没有接受他们的建议,仍谕以“获胜得不偿失,蹉跌更伤国体”,严令撤兵。这完全是李鸿章误国所致,也是满清政府昏暗懦弱的表现。局势到了这地步,“有志之士,能毋抚膺!”革命的势力,不得不抬头起来,革命的呼声,在孙先生领导之下,开始堂堂正正地怒吼起来了。

“方今强邻环列,虎视眈眈,久垂涎于中华五金之富,物产之饶,蚕食鲸吞,已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剖,实堪虑于目前。”这一段是接着庸奴误国以后,很明显地指出列强侵略的可怕。内政和外交,是有不可分的关系。有这样腐败的满清政府,当然招致了这许多继续不断的外患,而这些蚕食鲸吞、瓜分豆剖的外患,更加速地促成了中国覆亡的危机;这真是中国存亡危急的紧要关头。当时国际上对中国的观念,非常恶劣,他们都认为将步非洲后尘,由列强分据统治。外国出版界讨论“中国问题”的书籍,大多用这样可怕的书名:“中国之割裂”(The Breakup of China)。“中国之瓜分”(The partition of China)。“有心人不禁大声疾呼,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这是孙先生开始对四百兆国人沉痛迫切的警告,要大家共负起这救民救国的革命重任。

“用特集会众以兴中,协贤豪而共济,抒此时艰,奠我中夏。仰诸同志,尽自勉励。”这是说明创立兴中会的主要意义,也是宣言的最后一段,用画龙点睛的方法。说出了孙先生的抱负,他对中国革命的无限热望,就寄托在这最后一段的寥寥数语之中。

这一篇极简单的宣言,坦白地指出当时满清政府及其官吏的腐败无能,和中国国内外形势的险恶,种下了民族革命的种子;经过仁人志士们的热血灌溉扶持,就很快地发芽滋长起来。这是中国革命火焰的初现,中国的革命史从此就和孙先生的生活史打成一片而开展了。

那时候,加入兴中会的只有二十余人,收到会费和股份银(大约就是会规所定的义捐)共有一千三百八十八元。孙先生本想再从檀香山到美洲去,向华侨推广宣传兴中会的组织。但是这个时候,满清政府在中日战争中节节失败,充分地暴露它的弱点,全国的人心开始和满清政府发现离心的倾向,上海同志宋耀如以为机不可失,就飞函孙先生,要他立刻回国。

这位宋先生也是广东人,外国人称他为宋查礼。1879年当他还在儿童时就移居美国,毕业于万德毕尔特大学。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回国后在上海协助组成第一个青年会,又从事于印制出售《圣经》的工作。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在此后很长的时期中,他们整个的家庭,都和中国革命发生最密切的关系。

孙先生经过一番精密的考虑,认定广东可以做革命的发动地,于是就和邓荫南经日本回到香港,这时大约已是十二月底了。(见《檀山华侨》)

孙先生经过日本横滨时,有一个广东人陈青,到船上来兜卖东西,孙先生因为他是中国人,而且是同乡,就向他说起革命来了。陈青听了孙先生的话,回去就对他的同乡说:

“今日船上有一个人,很奇怪的,他说要在中国造反呢。”

这个同乡好奇心起,就到船上去见孙先生。孙先生见他,就问他姓名,知道是姓谭名发,在横滨开洋服店的,两人就谈了一会。谭发听了孙先生的言论,就非常悦服,他很愿意在孙先生领导之下效劳。因此他对孙先生说:

“我虽是一个知识浅薄的商人,我却很想替先生尽点忠心,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一定出力帮忙的。”

他说了,就向孙先生鞠躬而去。孙先生也很奇异这个人,他因此知道以诚恳的态度去感化人,不是一件难事,革命思想的普遍发展,是有希望的,他对于谭发的自动访问,留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从日本到上海,孙先生足不停留地就到了香港,上了岸,就去找陈少白,这时少白大约还在雅丽氏医校读书,因为放年假回到广州去了。孙先生就在当晚坐了夜轮,赶到广州去找他。经过了许多转弯,在一个朋友的家里,终于找到了他,这时孙先生革命的情绪热烈极了,他不能安闲地在广州玩,就和少白当晚仍回香港去,他们于是商量联络全省革命同志,扩充兴中会组织的计划。不久,郑士良从澳门来,也就帮助孙先生联络同志。少白就到上海去找郑观应、陈建威以及其他同志,准备一齐回到广东来起事。

这时候,香港有一个团体,叫做辅仁文社,由杨衢云、谢赞泰主持社务,虽以开通民智为宗旨,但对于满清政府也处于反对地位的,因此,孙先生要他们加入兴中会,以便集中革命力量。杨、谢及一部分社员都很赞成,并且愿意取消旧社名义,免致分歧。于是纪元前十七年(一八九五年)正月二十七日香港兴中会正式成立了。总机关设在士丹顿街十三号,为免人注目,以奉行天命,其道乃亨的意义,就题了“乾亨行”的名号,装作做买卖的样子。

孙先生在这一次到香港扩大兴中会组织时,对于革命的经验和计划,显然有进步了。他规定人会的必须一律宣誓,这是对于入会手续郑重的办法,而且这宣誓的手续,是成了孙先生此后对于同志和国民要表示信心时很重要的主张。那时又发表了一篇宣言和章程。

这次宣言,和檀香山发表的,词体上大致相同,仅有一词一句之更易。比较更明确一点的,就是檀香山宣言“乃以庸奴误国……如斯之极”一段,改为“乃以政治不修,纲维败坏,朝廷则卖爵卖官,公行贿赂,官府则剥民括地,暴过虎狼。盗贼横行,饥馑交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这是更彻底地鼓动人心的暴露。同时更具体地指出满清政府的腐败,因为这里说明了三种事实:第一纲维败坏,第二盗贼横行,第三民不聊生。而这三种事实,有互为因果的作用,循环反复的演进,表现了整个满清政府的黑暗腐败。

关于纲维败坏、贪污卑劣的事实,在孙先生所著《伦敦蒙难记》中,很沉痛地说道:“至中国现行政治,可以数语赅括之曰:无论为朝廷之事,为国民之事,甚至为地方之事,百姓均无发言或与闻之权。其身为官吏者,操有审判之权,人民身受冤枉,无所吁诉。且官场一语,等于法律,上下相蒙相结,有利则各饱其私囊,有害则各委其责任,贪婪勒索之风,已成习惯。卖官卖爵,贿赂公行。间有一二被政府惩治或斥革者,皆不善自谋者。然经一番惩治或斥革之后,而其弊害乃尤甚。”又说“夫满清政府既藉科敛苞苴卖爵以自存,则正如粪土之壤,其存愈久而其秽愈甚,彼人民怨望之潮,又何怪其潜滋而暗长耶?”这正是有志之士能不痛心而欲大声疾呼、负起救民救国责任的说明。

由纲维败坏引起盗贼横行,所谓官逼民反,其结果便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这种社会秩序的崩圮,人民生活的痛苦,是当时任何人可以感觉到的。所以孙先生在《上李鸿章书》中,也毫不隐讳地说出:“方今伏莽时闻,灾荒频见,嗷嗷之众,何以安生?明之闯贼,近之发匪,皆乘饥馑之人,因人满之势,遂至溃裂四出,为毒天下。完善之地,已形觅食之艰;凶浸之区,难免流离之祸。是丰年不免于冻馁,而荒岁必至于死亡。由斯而往,其势必日甚一日,不急挽救,岂能无忧?”

这时代的政治、社会、经济各方面所表现的事实,够令人惊心触目。兴中会两篇前后宣言所包括的意义,不但喊出了当时国人隐伏在心坎中所欲说的话,并且也明确地指出了革命的对象。虽是在全篇的文字上,没有提起革命的口号,但这强烈的革命气息,已经很充分地表现出来。

在这次新订的章程中,更可看出孙先生对于革命运动有更进一步的规划了,就是第一,规定兴中会有总会和分会,并且要分会广大(章程第一条及第六条)。第二,规定会务的范围,如“设报馆以开风气,立学校以育人材,兴水利以厚民生,除积弊以增国脉等事”(章程第三条)。这好像是空洞的,但在那时的风气中本来不能明言革命的宗旨,所以这些事业,都可说是与革命宣传接近的事业。设立分会的办法,在檀香山时是没有说起的,但孙先生一到了香港,就主张有分会,这就可见革命势力的发展趋势,也就表示孙先生奋斗的进展:所以不到几个月,第一次的实际的革命运动,就在广州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