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千年帝王专制下的中国人,因为历史上朝代的变更,只看到一家一姓的兴替,成王败寇,此兴彼灭,似乎成了一定的律则。因此无形中产生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因袭思想,就是只有皇帝才能统治整个的国家。乡下老百姓身当乱世,也都不期而然地渴望着“真命天子”的出现。这一种传统的帝王思想,成了民间普通的势力。历史上有很多抱负伟大的野心家,为了这贵有四海的皇帝,引起了不断地杀伐征讨。像刘邦见秦始皇出外,他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也有“可取而代也”的豪语。因此有好几次草莽英雄,崛起民间,向统治的朝廷反抗,结果他们的动机只是为了在争皇帝,等到他们取而代之以后,还是换汤不换药。于是一部悠久的中国历史,始终没有逃出帝王递嬗的范围。历代的无辜民众,在这些野心家争皇帝的战争之下,不知牺牲了多少生命财产,这是一个极惨痛的历史事实。
现在孙先生和他的同志,正酝酿着对满清政府统治的反抗,如果把时间倒退了二千年,正和秦末的陈涉、吴广揭竿而起,有同样的情形。但他们是不是像刘邦、项羽一样的抱着帝王思想呢,在传统思想支配下的中国,掀起革命的运动,能不能跳出历史的圈套,这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孙先生从个人对革命信念的建立,已经得到了少数同志的附和,他们“四大寇”对革命的问题,正开始热烈地讨论。但在这初期革命问题的讨论中,他们四人之间的思想,是不是完全一致,或是有相当的距离。这也是我们要知道的事实。
孙先生在《民权主义》第一讲,曾经追述当年的情形,他说:
“当我提倡革命之初,来赞成革命的人,十人之中,差不多有六七人是有一种帝王思想的。”
这的确逃不了历史的圈套,传统的帝王思想,始终深印在人们的心坎。但目光远大的孙先生,他为了救国救民族,只知道为整个国家民族而革命,在夏威夷求学的时候,他目视英国式君主政体,又亲闻美国民治主义的宣传,从这两方面事实中,他已深感着民治思想的兴趣,因此从不憧憬着帝王的迷梦。据杨鹤龄告诉人家,当时“四大寇”在香港,曾经有一位很率直的人对孙先生说:“事成当以帝王属君。”
“帝王岂可为哉?子孙求死所而不可得矣!”孙先生听了这一句话,就很庄重而沉痛地回答他。在这一个回答中,孙先生少年时期的怀抱相当远大的见解,已经充分地表现了。
帝王思想在另一种意义上说,是以迷信思想做基础的,尤其是相信风水星相谶纬的中国社会,可以说二者是相伴而来的一种产物。在革命言论时代的孙先生,他虽有远大的怀抱和见解,能够摆脱历史的传统思想,但要打破这个帝王思想根源的迷信社会,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此“四大寇”中的其他三位同志,虽然经过孙先生一度郑重地说明,但他们多少还是迷恋着这虚荣的帝王幻想,由幻想而演成了缥渺离奇的梦境。
这真像神话一般的故事,也是“四大寇”中的一位同志传说出来的。
当孙先生和“四大寇”热烈地谈论革命的时候,在晚上,他们谈得高兴了,常常留宿在一起。有一天晚上,孙先生和“四大寇”中两位同志就住在一个地方。第二天早上,孙先生已经醒了,但还在静静地躺在床上,凝神思索革命的问题。有一位没有住在这里的同志很匆忙地从外面进来,走到孙先生床前,把帐子揭开,看见他闭着眼睛。以为酣睡未醒,便不敢去唤醒他,于是走到另外一个床前,毫不客气地把那人推醒了,并且很兴奋地说:
“我告诉你一件故事!”
睡在床上的那位同志说:“人家正好好地睡着,给你一早跑来吵醒,有什么故事?你讲吧。”
于是那位进来的同志就开始讲他的故事:
昨天晚上,我父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白须的神人,叫我父亲跟着他走,我父亲问他:“走到什么地方去呢?”那白须神人说:“不必多问,你跟我走就是了。”于是我父亲便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忽然好像腾云驾雾,身体飘飘忽忽地只是往天上升,一下子,就到了天空。在一个地方停了来,我父亲偷观一眼,见是一座宫殿,心里不觉慌张起来,因为在专制时代,如果闯入金銮殿上,是要犯很大的罪的,因此踌躇地不敢进去。可是那白须神人很镇静地还是拖着我父亲往前走,他说:“怕什么,跟着我来吧!”于是走进了那座宫殿。举目一望,里面的陈设,华贵极了,恍惚从戏台上的布景中所见到的一样,中间挂了一个灿烂的绣幔,两旁站立着许多宫娥妃嫔。我父亲心里一怔,又低下头,不敢再看了。那白须神人便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家,怕什么呢?尽管抬起头来看好了。”我父亲便抬起头来,想看看坐在中间龙椅上的皇帝是谁。你说奇怪不奇怪,原来不是别人,就是我,他的儿子!
那睡在床上的同志听了这故事以后,披了衣服,马上起来,一点没有惊奇的表示,却淡淡地说:
“你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奇怪。我也是正在做一个比你父亲更奇怪的梦,也梦见了一个神人,你来的时候,我正好梦方酣,却给你打断了。那神人把我带到一个小山上去,因为风吹得很厉害,于是我就问他:这样大的风,你把我带到这地方做什么?”那神人把手向前面一指说:你看这远远的地方是什么东西?“我一看是个坟墓。便说:这不是坟墓吗。”神人说:不错,可是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家的坟墓?“我说:这话怎么说呢?”神人说:这是你祖先埋葬之地。“我便问他:我祖先埋葬之地,又有什么特别呢?”他说:你知道这个坟墓与普通的坟墓不同,是很有来历的,你们的祖先是埋到了龙眼,是一个真正的龙眼。“当时我便问他:有什么方法能够证明是龙眼呢。”那神人用拐杖向前面一指,就有一条很大的金龙,从坟墓中出现,在天空绕了几圈,又回到里面去了。我说:不错,是龙眼了,可是龙眼又有什么好处呢?那神人说:你祖先埋到了龙眼,便应在你身上,你要做中国的皇帝了!
他们两人彼此胡言乱语,孙先生都听得非常清楚,因此引起了他很多的感想。帝王的迷梦,支配了中国几千年的人心,造成了一部相斫相伐的惨痛历史。他们两人互说祥瑞之征,完全是帝王迷梦的下意识的浮现,也就是历史的传统观念的反映,这是中国革命进程上最大的危机。
就中国历史讲,每换一个朝代,都有战争。比方秦始皇专制,人民都反对他,后来陈涉、吴广起义,各省都响应,那本是民权的风潮,到了刘邦、项羽出来,便发生楚汉相争。刘邦、项羽是争什么呢?他们就是争皇帝。汉唐以来,没有一朝不是争皇帝的。中国历史常是一治一乱,当乱的时候,总是争皇帝。
这是孙先生后来在《民权主义》第一讲所说的,大概就是当年听了那两位同志胡言乱语以后的最重要的感想,因此在那一讲上特别追述一下。争皇帝为什么能引起战争呢?这原因是很简单的,因为皇帝只有一个,有能力的人都要去做皇帝,但皇帝只有一个。就非争夺不可,因为要争夺,就非互相厮杀不可,这是多么悲惨的一回事。革命的目的,是在解除人民的痛苦,如果为了争皇帝而革命,岂不是将因争皇帝而更加重了人民的祸害?那就非失败不可。现在革命还没有发动,但同志中四个人已有两个人怀抱帝王的思想,将来演变的结果,一定不出这样两途:一是同志要打同志,二是本国人要打本国人,全国长年相争相伐,人民的祸害,便没有止境。因此,孙先生后来在民权主义上坚决地说:
“共和国家成立以后,是用谁来做皇帝呢?是用人民来做皇帝,用四万万人来做皇帝。照这样办法,便免得大家相争,便可以减少中国的战祸。”
这是孙先生眼光远大的地方,也就是他提倡民权主义的一个重要的根据。从历史上研究,太平天国的失败,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孙先生对于他们失败的原因,曾经有过精确的论断:是不在洪秀全的不懂外交,或得到南京以后不乘势长驱北伐。最大的原因,是他们那一班人到了南京以后,就互争皇帝,闭起城来自相残杀。这残杀的事实,经他简明扼要地这样指出:
第一是杨秀清和洪秀全争权,洪秀全既做了皇帝,杨秀清也想做皇帝。杨秀清当初带到南京的基本军队有六七万精兵。因为发生争皇帝的内乱,韦昌辉便杀了杨秀清,消灭他的军队。韦昌辉把杨秀清杀了之后,也专横起来,又和洪秀全争权,后来大家把韦昌辉消灭。当时石达开听见南京发生了内乱,便从江西赶进南京,想去排解。后来见事无可为。并且自己也被人猜疑,都说他也想做皇帝,他就逃出南京,把军队带到四川。不久也被清兵消灭。因为当时洪秀全、杨秀清争皇帝做,所以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那四部分的基本军队,都完全消灭,太平天国的势力便由此大衰。推究太平天国势力之所以衰弱的原因,根本上是由于杨秀清想做皇帝一念之错。
孙先生这些断续的感想和论断,虽是在民国十三年演讲三民主义时说的,但他的概念的构成,早已发生于三十多年前“四大寇”中两位互说异梦的时候。革命运动是必须朝向一条预定的大道前进,所以在开始发动的时候,如果就走错了路,那是最危险的事情。有远识定见的孙先生,他早已确定了未来的中国革命的大道。三民主义的民权主义思想的根苗,从当时两位同伴幻灭的梦境以后,已经在孙先生脑海中深深地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