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花一朵鲜花插在了李守仁这泡牛粪上。”这是当年李守仁和张春花结婚那阵子村里人挂在嘴边上的话。
李守仁不服气。说张春花是一朵鲜花他没意见,可自个儿怎么就成了牛粪呢!他除了心眼儿实、话语少,个头儿矮一点儿、长相丑一点儿,哪样也不比别人差,干起活儿来更是不报下洼地。别人铲两条垄,他绝不铲一条半,而且还比别人铲得深,铲得干净。谁不知道李守仁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劳力?
已经是老夫老妻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那些长长短短的话有什么意思呢!
李守仁坐在病床旁边的小凳上,静静地看着张春花核桃样的瘦脸,从这张脸上,他怎么也看不出四十年前那花儿一样的俊俏模样。
岁月不饶人哟!李守仁觉得对不住老伴儿。张春花心口疼了十几年,他怎么就没早点儿领她到医院看看呢!吃不下饭了,吃一口儿吐一口儿了,这才想起上医院。大夫说了,不是心的病,是胃的病。
到天黑,住院就满三天了,大夫还说不准是啥胃病。确不了诊,就靠吊盐水顶着。李守仁心疼老伴儿,更心疼钱。一天就是几百块,要命一样!
张春花醒了。看见李守仁那张蒙了灰的苦瓜脸,她犯了寻思:八成自个儿的病没救了吧?
张春花想起晌午她上厕所时听见两个人说的话。一个说,胃癌,晚期,挺不了几天了。另一个说,那也得治呀,不治不就更完了嘛。一个说,治也是白扔钱,吃一口儿吐一口儿了。另一个说,挺一天算一天呗……她撒完尿出来,李守仁站在厕所门外等着她,见她出来,笑了笑,领她回到病房。
张春花本想到大医院打上几针就回去,家里的猪呀、鸡呀,还有那条大黄狗,都张着嘴等着她呢。张春花忽然害怕起来,她担心自个儿回不去家了。在厕所里听到的话又一次清晰地在她的耳边响起来,叫她头皮直发奓。怪不得老头子的脸色像死了爹娘似的,莫不是他知道自个儿得的是绝症?
李守仁见张春花醒了,问好点儿没?
张春花半天没言语,过了一会儿,眼里滚出两串泪来,说他爹,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说呗。
那啥,张春花抓起被角擦了擦眼睛,接着说,你还记得大闺女三岁那年你出民工吧?
记得,咋不记得,去了两个月零三天呢。
你走了以后啊,我,我就天天想你。
我也想你呀,能不想嘛。
后来,我,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儿了,我,我……
啥事儿呀?还对不住我。
那咱,村上不是有个王会计吗?他老上咱家去,我……我俩就,就那啥了。
啥?你是不是糊涂了呀?往脑袋上扣屎盆子的话可不好瞎编呀!
唉!我说的全是真的呀。他爹,我,我对不住你呀——我寻思呀,等我走了以后,你就再找一个伴儿,啊?别想我——我不值得你想,你再找一个,我,我也就能闭上眼睛了。
张春花说着,抽泣起来,伸手抓过被子,蒙住了眼睛。
李守仁像尊泥菩萨,坐在那一动不动。他只觉得自个儿的脑袋像箩筐那么大。奶奶的!戴了三十多年绿帽子,自个儿还蒙在鼓里呢。他真想伸手把老婆子揪起来扔到地上,再踹上两脚,可她都病成这样了——对,找王秃子算账去!奶奶的,短命鬼,死好几年了,王秃子的骨头都快烂没了。
李守仁走出病房。走廊上的人好像都在看他,看得他心里直发毛。难道他们也知道自个儿戴了绿帽子?他抬手摸了摸脑袋,光光的,没戴帽子。李守仁一头钻进厕所,里面没人。他伸出双手,照自个儿的脸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一通耳光。
脸上麻麻的,好像有几百只小虫子上上下下地爬。他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喷出来。他捧着水,噼里扑通地洗脸,好像有什么脏东西粘到了脸上似的。
脸上的虫子不爬了,李守仁这才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地挪回病房,只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围在老伴儿的病床前。
白大褂走后,张春花一骨碌爬起来,说老头子,我没事儿,不是绝症!
李守仁还在想脑袋上的帽子呢,见老伴儿像刚刚抽了大烟似的,讪讪地说,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张春花端详了李守仁好一会儿,说他爹,那啥,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说事儿?有啥事儿你就说呗。
那啥,我对不住你——
别说了!李守仁大吼一声,低下了头。
那啥,我,我从来没跟你撒过谎,可是刚才,刚才我……我撒了谎。
撒谎?李守仁以为张春花还有什么事儿瞒着他,抬起头瞪着张春花,等着听她说什么。
那啥,我寻思怕我走了以后你想我,我就,就撒谎说我跟过别人……你,你可别当真呀,啊?
李守仁愣愣地看着张春花,又成了一尊泥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