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西
谢谢你，我的右脸！
她背靠着一棵棕榈树读英语课文，这是一幅黄昏的剪影，偶尔有风，拂起几丝乱发干扰着她秀气的左脸……站在不远处的李建正忍不住按下快门。“咔嚓”过后，两个人惊慌相视，他先是笑着，然后看到她有一丝的恼，但是马上转为一种像羞涩的惊慌。他以为自己冒犯了她，于是走过去道歉：“我是美术系的，喜欢摄影，刚才你的剪影真美……”当她缓缓抬头侧过脸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她右边的脸上，一块犹如半壁河山的胎记，他一下子觉得很内疚，于是改口说：“抱歉。”
“没有关系，不过，照片洗出来一定要给我。”李建正为她善解人意的微笑松了一口气，他记下了她的名字——阿琪。一块有瑕的玉，他心里这样痛惜着，然后在手心里抄下她的宿舍楼号和房号……回去的路上，他的脑海里还在不断重现那张矛盾的脸，左边是晴右边是阴，造物主为什么如此残酷？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就这样从白天被推至黑夜。
是的，阿琪只喜欢黑夜。她喜欢把齐耳的头发拢到右边去，为了遮丑，为了尽量减少看见他人不必要的惊讶。她很害怕同情的眼神，她相信妈妈的话：“你是妈妈的宝贝，因为怕丢，所以上帝为你做了个比较重的记号。”虽然妈妈是流着泪安慰她的，但是阿琪还是喜欢这个像传说一样美丽的解释。
夜色是阿琪最温暖的保护色。青春依然需要飞扬，头发是遮不住那个记号的，那么，夜晚的黑就是她最欢迎的。小时候，每次考试，她都要刻意留几道题不做，因为她担心又考全班第一，那就意味着要被评为“三好学生”，然后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上台领奖，她害怕这样隆重的曝光，所以她宁愿考差一些。这是她成长历程里一个忧伤的秘密。有时对着镜子摸着无辜的左脸时，她也偷偷哭过：“对不起，亲爱的左脸，右脸让你很丢脸！”
幸运的是，长这么大，没有人当面嘲笑过她，但是，她却要不断面对惊叹。经常有人看见她曼妙的背影，便加快步伐往前赶，超越她后迫不及待地回首看她时，他们几乎都变成了一个个的惊叹号。见多了，阿琪也渐渐习惯了，并且修炼出一个本领——送对方一个微笑，仿佛还有些调皮的戏谑。
所以，午夜的空城，是她最喜欢的去处。漫步其中，她不再胆怯、自卑，可以把头仰得很高。如果有月亮，那就更美，她知道，月亮是属于像她这样寂寞和逃避的女孩的，沉默相对，但是已经心心相印。如果它真是颗爱人的心，此生就无憾了。这天夜里，已经十一点半了，阿琪才踏着月色回到女生宿舍楼，远远地，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戴棒球帽的李建正。他跑过来说：“这么迟才回来，要注意安全！”她本想这样调侃：“我有一张很安全的脸！”但看他焦急认真的样子，便改口问：“送照片来？”
“不是，我是先来看你，探路的，下次给你。”他有些不自然，抬头看她宿舍的窗口，她也情不自禁抬头看，哦，同宿舍的女孩正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阿琪低下头：“她们在看我们。”李建正却兴奋地说：“我上去过了，等你等不到就在这里等了。”
阿琪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跑上楼的，当舍友在门口堵着她让她“老实交代”的时候，她才感觉脸在烧。但是，她很快发现只是美丽的左脸在烧，右脸一直被她下意识地压抑着，所以，那里的神情一般比较迟钝暗淡。这夜，有些难眠。原来睡觉的时候，是向右侧卧的，今天晚上，阿琪终于放过对右脸的惩罚，因为有个很帅很帅的男孩在关心自己，这是不同寻常的，原来她也可以有爱的。虽然，这只是个爱的信号，但是，敏感的阿琪很清楚，这个信号意味着有一些更绮丽的情节有待铺陈。所以，她仰躺着，她今天要让左右脸一样扬眉吐气。这样想着，两行热泪慢慢滑落……
接下来的日子，有期待，也有惊喜。李建正不断找各种借口来看她，还把自己的日记“借”给她看。阿琪有些承受不了，摆着手说：“这可不行。”李建正说：“我的心在里面，我要让你看见我的心。”日记本几乎是被他塞在自己怀里的，阿琪只好勉强收下，然后他就欣喜地跑了。
挣扎了很久，阿琪在蚊帐里悄悄地打开了那本日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那张剪影，真的很美。她很少拍照片，这样的姿势，这样的侧脸，这样的夕阳，犹如一幅油画。照片已经贴上去了，下面有一句话：遇见你，就是遇见我的太阳。太阳不可以直视，因为它太明亮。
后面是他们认识这一个月来的日记。其实，每次，他只是来看自己，用各种借口，但是，他们并没有一起出去过。阿琪送他，也只送到宿舍楼门口。李建正的日记都是心理活动——他是个多情的男生。
其中，有这样一段表白：“我知道你有些自卑，可能会怀疑我的感情。但是，我要告诉你，爱上你是真的，因为你有独到的美丽。我是学艺术的，我懂得断臂维纳斯的美，我更懂得你的缺憾美。我愿意是你的右脸，接受我的爱，相信我的爱……记得，我是你的右脸！”
看到这里，阿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她曾经斗气地用各种香皂洗着黑暗的右脸，如今却有个深情的男人要做自己的右脸，她先是会心一笑，然后是感动。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他是爱上了自己，曾经空洞、无奈、绝望的心，因为他的出现，重新有了光亮。他才是自己的太阳，一轮照耀自己重生的爱情太阳。
抱着他的日记，她幸福地睡去。第二天黄昏，当楼下看门的阿姨再次用喇叭夸张地喊“306的阿琪，有人找你”时，所有的舍友都高兴地拥着她催促：“快，他又来了！”这时，阿琪反而平静得有些反常：“好，我这就去谢绝。”“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一切来之不易。但是，只有阿琪清楚，她现在只有感动，而没有爱情的激动。他的追求，他的优秀，不容置疑，但是，她不能因为感恩而接受他的爱，更不能因为爱情资源匮乏而迁就着接受这份爱。她是渴望爱，而且机会一定比别人少，但是，她一样有高贵的、选择的权利。
“我们去树林里走走。”李建正的提议，阿琪欣然接受。这是他们第一次并肩走在一起，秋意有些凉，他把身上的牛仔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她笑纳了：“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原来自己还可以这样幽默，阿琪为自己的这种轻松感到高兴。跟他走在一起，她突然忘记了有一半黑暗的脸。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走累了，就找了个有灯的地方坐下。那是一家路边咖啡厅。
李建正要服务员关灯点上蜡烛，这个细节，阿琪看得很清楚，她马上微笑着阻止：“不用，我现在喜欢灯光。”她问他，要不要加糖？他说：“不用，你已经让我感到甜了。”你嘴巴更甜！阿琪回敬着，然后话锋一转，说到了他的日记。她在斟酌着句子，然后搅着咖啡说：“我非常感谢你爱的鼓励，不，甚至是一种拯救。我可以接受你的善良，但不能接受你的爱情。你给了我一个全新的右脸，谢谢你，我的右脸。”
李建正还在努力地表白，他很真诚，很急迫。但是，他最后也看到了对面这个女孩坚决而渐渐灿烂的脸，他终于没有再说了。他心有所安，起码，他真的解救了阿琪禁锢的右脸。爱情是不能拿来慷慨的，她不要，你怎么可以强行给她？爱情不是礼物，可以随便派送。李建正送她回宿舍楼，她还他日记：“照片我留下了，也留下了你给我的祝福，谢谢你，我的右脸！”
后来的后来，李建正开始了一场新的恋爱，但是他和阿琪仍然是好朋友。阿琪说，他是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因为他很善良。现在，她还叫他“我的右脸”。爱情会给人力量，更会给人以美。她不再痛恨镜子，因为她不再痛恨右脸，她爱上了自己，然后再更好地去爱自己要爱的人。阿琪已经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