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年,秦小翠就向常尧仁提出了离婚,常尧仁二话不说,在协议上签下了字。协议里,秦小翠索要了一笔巨款,常尧仁几乎倾家荡产,甚至动用了拆迁费。离婚很快办好,秦小翠带着巨款,住到农村的娘家去了。如今的农村也已不像农村,周边开了许多家外资企业,外地来打工的年轻人一入夜就在村边小路上打打闹闹,无所事事的样子。这几年,秦小翠接济娘家不少钱财,她哥哥已经盖起了一幢三上三下的二层楼房。现在,她干脆又出钱在娘家的屋里开了一个弹子房和一个杂货店。店开出来后,生意奇好,成了附近打工仔们的娱乐总汇。
刘湾镇居民终于全数搬离了祖祖辈辈生活了过的小镇。常明义老夫妇暂且住到了离刘湾镇三十多里路的大女儿善娟家里。搬到新居后,常明义总是想念着刘湾镇上的老房子,那一次,他一个人悄悄溜出女儿家,坐上了开往刘湾镇的公共汽车。他手里有老年人专用坐车证,不需买票。开往刘湾镇的一路上,常明义看到许多临近东海的乡镇都已拆除,动工早的地方,宽阔的水泥马路和高楼大厦已拔地而起。公共汽车每每停下前报站名时,常明义就回忆着这处地方原来的样子。真正是今非昔比,完全变样了。他想象着刘湾镇也将变成一个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开发区,心里的不安和不舍稍有释然。他默默轻叹:浦东已经不再是乡下了,浦东也和市区一样,越来越洋气了呢。
常明义下车后,发现自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刘湾镇的拆除工程显然要比适才看到的乡镇晚一些,还没有见到高耸的大楼,也没有宽阔的马路。中央大街上的房子已成了一片废墟,吊车和推土机轰鸣着开出开进,残垣断壁堆积着,空气中布满了灰尘。常明义寻找着不久前还是自己家的位置。变成废墟后的房子,哪里还有什么特征?常明义认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微微突起的钦公塘,塘坡上的水杉树都已被坎光了,残留的几柱小树竟也发了芽,枝头冒出点点葱绿。找到了钦公搪,常明义就依稀认出原来老客堂的位置了。
常明义向着他那已成废墟的故居走去。父亲常冀昌造起来的二层木楼不见了,儿子常尧仁造起来的小洋楼也不见了,砖瓦墙灰堆了一地。老客堂的位置上,竟还留着半堵墙,想必是拆房民工图省力,拆到一半的墙就这么留着,等哪一天推土机开进来,轻轻一碰,这墙就会轻易地轰然倒塌。常明义颤颤巍巍地跨过断砖碎瓦,来到那堵已摇摇欲坠的墙边,伸出手来,轻轻抚摩了一把,手上顿时沾满了白色墙灰。常明义就想起来,若要算年代,老客堂大约是刘湾镇上最古老的房子了。看看周围一堆堆坟墓般的瓦砾,再看看老客堂这半堵断壁,常明义昏花的老眼,就这么陡然红了起来。他默默地想,这世事变迁,还真不能由得人。
这么想着,他就听到有马达轰鸣声从身后传来。一辆推土机向着这最后半堵未倒的墙头开来。常明义赶紧站起来,朝废墟外面的马路上退去。走出常家木楼的位置,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时刻,他看到,一辆橘红色的推土机正伸出簸箕般的手,撞向常家故居最后半堵竖立着的墙。然后,一片尘土飞扬而起,常明义仿佛看见写着“信丰祥”三个金字的牌匾正徐徐上升,挂在了老客堂的正门门楣上。尘土渐渐落下后,张明再次抬头望去,没有信丰祥,没有老客堂,现在,常家的老屋,才真正被夷为了平地了。常明义环顾四周,没有竖得笔直的白墙,没有长着宝塔形的瓦楞草的黑瓦屋顶,没有指向天际的飞檐翘角,有的,只是一览无余的废墟……这就是刘湾镇吗?常明义想,原来,刘湾镇是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只消一眼,就全部看下来了。
那一边,钦公塘远远地盘踞着,露出微突的脊梁,向前一路弯曲延伸,没有一个尽头。
半年以后,法院判决,海关陈姓官员因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走私犯罪嫌疑人姚芊玲因车祸而致植物人,案件中止。她没有变成囚犯,但终年静躺,生命残存,世事已在她脑海中停止,不再更新。常尧仁幸免于难,昌仁公司宣告破产。
常明德再一次从台湾回到了浦东。刘湾镇已经消失,在离刘湾镇原址不远的地方,一家叫做“信丰祥丝绸服装公司”的企业,正拔地而起。
薛舒
2008年3月5日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