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尧仁所做的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姚芊玲不知道的。姚芊玲的业务往来,却少有让常尧仁过问。她看起来似乎是充当着一个幕后英雄的角色,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总会有一个女人在他背后支撑着。于常尧仁而言,这个女人当然不是他的妻子秦小翠。这个女人,非姚芊玲莫属。常尧仁收到大伯父的来信后,就对姚芊玲说:这一回,我要和大伯一起给刘湾中学一笔捐助,在昌仁公司五周年庆典上宣布一下。
姚芊玲问:干吗要拉上大伯父一起捐助?你缺这笔钱吗?
常尧仁说:看看,小玲,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是肯定不会缺这笔钱的,要是我单独捐款,那也不过是在自己脸上贴点金而已。但大伯父来捐款,就不只是简单的捐款了,是爱国台胞捐款啊。你想想,建国前的一个国民党政府官员,离开大陆将近五十年,从没有回来过,这一回,却被家乡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回来了,主动为家乡教育事业捐款。这件事情,意义就与我一个人捐款完全不一样了,是上了一个层次的。
姚芊玲听了大笑起来:尧仁,亏你想得出来,什么叫被家乡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回来了?你也太书面化了吧,跟我说话还要这样讲究?
常尧仁说:小玲,你还真不了解我,我是打心眼里感谢改革开放,没有改革开放,我常尧仁也不会有今天。所以,我是真心觉得改革开放是一股春风,吹富了我们这样的人,也吹活了我们国家的经济。
姚芊玲嘴角一瞥,似是有些不屑,但还是说:我知道,你是尝到了改革开放的甜头,你又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你要为刘湾镇招商引资,哪怕招不到投资,引来一笔捐款也是好的。
常尧仁摇摇头说:当然也不完全是为了刘湾镇,我是为了重整爷爷当年“信丰祥”的风采。你想想,爱国台胞为刘湾中学捐款,镇政府肯定要大做文章的,区政府也会很重视。我和大伯父一起捐款,我不是也随着长名气吗?大伯父也是我们常家人,都是爷爷的子孙,长了常家的名气,比长我一个人的名气还好。当年,我爷爷被刘湾镇人叫做“开明地主”,今天,我要让刘湾镇人知道,我常尧仁是个不折不扣的“开明老板”。这也等于是为昌仁公司做广告啊。
姚芊玲又笑起来:尧仁,我真是佩服你,从小就那么有荣誉感,什么事情都要争个第一。说真的,这点荣誉感能对你的生意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吗?都说无商不奸,哪怕你做得再好,人家还是认为,你是因为赚钱赚黑了,要为自己买点好名声而已。所以,不如闷声大发财。人怕出名猪怕壮,小心人家一刀宰了你这个出头鸟。
常尧仁不同意姚芊玲的观点:小玲,你太悲观了,没你说的那么黑暗。我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以后生意做得更大一些,我想搞个资助基金什么的,做成一个昌仁公司的公益事业,你想想,这该有多风光、多气派。
姚芊玲叹了口气说:尧仁,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要真是实打实地做生意,你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少了点狠劲。你看上次那笔汽车装配生意,下家把价码压得那么低,你居然还给他做,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板。
姚芊玲这么一说,常尧仁就无法回答了。昌仁公司经营的业务有许多,其中进出口这一档,却不是常尧仁掌管的。姚芊玲手里的业务,其实他心里也略知一二,海关的陈主任,绝不是姚芊玲的普通朋友。但姚芊玲从不把那些放在台面上与他商量,他也就不去细究。他不想让姚芊玲觉得他不信任她,而且,有些微妙的话,不说,也免去尴尬。但,男人毕竟是男人,总受不得女人的指责。以常尧仁的脾气,若和他说话的是秦小翠,他早就拍案而起了。但面前的人是姚芊玲,他就无端地没了脾气,他知道,姚芊玲说的是对的。哪怕他再是诚心诚意地要为刘湾镇做点什么,人家还是会认为,他仅是在为自己赚到那么多黑钱买个放心。昌仁公司的生意,真的是经得起推敲的吗?这么来回想着,常尧仁就有些糊涂了。他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出资修路?为什么要捐助刘湾中学重修?想了半天,他还是确认,他是真心想做些好事,还有,就是树立常家的威望,重整信义为本的从商原则。可是,他所做的那些生意,如果本身就违背了某些重要原则,他再是投资慈善事业,依然是一个不讲诚信,不讲仁义的生意人。按照这么分析,结论与理想完全有可能背道而驰。这一点,是常尧仁没有想到的,现在想来,却已被暗暗分析出来的结果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这就好比箭已上弦不得不发,你已坐上了过山车,车已经启动,想退出游戏也不行了,并且,你只有对游戏具备更加高超的驾驭技术,你才能安全返回地面,你要有沉着稳定的心态,你要有处于危险中依然面不改色的承受力,你还要有转危险为安全,化干戈为玉帛的能力。最关键的是,你要舍得出让名利,当你把名利奉送给别人时,别人还会计较名利的来源吗?这么看来,出资修路或者捐助刘湾中学这样的事情,又是必不可少的了。
常尧仁默默沉思着,本是对未来满怀着憧憬,现在,那些憧憬里,又多了犹豫、质疑,乃至焦虑。可是常尧仁已经上了过山车,他是没有权利下来的。
常尧仁的业务自然是十分繁忙,每天早上出门,直到深夜才能回家。难得有机会回家吃一顿饭,也要程美珊千叮万嘱的:尧仁,今朝是中秋节,要回家吃饭的哦。
常尧仁嘴上答应着:哦,晓得了。其实他的心思,却根本不在听程美珊的话。到了晚上,家里人一等再等,等到过了晚饭时间,他还是不出现,于是便不再等了,知道他又是忙于应酬,把回家吃饭的事忘了。久而久之,家里人便习惯了。事业有成的男人,不回家吃饭是正常的。秦小翠也不再过于关注常尧仁,她已经习惯了丈夫半夜以后喷着满嘴酒气回来,也习惯了他一回家就倒头睡觉。她甚至没有精力去关心一下常尧仁与她很久没做夫妻间的好事是否事出有因。秦小翠已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派头,虽说小翠杂货店是小本经营,但背靠着昌仁公司,连杂货店也显得有底气起来,她甚至把她在家务农的哥哥和嫂嫂也招到杂货店里来工作,哪怕杂货店不需要那么多雇员。女儿接济娘家人,也不算过分。老板娘手里有了雇员,便越发显得繁忙而有成就感,说话拿强带调,穿戴高档时髦,过去浑身上下挥之不去的农民气息,已完全被改造过来。
常尧仁家里有一个老婆,外面还有一个情人,刘湾镇上的人们纷纷议论着,虽是觉得多少有些过分,但是如今,上海这个城市,已是全世界瞩目的国际化大都市,刘湾镇也已经走在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刘湾镇上的人们,那是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呢?所以,常尧仁身边有两个女人这样的事情,终归不会让人们感觉有多么不适应。刘湾镇人的想法既是实际的,又充满了对弱势之人的同情心。秦小翠是常尧仁的结发妻子,这个女人的存在当然是应该的、合理的,虽然秦小翠的确有些配不上常尧仁,但常尧仁还不是用秦小翠的名头开了一个杂货店,才慢慢起家的吗?即便秦小翠再与他不般配,他也是不应该丢下她的,她可是他的糟糠之妻啊。
对于姚芊玲,刘湾镇人就少了些了解。这个女人虽然也是从小在刘湾镇上长大的,但向来是只见她蹲在井台边淘米洗菜汰衣裳的身影,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后来,她嫁给了一个上海工人,到市区去生活了,人们就更是无从了解她。如今,这个林家药铺的外孙女,已经变成了生意场上的女强人,连常尧仁都离不开她了,真是毛头姑娘十八变,今非昔比了。这样又有相貌又有才能的女人,常尧仁器重她,也是正常的。叫谁摊上都是幸运,或者说,是不幸。总之,遇到姚芊玲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都会昏了头找不到北的。
刘湾镇上的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面上的表象,谁都不知道常尧仁和姚芊玲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事实上,常尧仁的确在乎姚芊玲,他喜欢她,但却并未真正得到过她。起初他怀疑,姚芊玲是否和海关的陈主任有一腿关系?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姚芊玲对自己的私人问题从来是闭口不谈,常尧仁也从未在她口里探询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井台边洗衣服的小姑娘已经成熟如此,常尧仁再穷追不舍也未必能达到目的。有些感情,只能顺其自然,要发生的自然会发生。至于和陈主任之间的关系,常尧仁细想想,也是不必追究的。公司业务的其中一块与陈主任关系密切,对姚芊玲和陈主任,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两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彼此都没有了过去的矜持和小心翼翼。也会打情骂俏,开一些颇有深义的玩笑,常尧仁用调侃的方式对姚芊玲说一些死皮赖脸的话,倒不是要占她便宜,而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知道她心里真实的想法。常尧仁是真的在意姚芊玲,少年时代延续至今的爱恋,依旧饱满充盈。只是姚芊玲并没有接纳的表示,常尧仁便也与她保持着似是而非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能用爱情来概括,当然,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友情。常尧仁甚至也对这种特殊的感情能够长久保持而感到庆幸,人活着最大的奇妙之处,就是不知道接下来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常尧仁甚至还抱有一线实现爱情梦想的奢望。
那一回,两人去昆山谈一笔生意,常尧仁一边开车,一边嬉笑着对姚芊玲说:小玲,你看看我们配合得多好。干脆给我做老婆吧,我们就是夫妻老婆店了。回家和你那个上海工人商量一下,离了,我们结婚。
姚芊玲鼻子一哼:白日做梦吧你,我们结婚?那你自己还得先离婚吧。你要是提出离婚,你们家小翠夫人岂不是要上吊了?还是安生点吧。
常尧仁一声叹息:唉——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过去呢,我是不敢向你表白,后来呢,你是不给我机会表白,现在,是表白了也不起作用了。小玲,你说,我们这么辛苦做生意,是为什么呢?
姚芊玲笑笑说:为过日子呐。我这个人呢,前半辈子都是别人在主宰我的命运,我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我的生活不是由我自己做主,你说,我算什么呢?所以,我现在的想法就是,我要拥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
常尧仁就找茬说:你即使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也没有一个自由的身份让你自作主张地过日子。你的上海工人一天是你老公,你就一天没有自由。
姚芊玲就说:那要是嫁给你,我就有自由了?
常尧仁一下子被噎住了,说不出话来。他是有些生气了,但生气的同时,他发现姚芊玲说得没错。如果嫁给他,姚芊玲将更不自由。现在,上海工人至少不会去干涉姚芊玲的外事活动,只要他还能从她那里伸手要到钱,随她跑到天边也不会管。从这一点来看,上海工人给她的自由空间显然超过大多数男人。但若姚芊玲是他常尧仁的老婆,他怎会看着她在外面出头露面、来回奔波呢?尤其是那个陈主任,与姚芊玲的关系实在过于暧昧。他常尧仁怎么会听任妻子与另一个男人保持过于密切的关系呢?哪怕她强调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依然不会让自己去冒这个险。他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尊严。
沉默片刻,姚芊玲才开口说道:尧仁,也许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我姆妈去世后,爸爸又娶了后妈,外公怕我受委屈,就把我接到了刘湾镇上。外公和舅舅对我不差,那是我的福气。但终归是寄人篱下,贴心贴肺的感觉从来没有享受过。记得小时候,我总是抢着做家务,就是为了博得外公和舅舅的喜欢。久而久之,家务就是我的专利了。他们当然也会在人前说我好,但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感情,你知道吗?那种感情。我从来没有在快乐的时候大声笑,在悲伤的时候大声哭的记忆。因为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我不能无所顾忌。你是和父母在一起,你不认为这种感情有多重要。可是我在乎。那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远在天边、你自顾不暇,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舅妈给我介绍了一个上海工人,我就很快跟他结婚了。结婚的原因不是相爱,结婚的目的也不是生儿育女,我只是为自己的未来押下终身的赌注。我试图通过改变环境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没想到生活在市区,感觉还是低人一等。想来想去,就是缺钱,所以,就拼命想办法赚钱。这些年,我就是一心为自己赚钱,一心想要给自己一个好的交代,就这么过来了。我是不甘心,难道我就不能拥有一个完全由自己作主的家?
常尧仁高速驾驶着汽车,眼睛看着前方,嘴里说:小玲,有个家,其实不难。我们一起努力,我和你一起。
姚芊玲笑了:尧仁,你看看你,我就是这么说说,难道现在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还不容易吗?买个房子,装修一下,搬进去住就是了。我说的,是一种感情,你还是不明白。
常尧仁叹气摇头:真难伺候,你这个人,脑瓜子里想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呢?我们就做好我们的生意,生意做好了,钱有了,什么事情办不到?
姚芊玲说:没错尧仁,你比我专一,乱七八糟的心思比我少,所以和你合作,我有安全感。不过,生意场上也是险象环生,凡事得小心点。
常尧仁就乘机劝道:小玲,我总觉得,这么做生意早晚会出事。尽管我不是很清楚你手里的那块究竟是怎么做的,但我总是不放心。其实,我们完全可以重新开始,我正和台湾大伯父商量,请他投资。昌仁公司毕竟是我们一起合开的,这样下去,会越走越远的。
姚芊玲打断常尧仁的话:不要和我说这些,任何事情由我担着,和你没关系。
常尧仁还想说什么,但不知道怎么说好了。沉默了片刻,姚芊玲突然说:尧仁,如果哪一天,我沦为一个乞丐,收留我的人,应该还是你。
常尧仁顿时红了眼圈,他佯装咳嗽了几声,发出一些干燥的笑声:你说什么?你沦为乞丐?你要是沦为乞丐,那我就是流浪汉了。我总是和你配对的,哈哈。
两人同时陷入又轮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