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可真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了几天,终于投降了,灰溜溜地走了。在常冀昌的悉心打理下,信丰祥不但恢复了元气,且已做得更大了。江浦路上的信丰祥已经有了十多个雇员,刘湾镇上的生意重心渐渐地转向了市区。常冀昌也是吸取了教训,把赚来的钱,在刘湾镇乡下相继购置了一百多亩土地。大少爷常明德已娶了妻,生了三个女儿,居然没有得一个儿子。这个整日想着当官的常家大少爷一心忙于公务,把妻子宋丽珍和三个女儿扔在刘湾镇上,自己却住在市区,很少回来。二少爷常明诚自打托人带过信回来之后,一直没有消息。日本人投降了,常明诚依然杳无音训,不知究竟在哪里,也不知是否还活着,这个二儿子,始终是常冀昌的一块心病。三少爷常明义,已从一个少年,长成了与常冀昌的个头相差无几的青年人。
三少爷常明义生就一张白净的国字方脸,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整个脸上的五官,和常冀昌犹如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只是身形更纤瘦一些,这是象了李月珍。常明义在洋学堂里读书,直到二十岁那一年,才结束了学业。他并不打算回家继承父亲的商号,只对上海滩上的洋行十分感兴趣。那些年,外国人在上海开着许多银行,他们也招收职员,在洋学堂里读了许多年书的常明义,外语说得很十分顺溜,从小在自家店里学得了一手好珠算,洋学堂里的生涯,让他见识了许多刘湾镇以外的世面,他便一心想着要试试自己的实力,于是去参加了几家银行的考试。
常冀昌听说小儿子要参加银行考试,心里便有些不畅快,面色也阴沉下来。他希望常明义回家接手信丰祥的生意,想想自己已五十出头,大儿子和二儿子已是靠不住了,只有小儿子还让他寄予希望继承信丰祥的事业。可是常明义却说:爹爹,你让我去考一下,若是考上了,我在洋行里滚打几年,对我们信丰祥的生意是只有帮助没有坏处的,作兴以后我们信丰祥做大了,还要做洋人的生意呢。
常冀昌因了曾经反对二儿子常明诚参加抗日救亡而导致他离家出走的前因,故所以在对待他的三儿子常明义时,便不再如过去那般口气强硬了。他低着头沉默良久,也并未说任何规劝的话,只带着重重的忧虑,用缓慢的节奏,拉家常似地说:想当年,我一副货郎担子挑到刘湾镇,而后立足下来,到今朝已有三十五年。信丰祥从一个小杂货铺子,开成了如今的两个绸布庄的商号,好坏也算是我们刘湾镇上最大的店铺了。这些,都是我白手起家创业得来的,我不希望信丰祥在我的手里生出来,又在我的手里败落下来,我是想要造福子孙的,若只是延续一代的产业,那还叫什么造福子孙呢?日本人投降了,现在市面上的生意也好做起来,信丰祥是应该乘热打铁扩展经营的时候了,可我也越来越老了,哎……
常明义感觉父亲话语间竟是带着伤心,连忙安慰道:爹爹,你一点也不老,你才五十多岁,我看你好活到一百岁。笃笃定定做生意好了,还有姆妈、陆先生他们帮忙,生意上的事体,你尽管放心的。我要是考上洋行,也还是可以帮着家里做生意的,再说我也不一定就能考上,若是考不上,我就死心塌地回来陪着你打理信丰祥,爹爹你说好伐?
常明义的嘴是乖巧的,说出来的话叫常冀昌听了受用,所以他也不再竭力反对他去考洋行了,只在心里暗暗希望儿子考不进,那样倒是遂了他的心愿。常明义却似乎并不满足于小小的信丰祥,洋行里的大经营大买卖,才是他有兴趣去探究钻研的。这个从小便显露出商人特有的敏锐嗅觉的年轻人,随着年岁的增大、见识的增长,已不再是一个把陆先生交给他的一笔小帐目算得头头是道的少年了,他的心眼也长大了,他的志向,便也不仅仅止于父亲的一个绸布庄了。
常明义去了好几家银行参加考试,之后,便呆在刘湾镇上等待通知。那段日子里,他倒是俨然一副信丰祥少主的样子,主持着绸布庄里的生意。二十岁的年轻人,站在店堂里的身影簇新挺拔,犹如多年前的常冀昌,待人接物谈笑之间的做派,完全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令刘湾镇人纷纷慨叹着:常家三少爷常明义,做信丰祥的传人,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期间,常明义说动了大哥常明德,在他的帮忙下,得了一些接收大军在抗战结束后充公的汉奸商人的物资。他又跑了几趟苏州和湖州,亲自押送货物回上海,进价是比过去便宜了许多,货色却都是物其所值的好货。这么前前后后张罗着,江浦路上的生意已是十分兴隆,刘湾镇上的信丰祥,再一次成为远近集镇的纺织品交易中心。刚从学堂出来的常明义知道自己不久便要离开信丰祥,去上海外滩上的某一家洋行里工作,所以在这当口,便可着劲儿地替信丰祥卖力经营着,好似这么做,才对得起爹爹对自己的期望,才弥补了一些他将在以后的长时间里不能为家里出力做生意的歉疚。就这么拼命干,直干得本就清瘦的身子看起来越发竹竿似的消瘦孱弱。毕竟是未经磨难的人,被他的大哥常明德称做“安乐王”的常家三少爷,终于在劳累中,得了一场那个时代比较严重的病——腹膜炎。
腹膜炎是从阑尾炎转化的。其实,常明义一经投入信丰祥的生意,他便发现,自己是十分喜欢商业经营这一行的。这就好比用一个鸡蛋孵出一只小鸡,小鸡养大成母鸡后,生出许多鸡蛋,又孵出更多的小鸡,直至变成一个养鸡场。这一个过程,就看怎样让鸡蛋达到最高的孵化率,又怎样让母鸡达到最高的产蛋率,几许乐趣在其中,常明义是乐此不疲的,甚至是兴致勃勃地投入了自己的所有精力。他是感觉到了做生意的乐趣,也是天成的兴趣所向,让他在这行当里显得十分思维敏捷、眼光敏锐。当然,劳累是自然的。偶尔小腹隐隐作痛,他也并未当回事,于是,本是阑尾炎的病症,被他一拖再拖,最后穿孔发炎,延误成了腹膜炎。
常明义腹痛难忍,起初以为是累出来的,躺一下就会好。可是一躺下,他就起不来了,到了终于在眠床上疼得打起了滚,才知道这病,不是喝凉水闹肚子的病。常冀昌请来几个抬轿子的人,把常明义抱上竹藤椅,然后从家里一路抬出去,抬上轿子,抬到二十里外的小火车站,把他送去了上海的医院。常明义病了,且这病显然是十分严重的,是要动手术才能解决的。就在他住进医院的那段时间,花旗洋行、怡和洋行和国民政府中央银行的入取通知书先后到了。
常冀昌把通知书压在手里,并未告诉儿子,直等到一个礼拜后,手术后的常明义稍稍恢复了一些元气,常冀昌才把那三份通知送到了儿子面前。
常明义看到通知书,虚弱的眼神里自然是流露出了闪亮的光彩。没有人可以商量,他便对父亲说:爹爹,你看去哪一家好?花旗洋行呢,是美国人的,在上海滩算得上是最有实力的洋行了。怡和洋行呢,是英国人的洋行,也是十分了得的。不过,怡和洋行刚开业那会儿,做的是鸦片生意,它和宝顺洋行、还有美商旗昌洋行被称为上海“鸦片三大王”,坑害中国人的事体做过不少,我是不打算去的。中央银行是民国政府自己的银行,我倒觉得,还不如去洋行里做做“写字”,学到的东西作兴要更多,将来做上买办,倒是比信丰祥更有前途呢。
大病未愈的常明义因为这三份入取通知书,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潮红的润色。他正沉浸于美好未来的梦想中时,一旁的常冀昌却连连叹息着,看起来,要把这小儿子留在身边,也是无望了。
常明义的病还未痊愈,心已飞到了洋行里了。他躺在病床上,央求大哥常明德替他去花旗洋行报到,只等病好了,就可以去上班了。可是这腹膜炎也并不是几个礼拜就能养好的病,不知道怎么回事,常明义的腹膜炎将好时,肺部又出了点小毛病,这富贵病一经染上,就需要更多时间去养歇身子了。常明义已是病得心急火燎,洋行里规定的报到期限就要到了,身体却依然未能好全。直到三个月后,接到花旗洋行的一纸通知,告诉他已不必再去报到,录取的其他人员已经过培训后上班了,洋行对逾期未报到的人不再等候。
病中的常明义是预料到因为自己的身体,洋行的工作是岌岌可危了,但依然是抱着希望的。令人失望的消息一来,他伤心烦躁了整整一个礼拜。常冀昌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儿子终于可以留在身边与他风雨同舟了,但这病,却也是要紧的。于是便和李月珍商量着,要替他相亲讨媳妇了。这叫冲喜,兴许,这么着,儿子的病就会好了。
常明义亦是不再心存希望,想来以后,是必定要坐定在信丰祥里,做他的常家少主信丰祥小老板了。决定一经作出,奇迹般地,他的病忽然便全好了。也许,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无以抗拒的命运。二十岁的年轻人便在父亲的安排下,做起了少东家。这一回,是全心全意地做了,不是预备着即将离开,所以也不再需要拼命,只稳妥笃定地经营着,精明的脑袋里,装满了新式的生意经,较之他的父亲常冀昌而言,恰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这当口,常明义的大姆妈李厚娣,因常冀昌的吩咐,找来了过去刘湾镇上著名的媒人三娘娘的媳妇贵芳嫂嫂。三娘娘已经过世,她的媳妇继承了她伟大的红娘事业,把刘湾镇上的适龄男女们配成对促成双。只要是这世界上还有男人和女人,媒人这行当,是永远经久不衰的。
李厚娣说:贵芳嫂嫂,这一回,你可要办事牢靠。如今的时代,已不是我们那时候了,是蒙不过关的。只要人家好,女小囡生得周正,不必大富大贵出身的。
贵芳嫂嫂收了李厚娣的赏钱,拍着比她婆婆当年丰满许多的胸脯保证道:太太,我心里是有数脉的,你放心好了。
李厚娣说:你不用拍胸脯的,不要弄个掉包计什么的就行了。
贵芳嫂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非常清楚这常家大太太李厚娣,是当年自家婆婆与小地主李毛弟连裆模子,骗过了常冀昌,才嫁过来的。贵芳嫂嫂边笑边说:太太,有些事体也是老天爷事先安排好的,是你的就是你的,躲也躲不过去,这就叫一个人的福气,太太你是有福的人。
李厚娣觉得这媒人婆说得在理,便在她已显十分苍老但依然麻子密布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嘴里说:反正你掂量着办吧,到时候我和月珍要先看看女小囡的。
贵芳嫂嫂一口答应,便屁颠屁颠地张罗开了常家三少爷的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