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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青青世界

〔日本〕东山魁夷

天空青碧澄明,青色的岩石附近有一座清泉,泉水旁开着一朵高高的青色的花。他满怀情爱,久久凝视着这朵青花。当他正想走近这朵花儿的时候,花儿突然摇动起来,改变了模样。花瓣变成了青色的衣领,中间浮出了美丽的脸蛋儿——诺瓦利斯的小说《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中爱和诗的象征就是这朵“青花”,决不是红色或黄色。青是德国浪漫派的颜色。“青花”的世界贯穿着艾兴多夫的思乡诗,近来,又在海赛漂泊的姿影、里尔克的悲歌、马恩托尼奥·库来格尔的世界里显示出来。青又是魏尔伦、马拉美等法国象征派的颜色。梅特林克象征剧里那位幸福的使者就是“青鸟”。

青是精神和孤独、憧憬和乡愁之色,它表现了悲哀和沉静,传达着痛苦心灵的不安和动荡。青又是抑压之色,它时时秘藏于内心深处,它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之色。它带有颓废和死的诱惑的调子。

从“菩提树”的歌声震响的时候起,便是纯粹的青青世界。“今夜又是不绝的黑暗,我兀立其中紧闭双眼”。到了变调的时候,那青色更加深沉了。舒曼的曲集《歌轮》,从整个曲调来看,可以说是青色的旋律。

这些都是优美的怀乡和憧憬之歌。这种乡愁是针对什么而发呢?正如马恩在《魔山》中指出的那样,这虽然说是生命之果,但它却是来自死并召示死的东西;它是灵魂开放的艳丽的鲜花,但又是受到良心最后的判决而归于消泯的对象。这个浪漫的世界,本应早该死灭,然而一看到比起市民社会来一般众多的青年所一度经历的道路,又觉得它似乎有着精神的活力。

要是从绘画中寻求青青世界,首先应着眼于圣母玛丽亚。画面上,她穿着漂亮的青色长袍,只有青色才是圣母必须的颜色。想到乔托、西莫奈·马尔提尼、菲力普·利皮、弗拉昂·安吉利科、波堤切利等人的作品,没有一个例外。圣母毕竟是悲哀的象征吗?抑或只有承担最深沉的悲哀的人,才能理解别人的悲哀,并给予慰藉。圣母的表情含着忧愁,那身青色的衣裳使得这愁影愈加深沉了。马丁·施恩告尔、根拉德·维茨等人的圣母像,一律穿着青色的上衣,而科隆派的修台封·洛荷那的圣母像,大多全身都裹着青衣。克拉那赫、格吕内瓦尔德的作品里漂溢着夜、薄明和神秘的世界。它是精神,不是感觉;是表现,不是描写。对于南方的官能来说,哥特式的精神支配也可以说是长存的“青青世界”。这股潮流虽然改变了些形状,却仍可以看出它是经过德国浪漫派一直发展到表现派的。德国浪漫派的卡斯帕·达维德·弗里德里希的《海边修道僧》,画着微明的天空上有颗星星,海边一个小小的修道僧,除此之外,大半个画面都是深蓝色的海洋。勃克林喜欢用青色,这种冷色适合表现他的世界,描绘怪奇幻想的《戏浪》、《特里顿与奈洛斯》等作品,都有着深蓝明净的海色。《夏日》海水浴风景画面上的天空和流动的海水的青色,均含蕴着北方的忧愁。谈到表现派,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慕尼黑兴起的“蓝衣骑士”运动,及其领袖弗朗茨·马尔克的代表作《青马之塔》,这些作品中的青色意味着精神的表现,象征着非感觉描写的世界。

然而,表现青色世界最深沉最优美的画家当数毕加索。一九O一年末期,渗透在毕加索作品中的青色,忽然都变成清一色的调子。贫穷的母亲,受着命运折磨的妓女,瞎子乞丐,这些悲惨的形象都在青色的格调中表现得非常有力。只有青色才能如此深刻感人地表现出那种悲伤、绝望和忍从的情态。再来看看作为那个时代主要题材的母子画吧,所有作品不都是充满悲哀的玛丽亚吗?还有,那位孱弱的老乞丐不正使人想起哥特式的雕刻来吗?对于一切都务必求其彻底的毕加索,敏锐而深刻地挖掘了这个青色的世界,但他并不长期沉溺在这个世界。

他舍弃了黑夜的世界,去迎接“红色时代”的曙光。毕加索的变化使人想到西班牙人的特质,他们的血液中流贯着南方的热情、北方的精神以及异教徒的魁力相混合的东西。他们的表现方法是多种多样的。

描写同样的青色的夜空,凡·高爱在充满激情的空中绘上闪着可怕光芒的星辰,而卢梭和库勒的作品,却常常可以看到洋溢着朴素的诗情的夜空漂浮着一轮月亮。

抽象绘画大多有意识加强色调的明丽、光彩和色相的心理意义,所以不少作品都能很好运用各种青色本身所具有的特征。其中,桑吉的《贝尔格马斯克》,舒耐德的《构图》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来看看陶瓷上的青色。意大利的“麦约利卡”②③均为瓷器制品的专有名称。从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中叶有着一些优秀之作,也有漂亮的青色陶瓷。荷兰模拟日本和中国的染附“德尔福特”②和德国的“玛塞”③等制品,有的白底青花,我们看来十分亲切。然而论起青色的瓷器,应当把眼睛从西方转向波斯和中国。伊斯兰文化圈各国制作的陶器是某种特征的群绿色,十分鲜明。中国的青瓷是东方独有的,最具有东方特点,但从色彩上说,是属于绿色的世界。还有,明初的法花莲池纹和牡丹纹的瓷壶和梅瓶,底面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蓝色,或许容易使人们想起是受到波斯陶瓷的影响。青色依然是明代染附的代表。在中国,染附称为青花,又叫釉里青,据说始自元末。最近中国出土文物的报道上说,青花在宋代就有了。不论怎么说法,青花瓷器在宣德年问达到了最高水平。据说那时使用的原料产自苏门答腊和波斯。不论哪地方出产,由于含有优质的铬,颜色鲜明、美观。元和年间,日本的肥前、有田开始烧制这种瓷器,其后又传到了濑户、九谷、京都等地。

关于青青世界的遍历,从西方转向东方,现在又转移到日本来了。

这里应该考虑的是,中国和日本在色相上对于青是很暖昧的,使用时往往同绿混同起来。青是东方之色,是草木生长的颜色,它表现了春天。

“青叶”、“青田”、“青草”,当然都是绿色,通常一般所说的“青色的湖畔有着青叶的森林”,听话人要将青和绿区别开来,也不会觉得奇怪。因此,在这里毋宁说具有冷色特性的青已经向带有几分暖色的绿转化了。青春一词中的青,只好当绿理解。由此看来,在西方艺术中,青色的世界是可以相当明确地分离出来的,但在日本,必须撇开心理因素加以看待。

尤其自古以来作为日本画的青色的代表的群青和绀青,都是具有华丽光彩的颜料,将其涂在金箔底子上更显得豪华。桃山时代的障壁画和琳派的作品,对于这种群青的大胆使用,充分发挥了装饰的效果。这不是悲哀和沉静的青,而是铿锵震响着的青。光琳的燕子花图屏风等作品可算是最好的例子。绀青和群青这种“岩绘”,是由一种名叫孔雀石的美丽的氯化铜矿石加工成细粉制成的,分子越粗大颜色越鲜艳。研制得细一些就是淡群青,再细一些就是白群青。分子越细,颜色越显得沉稳,恬静。

分子粗的时候,涂得厚重一些,能够增强表现效果,但年代久了,色调转黑,画面就变得灰暗起来。我们现在有时把群青放在烈火上烤,使其带有微黑色再使用。蓝也是青的一种重要颜色,在广重和北斋的版画上发挥了很好的效果。天空的上方施以浓蓝,会使画面显得严谨。此外,江户末期的浮世绘,使用一种名叫“蓝皴”的技法,即全部使用蓝色进行皴措,或者以蓝色为主调。据说这种色彩华丽的“蓝皴”受到了幕府关于禁止豪奢的命令的取缔。不过,这种方法确实具有鲜明的风格。

明治以后,出现了青木繁的《好色的海神》、广岛晃甫的《青衣女》之类神秘而富于浪漫气氛的作品。镝木清方氏的《黑发》是一幅幻想作品,描写了七夕之夜两个少女在竹林旁小河边濯发的情景。淡群青、白群青、群绿青、青墨是主色,描画在金箔敷底的青色屏风之上,青色所固有的属性得到完美的体现。而平福百穗的《荒矶》和川端龙子的《鸣门》,则充分发挥了群青所具有的豪壮的装饰效果。前田青、、喜欢运用群青,使得宗达的技法在现代再获新生,产生许多高雅的画面。速水御舟的《洛北修学院村》,运用青金和群青精心描绘出生长松树的山峦、村落,酿制出一种特异的气氛。安井曾太郎的《金蓉》是一幅穿着青色旗袍的女人肖像,引人注目的青衣和飒爽健美的表情,共同构成明朗的画面。这是浪漫的青色,清澄的写实的青色。

我如此漫无边际地扯了半天“青青的世界”,总之,这里所说的青,实际上包括着由青绿到青、再到青紫色等种种色相变化。这些由于明暗、色彩之差所形成的变化,以及同其他颜色相对照而产生的不同效果、时代和民族性,不同个性的艺术家所使用的不同表现手法……想到这些,就会感到只有青色才是一个苍茫无垠的世界。

(陈德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