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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塞瓦斯托波尔旅馆

〔前苏联〕帕乌斯托夫斯基

在塞瓦斯托波尔,幸免于战火的一共只不过几幢房子。伯爵码头总算也幸免于难。在炮兵海湾岸边有一座幸存的楼房,旧时是“银行旅馆”,对这座楼房我特别感兴趣。我不喜欢的只是旅馆的名称。这个名称与塞瓦斯托波尔的黑海风光很不相称。我有时觉得这座城中的生活是那么富有诗情画意,因此像金钱、财务、银行和其他许多俗事的概念是无论如何不适用于这种生活的。

一九三五年冬季,我曾来到塞瓦斯托波尔,在这家旅馆里租了一间很大的也很清静的房间。从窗口就可看到康斯坦丁要塞四周浅滩上浪花四溅的激浪。在碇泊场上浮标报警器几乎每天都在呜呜作声。冬天的暴风雨总是要延续好几个昼夜……

从那时起,我一直认为对作家的写作来说,旅馆不失为一个好的环境。就这意义上说,“银行旅馆”是个理想的地方。投宿居住的人少,而且好像有心不要惊吵别人似的,大家都很斯文,很安静,也不做声。只有从许多坏了的水龙头(每个房间都安有盥洗斗)中漏出来的水滴声破坏了这种静寂。

奇怪的是,居住在这里的旅客,对自来水的咽泣和哀号很快就习惯了。只有旅馆女经理索菲姬·伊萨科夫娜,这个年约四十、头发棕黄、身材矮小、体形消瘦、满面皱纹和雀斑的犹太女人,却习惯不了。

她终日愁眉苦脸。与此相符的是她抱怨任何人和事,既抱怨有生命的东西,也抱怨无生命的东西,甚至还抱怨黑海,因为她不满意黑海变幻莫测的性格。

“您知道,这像个什么生活,我已听天由命了,”她叹了口气说,“您也看到的,龙头不像龙头,房间不像房间,牛不像牛,甚至钱不像钱。”

她认为我的生活是典型的毫无意义的生活。

“我不懂您为什么要拚命写小说,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够一辈子老是读呀读的没个完,简直像疯子。一年到头净干同一件事,他们怎么不腻烦。我也读过相当多书。我的老天,净是爱情、变节、精神失常、凶杀、密探、为真理斗争,——可实际上您几曾见到过真理呢?没见到过就别胡诌。我才不需要你们的作品呢!”

最后,我也开始怀疑起我写的许多东西了。

有时我想通过某个不偏不倚的人来检验一下我写的东西。于是我就想象我把刚写好的东西读给索菲娅·伊萨科夫娜听,而她呢,听到有些地方就频频摇头,责备我说:

“我的天呀,您是怎么搞的,怎么写起这种东西来了。请您删掉吧。”

于是,我无可奈何地从原稿中删去那些我想象中的索菲娅·伊萨科夫娜如此不喜欢的地方。

但有一次我决定把一节真事和虚构交织在一起的小说读给她听,据我看,这两者交织得如此紧密,任何一个索菲姬·伊萨科夫娜都无法把它们区别开来,或者用形象的话来说,都无法把它们分解开来。

这段文字是描写塞瓦斯托波尔火车站的。在我国,我还没看到过别的地方有像这样舒适、安静、甚至发人深思的车站。

在车站尽头有好几棵粗得须两人合抱的参天杨树,树身和车厢挨得那么近,如果车厢的门正好停靠在树旁,那末旅客就无法走出来。遇到这种情况,列车员就朝司机挥动小红旗,于是司机把这列沉甸甸、热腾腾的列车稍稍往后退一点儿。

我怀着恐惧的心情把这个地方读给索菲娅·伊萨科夫娜听后,我自己明白,我所读的地方向她提供了揭露我的丰富养料,她尽可指责我写得不真实、虚假,指责我如她所谓的“唬弄人”。但是索菲娅·伊萨科夫娜却没有对这段文字提出批评,而是说:

“当年我送丈夫上前线,送女儿去莫斯科时,在这些白杨树旁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真可怕!简直是一场噩梦。请您相信,后来我去接他们时,又流了同样多的泪水。您描写这些白杨树,很好。因为我们平日从来不谈这些事,哪有时间去回忆、闲聊这些事。可我们并不是狠心肠的人,我们也知道热爱这些东西,不只是您一个人爱。您可别这么想。”

我对司机得把列车倒退才能使旅客下车这一段描写颇为担心。我询问索菲娅·伊萨科夫娜对这有什么看法,她的回答完全出乎我意外:

“您以为这是虚构吧!可虚构得很恰当嘛。我感谢您为我们塞瓦斯托波尔操心。”

从此以后,索菲娅·伊萨科夫娜就注意保持走廊里的安静,不让任何人,特别是收拾房间的清洁工来干扰我的工作。只要稍有响声,她就会像头被激怒的雌老虎那样训斥她们,从而爆发一场长时间的震耳欲聋的吵闹。

这家旅馆有一种跟塞瓦斯托波尔格格不入的、南方纯朴风习的遗风。塞瓦斯托波尔可是一座军人的、海军的、四通八达的、矜持的、庄重的城市。

我认为,当年建造塞瓦斯托波尔的人,一定熟知古代的海港,熟知哥伦布和卡博特卡博特·札瓦尼(约1450-1498),十五世纪意大利航海家。——原注时代的要塞、熟知要塞护城沟前的土堤,荒无人烟、长满杂草的炮台,直抵海面的半圆形铁梯,以及同样是铁铸的系船桩,桩上有粗大的铁环,用以系住船舶。那一只只铁环上套住马尼拉缆索的地方,铁锈全被磨光了,露出光洁的银灰色的金属。

在古老的防波堤尽头有信号灯火,有的地方甚至建有石砌的灯塔。

后来换上了用粗铁条铆接起来的像水雷似的灯塔。日落时这些灯火和灯塔就点燃起来,它们被各种风向的风吹得籁籁发响,使海上的夜晚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诱人的气氛。

(边恭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