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深处
一
凌晨3.47分,凉州在黑暗中沉溺,许多人的睡眠在王朝、诗歌、纸巾和尘埃之间。车站广场的三匹铜奔马、花坛、大批停靠的车辆——背后的稀疏灯光,再之后的黑暗仍旧浓重。一个人站在那里,许多出租车司机上来询问。他们的眼睛发亮,舌头打卷,脸色上似乎有土。我看了其中一位,面相还算和善。他的车子在台阶下面,红色的轿车,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崭新、静寂、甚至有些虚幻。我坐在他的旁边,顺从、谦卑的态度里面还有着祈求和怀疑。车子很快就转过去了,身后的汽笛、睡或者蜷缩在候车室、广场一侧台阶上的人们渐渐疏远。
这一时刻,我肯定不被重视。这座城市似乎厌倦了太多的过客。在凌晨,过往的和现在的,众多的人,外来者,走来走去,从凉州的一侧、从葡萄、马厩、红衣喇嘛诵经和大片的乌鸦声中,快马驰去或者趔趄走过。旧时的军队、诗人、僧侣、民族——口衔胡笳,横吹羌笛,跳胡旋舞,弯弓射雕,迷醉于青楼的花灯、胭脂和美酒。多少过客,在这里被风吹到,被结冰的马蹄和逃跑的乱军的快刀连根割掉。
我也是一个过客,一个到此一游的消遣者。在步行街的西边,灯光依旧昏暗,众多的楼宇,窗口黑暗。没有一个人走过,细微的风卷着我看不见的尘土,带动不知谁丢下的白色垃圾,嗤嗤啦啦地滑行。我背着简单的行包,站在街上,一句话不说,星空隐秘,上弦月面孔模糊,像被风吹着的止水。一边有大理石圈起的花坛(塑料花朵和青草围起的),迎风微飘的旗帜。我看着远处的黑暗,夜色渐渐泛白,在东边,有一种黑色的透明感。但这时候仍在深夜,而武威却渐渐明朗,仿佛万千透明的颗粒,在空中蜂拥,在我的视线中形成黑的意识和感觉。我使劲地往黑色的深处看,越过那些颗粒,刀子一样,似乎进入了这座城市的内心,我看见了那些在这里写诗、亵妓、患病、离散和杀戮的人,看见了大风尘土吹散的骨殖和细灰,飞扬的旌旗和身背三弦的流浪艺人;看见众多的养马人家,青砖瓦舍下面,骏马成群,有人在深夜潜入马厩,又被芨芨草拧成的绳索托到黑漆漆的衙门——这时候,有人叫响我的名字。他面色慵倦,在睡眠之中被我惊扰,从一侧的小巷子里面,拖着短促的足音,敲打着两边的墙壁。走到我的面前。
二
天空异样,武威——凉州的天空,显得不甚明了。打在窗棂上的阳光似乎只保留了其中的某一部分——更多的部分不知去向。荣胜从另一间房屋叫醒实际上已经睡醒的我。大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我仍旧看不清他们的脸,好像隔着一层薄纱。跟在荣胜后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的脚步在熟悉的街道上缓步慢行,走路的姿势像是唐朝的,优雅、沉静,有着古典味道。我亦步亦趋,路过商店、商场、牛肉面馆、专卖店、茶叶店、家属院,眼光在两边陌生的人群和建筑上面浏览。
我看到步行街东边的铜奔马为雪青色,像锈迹,汉朝或者更远——力度匀称,迅如奔雷,姿态飞扬,脚下的匈奴或者飞雁面孔扭曲,张开的马嘴,似乎可以看见它在大雪之中的口雾,乃至在满月之夜闪光的牙齿和眼睛。而这是千年之后的又一个早晨,新鲜的阳光显得并不新鲜,落在路边的槐树叶子上面,有一种浅浅的金属感。我抬头望着,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自己在仰望什么,但绝对不是艺术品本身。它与生俱来,它不是展示,而是贯穿、抵达和给予所有人的震撼。与此同时,许多的人们在其下照相留念,他们作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被相机拍摄,被路人有意无意看到。当然,我也是俗人一个,想把自己和仿制的艺术品收进个人生命的某一瞬间。
古马、积林、荣胜、学辉、兴玉,还有他们的儿子或者爱人。行人的脸颜色淡黄,淡色的黄,有一些很白,两颊紫红,都是不太真切的那种。他们心不在焉。目不转睛。脚步匆匆。气喘吁吁。面带忧伤。一边的商场正在举行升旗仪式,它的员工大都一脸无奈,站在旗帜和《国歌》下面,交头接耳,东张西望。
之后的浅巷:牛肉面、梢子面、包子和米粥混合的味道,很多的人们趴在单薄的桌面上,嘴巴里吸溜溜地吃着他们自己选择的早点。黄土的巷道里面堆满垃圾、污水上面飘着黑色的油腥,有人从最里面出来,描眉画目的女子,引车卖浆的老人,皱纹与美颜、胡子与朱唇,我感到了差距。但很快消失,上学的孩童似乎很多,他们的书包很重,不时松动一下勒着的肩膀,在大街上,从人群中穿过,去向他们要去的地方。
三
我看见的天梯山:沉静。肃穆。光秃。草木稀疏。我看见的道路满是石子,红色的断层,似乎是紫红的土。它们上面有草,枝茎坚硬的那种。车子似乎载不了一车的肉体,在一面陡坡上被迫停下。我们下车,将它推了上去,一绺黑烟升起来,越来越高,衬着灰蓝色的天空看,像一气呵成的一声大哭。看见天梯湖,偌大的湖,在山间,在天梯山的马兰草滩,层次分明,靠西的一面呈白色,向东发黑,后而又白,依次展开。水面平静,尽管呼呼有风,但几乎看不到涟漪。不远处的村庄在灰色雾气当中,家畜的叫声不时传来,在树木枝叶和坚硬的藤蔓之上,摇晃早晨的露珠。
风凉,站在湖边,干净的风在身上,在沉浸在湖水之中的杨树叶子上,哗哗作响。学辉、荣胜引见了赵旭峰,他头顶光脱,像我一样。脸孔黝黑,被太阳晒黑,不甚粗糙,甚至显得自然可靠。在天梯山博物馆,他的解说让我感到了优雅、出色和尊敬。我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他的谦卑和尊敬又让我感到了汗颜,似乎不应当这样的。赵说着魏晋壁画、印度飞天、释迦牟尼、男性菩萨、出土陶罐、神像佛龛……我嗅到了浓重的朝代和泥土甚至墓葬的气息,它们氤氲着,在新建的房间里面,五时不刻地向着周围的墙壁、玻璃、游客散发着它们自己的独特味道。
巨大的佛单掌直竖,面目雍容,面对天梯湖水,身子在水下,之间是一道高逾10米的大坝,但大理石和水泥的灌注似乎并不能阻止细水向内的渗透和漫洇。站在对面的大坝上面,平视的湖水,这时候泛起了细小的波纹。端坐天梯山的巨佛一脸的了悟和明澈,细长的眼镜似乎看穿了所有人的肉体、欲望和灵魂。我打了一个哆嗦,全身瞬间冰凉。我急忙移开眼光,看见大佛头顶的鸟粪、崭新的护板、再向上的梭梭草、嵌在泥土里面的白色石砾、东边状似龟头的山岭、之后的水库大闸、停靠的白色游艇、对面的山峦凸凹不平、散漫的羊只肯定没人看管……沿着陡陡的台阶向下,进入水的内部,在大佛脚下,我仰望着,被他俯视,他的眼光亲切,透彻的温暖和关照。香炉里的青烟稀少,白色的烟灰仅仅6根在慢慢燃烧。就着酥油灯,我点燃三支,恭敬插上,俯身向下的时刻,看到了大佛和他弟子、护法的脚,脚踏的乌龟,一边的山壁潮湿,青草茂盛,干燥处的白土上面,长着几丛叶子高挑,状似剑刃的马兰。返回的路上,看见泡在水里的杨树,叶子发红,略带黑点,一棵一棵地,在水中,在天梯湖内,于2003年10月3日,和我一起,看到了又一年秋天开始的模样。
四
我在凌晨醒来,口渴。触目是黑,外面的街灯稀薄,透过谢荣胜家的窗帘,让我找到开关。灯光亮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赵旭峰,主要是他的民歌。似乎仍在耳边,他沙哑、单纯、干净的嗓音,似乎一直缠绕着我的耳朵。即使酒醉之后,在颠簸的车上,在呕吐的卫生间,它依旧响着:“三更里来灭了灯,亲哥哥用脚蹬,亲妹妹也是一个明白人。”……朴素、心动、明澈、土腥,在天梯山间,在简约的民居,将我打动,我记得自己当时赖着不走,似乎是谢荣胜和李学辉兄将我抱上车。在返回的路上,我失去了知觉,温热的酒精进入了我的血液,我的内心和灵魂,它在燃烧,它在摧毁。倾听民歌,我平生第一次,我知道被它击中了,像一枚优秀的子弹,它导致的不是死亡,而是纯净的新生。
民勤沙漠公园似乎没有给我留下很多的印象,中午的阳光下面,大片的沙枣树、剑兰、刺槐、玫瑰、红果、沙蓬。稀少的游人在空廓的砂土上驾驶着摩托车,或者沿着人工的湖水散步。在蒙古包的一边,我吃了两碗沙米粉,鲜红的辣椒、滑溜的米粉和陈醋混合的味道让我觉得这就是世上最好的吃食了。卖米粉的妇女面庞发黑,一片一片,皱纹包围的眼睛显得木讷和真实。而在沙生植物园,我看到了众多的沙生植物,在里面走了一圈,一个个叫响它们的名字,但一场酒后,我似乎又很快忘记了它们的名字。我显然是善忘的,仓促的,我知道它们根本上属于沙漠,属于民勤沙漠公园。我记得曾经摘了其中一枚小小的黑果,放在嘴里,牙齿一碰,冒出一股紫黑色的水汁,在舌尖上发涩。
之后是清水镇,老魏弟媳的餐馆里,蒸熟的玉米和土豆,我吃了很多。需要说出,我尤其喜欢土豆,走到哪里都喜欢,它跟随着我,从河北老家一直到巴丹吉林沙漠,我走过的地方,我吃过的饭食和菜肴,哪一次都没有少过。还有辣椒,令人嗓子起火的那种。我喜欢它们,就像喜欢赵旭峰的民歌——同样属于泥土和空气。
五
我尤其快乐,在凉州,在岑参、王维、李益、李贺、高适、唐玄奘、林则徐;党项、唐古特、吐谷浑、月氏、匈奴、突厥;北魏、西汉、隋唐、元明的武威,他们的诗歌是一种穿透和覆盖,是到达和终极,是我一个人望不尽的关堞、风雪、美酒和死亡,是我血液和灵魂的高贵因素,是大风之后的浮尘、月色和马匹的嘶鸣。那么多的民族,来来往往,旌旗、铁血、弯刀、鸣镝、号角和嘶喊,倒毙的人,眉毛挂霜,眼角黑紫的人,上冻的火苗,幽深的道路上有着无数的马蹄、驼掌、干裂的跄踉的脚印中,那么多人的独特行动在丝绸展开和诵经声中,面带青铜,在河西唯一的京都之城,成为历史,成为葡萄和青草之间的无形雕像。
文庙、海藏寺、大云寺、皇娘娘台、西夏碑、雷台汉墓、白塔寺……我在里面仰望,在飞檐画梁、巍峨雕像、地下墓穴之间看见岁月深处闪动的亮光。一些是黑色的,一些是雪青色的,一些是含血的,一些是被风吹成破旧颜色的……在它们里面,我似乎觉出了那隐藏在黄土下面的勃勃心跳,虽然千年,虽然消失,但又有什么可以阻止和消泯呢?古老的木马、雄劲的马,驰骋的马,高蹈的马,务实的马。文庙的一块大理石上翻涌一个叫做西夏民族的短暂命运,灯光之下的墨迹、刀锋、战袍和火器,沉埋和已经展现的,它们在动,在一个过客的眼睛和内心,淡薄如纸,凝重如诗。
以致我告别了朋友,和积林一家站在来往新疆和兰州的312国道上,意识仍在那些古迹、传说和民歌当中,我看到的车辆似乎从朝代钻出,轰鸣的声音像是古代四散的乱军;红色轿车,高高的巴士,凶猛的卡车,掀起尘土、纸屑和塑料的垃圾。一个人坐在返回酒泉的车上,旅客稀少,空荡荡的车厢里,有人睡眠,有人说话,我摊开写满凉州的书籍。在诗中写道:“凉州城里,养马的人家青砖瓦舍,有人以歌安家,随一绺王朝破败烟尘,面朝中原,把自己的眼睛望成白骨或者玛瑙。”
双重的废墟
黄昏,我在哈喇浩特西边的沙滩上捡到一块石头——手掌一般大小,表面光滑,好像刚刚洗浴之后少女的皮肤。举起来,对着即将沉埋戈壁的太阳余光,它边刃浑圆,全身剔透。好像镜子一样,让我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东西。我放进挎包,身上陡然沉重起来。
黑夜,在沙漠,它的来临是粗暴的,在风中——常年不断的风,沙子和尘土,远处和近处,都在其中。我坐在一个耸起来的沙丘上,温热的黄沙让我想起祖父在冬天的热炕。我再次躺下,仰望的天空,清晰而微弱的星光充满新鲜感。远处的沙丘开始黯淡下来,黑夜的哈喇浩特——人类的废墟——断毁的残墙像是一堆模糊的影子,在风中,连衣袂也不摆动一下。
早在这一天的上午,我从所在的鼎新绿洲起身,向着哈喇浩特进发。这季节,沙漠的风还是冷的,我裸露的肌肤上泛起了白色的鸡皮疙瘩。走出大门,就看到了外面的浩大的戈壁。在清晨,这隐忍之物显得安静,像一个睡眠中的猛兽。
我一个人又一次进入沙漠。戈壁的坚硬从车轮传到我的身体,在滚滚的烟雾中,我渐次深入。一路上压着骆驼和羊只的蹄迹、粪便,还有骆驼草、沙蓬、马兰花、篷棵的身体,乃至胡乱奔跑的蜥蜴、蚂蚁、短蛇和枯了的植物根茎。路过南山时,我在风化的石山下面休息了一会儿,喝水,吃东西,小便,然后起身。
这时候,我觉得十分自由,什么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也都不用顾忌,即使我脱光了衣服在里面开车或者行走,谁也不会看见。
从南山向北,是浮沙,久没人行,细碎的沙子被风磨平了,表面平整,间或有一层新来的沙子,在上面曲曲弯弯,写下象形文字。我知道那叫“沙篆”。很多地方的沙子是松软的,一只蚂蚁都会留下痕迹,蜥蜴将被陷入。我依稀记得这里曾经有3株活了好多年的胡杨树,尽管枝干大半干枯,枝杈和叶子零零落落,但有就是美的,一些绿色,在沙漠当中,它们珍贵得让我想到爱情和诗歌。
而这一次,它们不见了,我用望远镜看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蓦然低头,才发现这里的地势比上次来时高出了许多。我知道再也找不到那3棵胡杨了,它们在我身下被埋葬,但沙子太厚了,我看不到尽头。
车子无法行进了,我背上挎包,一个人继续向北——已经接近中午了,阳光热烈得让我想起自己最心爱的那个人。我一直觉得,她要是跟我一起多好?而这时候,她身处遥远,我甚至触摸不到她的一根青发。我只能一个人,像沙漠一样,虽然众多,但不会紧紧相连。
热汗从全身的毛孔挤出来,浸湿了衣衫。我的脸、小臂和脚踝发疼,有一种剥皮的感觉。所带的水已经不多了,而黄沙仍旧漫漫,轻风撩起的土尘像是牧民燃起的牛粪炊烟,但没有羊肉的香味。我的嘴唇开裂了,我的舌头上尽是血液的咸味。
哈喇浩特仍旧遥远,它凸出沙漠的残缺墨阳在酷烈的气浪中摇晃,好像海市蜃楼一样。我似乎看到了蓝色的水洼,甚至听到了清水荡漾的声音。而走近之后,它们就消失了,或者又在远处出现。我知道,它们不是在欺骗,它们也在像我一样心存梦幻。
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了,我气喘吁吁,像是一只干渴的绵羊,我感觉自己就要倒下了,整个身体有着山峰一样的沉重。我想我不可以倒下的,哈喇浩特就要到了——我向往的地方,它就在前方。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足迹刚刚印下,我一回身,就不见了。我觉得蹊跷,到底是什么把它们掩盖了呢?它们也许并不知道:足迹的失去就是过往的消失,足迹的掩埋就是对一个人的掩埋。我突然感到了沮丧,在沙漠当中,一个人,他的行走究竟雷同于一些什么?
在此之前,我在一些古籍上无数次找到巴丹吉林沙漠——古代的流沙,周穆王、西王母、老子、彭祖、玄奘、李广、马可·波罗、卜颜铁穆尔等名字。现在,他们在哪儿呢?这日复一日的黄沙下面,是不是还有着他们的汗斑、骨头、足迹和灵魂呢?每当想起他们,我就有了勇气。我想我并不孤单,那么多人,那么久远的事情,他们就在我的身边。
哈喇浩特到了,我坐倒在残墙的阴影下面,一会儿,热风变做了冷风,嗖嗖的刀刃一样,在我燥热的身体上掠过。我吐掉嘴里的沙子,又挖出了耳朵、鼻孔和眼角堆积的沙尘,才感觉到一丝惬意。需要说起的是,哈喇浩特是一个西夏废墟,那时候,作为西夏王朝的陪都,其繁华不言而喻。十九世纪的马可·波罗来的时候,正如元朝中期,哈喇浩特还有不少人生活和居住。明朝的大将冯胜追击蒙古剩余部族时,久攻不下,就生了一个笨但很残忍的办法——改道弱水河,没有水的人,他们能活多久?
高大的城门一色黄土和木板,夯土板筑——我看不到的年代,那些人,他们是怎么的一种劳作和建筑方式呢?在沙漠当中,谁还能记住他们的姓名?很多的往事在风中飘散,典籍中只是留着几个显赫的姓名。
大风从北边城墙豁口吹过来,带着远处和近处的土,它们在垛口划出的声音像是一声声的号角,抑或是沙漠和时间的一声长叹。我走进去,心脏猛然收缩,废墟中心的安静超出了我的想象——倒塌的房子,无人清理的流沙,残破的墙壁,它们面目狰狞,偶尔的沙土下面露着白森森的骨头——颅骨,那是谁的呢?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的亲人何以甘心自己的亲人暴尸沙野?
还有,一个人的身体多少年后才会完全成为光光的白骨?
我已经找不到当年的阡陌街衢了,到处都是摔落的土坯,在不断运行的黄沙中半掩半露,散发着陈腐的,类似古堡一样的恐怖气息。我一直觉得,很多人就在我身边,我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看见他们走动的样子——在空廓中,我感到了拥挤,那些逝去的人们,正在与我擦肩而过。
东边的清真寺依旧完好。这令我惊奇,这么多年了,就连石头都成为了齑粉,而一堆黄土建筑,甚至尖尖的塔顶仍还无损。只是,寺门里拥满了黄沙——大批的黄沙,它们一定是那些喇嘛的化身,信仰让他们回来,千年百年,仍在蜂拥枯坐。
走到清真寺的旁边,背着阳光,仰脸往上看——3丈多高的寺身在我这里显得格外巍峨——奇怪的是,它竟然在阳光下没有阴影,我沿寺身转了一圈,仍旧没有看见。
爬到城墙上面,残破的黄土墙在我的身下微微摇晃,我似乎听见了它们的呻吟。那种轻微的声音,它们令我惊怵。我想我一定踩着什么了?是人吗?好像不是——它们就是黄土,被人掺和草芥和木板之后,应当具备了自己的生命。而它们出声,是不是对我的抗议或者欢迎呢?我跳下来,墙根的黄沙上留下了我的痕迹——尽管不会长久,我还是喜欢的——能够留下,我很满足。
走完,我就又坐在城墙的阴影下,吃东西,喝水,猜想哈喇浩特以往的事情。我后来还断断续续听说:很多考古的人在这里发掘到了汉简、陶器、枪头和弓弩,虽然生锈了,断裂了,可也是一种证实和遗留。而悲哀的是,人的遗留只可由人来证实。
太阳不知不觉,向西,在沙漠上,它的照亮让这些沙子获得了光亮,而哈喇浩特——废墟,在光亮之中得以流传。我想,很多年,或者最近,也一定有人会来,在这个废墟里面,以一个活动的生命驻足一会儿,尔后如我一般走远。而废墟仍在,它的孤苦不被人知。
惨白的沙漠开始变红,我一直把那种颜色看成鲜血。
在巴丹吉林,鲜血是经常的,而在哈喇浩特,它有了别样的意味——已经不是悲壮可以概括了。在这一个被时间和自己打败的城堡中,一个人的来去,不会区别于一阵风或者它自身掉落的一块土渣。
我想在这里住上一夜,但又觉得恐惧和新奇,一个人在古堡的夜晚总有一些神话和传奇的意味。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独自来到哈喇浩特一样。我只是坚信,在冥冥之中,总是有一个召唤,一个吸引,一个无望但又神秘、卓越的美丽地方,时刻在招引着每一个人。
黄昏的沙漠是安静的,风在远处被关死。没有人的空旷中,我一个人的呼吸简单而又清晰。沙漠就在身下,天空在仰望中。
之间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大的地方,可以容纳多少个我?有一些甲虫爬过来,有一些沙子自行滑落。它们无声无息,在我身旁,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动作。很久,我睡着了,后半夜被冻醒——那时候的天空是我至今见到最美的,高得让我触摸不到希望和未来,同时也让我一个人在远离的孤独中获得了这世界上最大的安静和从容。
身边的哈喇浩特从不出声,它默默站着,在黄沙、残缺、孤独和时间之中,它就是它自己,谁也不能替代、消泯和忘却。
第二天早上返回,到所在的鼎新绿洲,已是下午了,而我,仍旧沉浸在哈喇浩特的氛围当中。一连几天都心思恍惚,不知所为,眼高手低,不小心打碎了3个瓷碗、2个玻璃盘子、摔坏了妻子的自行车、还有儿子的遥控飞机,自己的胳膊和腿上还被墙角擦破了几片皮,渗出鲜血。
十多天后,我蓦然听说:10里外村庄里的一个男人(继父),用摩托车带着女儿到哈喇浩特。他把她杀死了,然后浇了汽油、点燃,而那个男人,只想与那女孩的母亲再生一个孩子。
可怜的孩子,被一个牧羊人发现时,她12岁的身体早已成为了一堆黑色灰烬。
我一阵心惊,装满开水的暖瓶摔在地方,发出爆响。失魂落魄地站立了好久,我翻出自己在哈喇浩特的相片,还有那块近乎透明的石头。我想到那个女孩的身体,从鲜活到灰烬,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和劫难?她身体的灰烬一定比哈喇浩特废墟小得多,但比黄沙更轻,在风中飞得更远更高。我想我再也不会去哈喇浩特了,不是我厌倦它,而是它再一次承载了距离我最近的一种伤害与悲怆。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废墟,甚至比废墟还要幽深和可怕。因此,我将哈喇浩特称之为双重的废墟。
行走的甘州
古老的西羌、吐蕃、月氏和回鹘……战争、丝绸、僧侣、名将、商贾、诗人、贬官与逐臣……的甘州,西汉时代开辟的疆域、宋元甘州路、明朝甘肃治所、清朝甘州府和民国甘凉道……1997年秋天,我和很多人到达的时候,正是傍晚,下车之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西边的夕阳,就进房间打扫沿路沾染的灰尘——去饭店路上,暮色笼罩,看到位于张掖市中心的鼓楼:修建于明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的镇远楼,夜晚的灯光将它装饰得金碧辉煌,几乎看不到一点旧朝的痕迹——饭店的名字也具有浓郁的兵戈之味,显得霸气十足:汉武大酒店。我当时就想:汉武帝刘彻和他的名将们留在河西走廊的影响是深远而厚重的,没有时间可以泯灭,也没有什么可以篡改。
席间,朋友还说,张掖城西40公里处的临泽县昭武10队驻地,曾经是公元前西迁胡人的故乡,历史上“昭武九姓”国故地——那里的人们特别善于经商,在唐代的长安音乐舞蹈界负有盛名。白居易在《琵琶行》中,称琵琶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其中二位善才即出自“昭武九姓”国当中的曹国和穆国——张掖最先的居民是西羌,后来是月氏、吐蕃和匈奴,第一个将蒙古草原统一成一个强大国家的匈奴冒顿单于幼年时候,也曾在这里的月氏国做过人质。
我第一次感到了张掖——甘州历史的深,像是一口古井,每一个青苔都蔓延着多民族相互交融的颜色和枝叶。酒后,我们几个结伴在街道上行走,头顶街灯照耀着陌生的路面,风中飞扬的尘土和现代的垃圾充满了干燥气息。或许是喝酒多了的缘故,我总感觉自己走在古代的街道上,就连那些穿着时髦的时尚女子,也像是从唐朝走来的,落落大方的脚步,优雅而固执的姿势,迥异神情之中,有着一种浓郁的雍容。
可惜的是,还没来得及细细观看张掖,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他们匆匆离开了——向西不远,路过一片墓碑之后,张掖就被河西走廊阔大的戈壁和村庄之上悬挂的苍茫遮盖了。至此,我才真的明白,在大地上旅行,与更多的人一起是糟糕的,什么都只是浮光掠影,点到即止。直到5年后的2002年夏天,我和妻子,从酒泉乘火车前往张掖,3个多小时之后,白昼消失,司空见惯的黑夜在张掖车站徐徐降临。坐上刘虎的车子,到市区,我又一次看到了矗立着的鼓楼,也依稀看到了上面的匾额题字:“金城春雨”,“祁连晴雪”,“玉关晓月”,“居延古牧”——每一个名字都有一个具体指向:南边的金城兰州,西边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东边贴身的祁连雪山,北望黄沙浩荡的居延故地(额济纳)——每一片地域都具有极其丰饶的历史,如同古老的甘州,也都曾被丝绸的光亮和战争的马蹄大幅度践踏与照亮。
饮酒的黄昏令人心情愉悦,兴趣盎然,窗外的一切都很隔膜。柯英提来很多的酒,让我心中发怯。但没有理由不喝,几个人坐下来,一杯一杯,在连续不断的话语声中,留下一只只空瓶子,横七竖八地堆在房间一角,像是一群打败了的士卒。这一次,我们不仅认识了柯英、刘虎两个现代张掖人,还见识到了他们的酒量。那一晚,我也是高兴的,一点醉意都没有——我对妻子总结经验说,喝酒需要的是心情,是对象,而不在于酒本身。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晕了,摔在床上,一阵晕眩之后,呼呼入睡。再次来到的张掖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在我饮酒的身体当中消失了。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窗外是夜色稀薄的黎明——我大口喝水,干涸的喉咙发出极其嘹亮的响声。再后来,吃到了张掖有名的小吃——马石子(一种刀切的,状似小石子的面食,带汤)。早晨的张掖有些安详,行人步速匀称,神情悠闲。到大佛寺门前,在一棵刚刚披上朝阳的柳树下站定,抬头看到一副镏金对联:“睡十年睡百年睡千年长睡不醒,问十问问百问问千问长问不明”,我想了一会儿,觉得第一句最后四个字有点直白,也不管里面的佛祖是否会怪罪,而将之改作“似睡非睡”。
甘州的大佛寺创建于西夏永安元年(公元1098年),原名迦叶如来寺……殿内现存有彩塑31尊,正壁佛坛上卧有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侧身涅槃像——从大门到大佛殿的距离很短,地面上铺着一些青色的带有花纹的小石头,两边有几棵松树,很小。树外一片草坪,上面落着一些灰尘、枯叶和白色的垃圾——进入殿内,首先感觉到的是一股阴凉,在大殿内穿行的,似乎可以穿过骨头的凉风,不知从何而来。在身上的感觉,像是冬天的河水。迎面大佛雍容博大,腰间不着一物。头枕莲花,慈眉善目,优雅从容,微闭的眼睛似睡非睡,好看的厚嘴唇微微启开,欲说不说。一手置腿侧,一手放在脸下。宽大灵秀的佛指上可容纳一个成年人独卧。我们从一侧走到另一侧,睡着的佛神色不惊,面容安详。回身看到矗立在大佛殿四周墙壁上的十八罗汉和十大弟子塑像,一个个栩栩如生,面目慈祥或者凶神恶煞,表情乖巧或者憨直可爱。
卧佛背后薄墙四壁绘有壁画,其内容多为菩萨、弟子、天女、天神、天将等佛教和神仙故事,还有有关《西游记》和《山海经》的绘画。大佛殿檐下的额枋上雕有龙、虎、狮、象等;殿门两侧嵌有精美砖雕,涂金绘彩,其中的《祗园演法》是我国现存惟一的西夏时期优秀砖雕作品——从大佛殿后面出去,再一座建筑是藏经阁,进到里面,虽然也觉得凉爽,但没有大佛殿那样阴冷。
藏经阁极为宽敞,左边的墙根下竖立的柜子内,放置着6000多卷500前的佛经,其中的大部分由纯金、银粉所书。早年间,在大殿右边墙角还出土了不少波斯银币。正厅摆放着元、明、清等朝皇帝、文人和京都官要的书画:发黄的纸张,清晰的文字,逝者的遗物。从轻佻或者凝重的笔画里面,似乎可以看到书写者当时的手指和音容。墙壁上悬挂的岳武穆“还我河山”,似乎一颗张扬和含血的内心,最初的凌厉和最终的落俗,过程在它们之间,“河”的流动实质上是一种暗中的消失和改变。而陈列的几面诏书,长长的文字,一色工整的小楷,我想它们大都出自书生之手,经由太监之口短时间流传的。
短短的几十分钟,感觉却很漫长。走出大佛寺,扑面而来的市声在张掖的上午喧哗,绕道广场,老远看到高高矗立的木塔寺,灰旧的建筑,在一色青绿的树木之上,成群的燕子围着它上下翻飞——清新的阳光使得黑色的塔身更为黝黑,站在塔下仰望,头顶的天空湛蓝深邃,清水洗过一样,令人忍不住有一种亲近的欲望。有记载说,木塔寺建于北周初年或更早:“释迦牟尼涅槃时,火化三昧,得合利子八万四千粒。阿育王造塔置瓶每粒各建一塔,甘州木塔其一也”。(《重修万寿寺碑记》)更有趣的一个传说是,北周期间,木塔寺有过一次倒塌,夜晚,只听斧凿声声,铁木鸣响,次日凌晨,木塔寺神话般地恢复原貌。
站在最高处,古典和现代的张掖尽收眼底,楼宇与民房相间,炊烟与油烟同起。喧嚣的市声似乎从地底传来,有一种令人内心发凉的悠远意味,也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一个人站在高处,仰望或者俯视,一切的事物都似乎与己无关,肉体也变得轻盈,思绪类似云朵——而回到地面的一瞬间,这样近似澄明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
在广场上休息了一会儿,开车去往黑水国。出张掖市区,到处都是杨树和田地,自然的青翠和绿色。路过一道桥梁时,几乎每个桥墩上用石头压着一些黄纸,被风反复翻阅——我知道,那些是生者赠送给逝者的东西。柯英说,每条道路上都有一些人遭遇横祸,生命不再。这句话让我伤感,也觉得了某种脆弱和不确切。
到黑水国北城遗址路上,看到一个砖场,一些四轮车沉重轰鸣,载着红色的砖块,向着城市和乡村的方向,缓慢而行。看到几个人,在炽烈的阳光下拉着架子车,汗水的脸庞上满是泥垢——再后来是一道破败的黄土城墙,稀疏的断草在风中微微摇动,似乎被刀刃划开的旗帜……偌大的城空空荡荡,到处都是荒草和黄土,弥漫着彻骨的荒凉。右边有一大堆一丈多高的黄沙,被阳光照得惨白。柯英说,现在的张掖人,习惯把黑水国遗址叫做老甘州或者旧张掖——我觉得这些叫法很有诗意,还有些无奈和悲怆。
走下城墙时,在杂草之中,有一朵蓝色的花朵——只有指甲那么大,弱不禁风,给人一种羸弱的美感——再转道黑水国南城,城墙大致还在,虽然断裂,但仍旧具备城墙的形态。从一边连绵的黄沙上向上行走,沿途看到埋在沙中的红柳灌木和稀疏的沙枣树,发红的树枝与惨白的黄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走到山岭上,忽然发现一种全身开满粉色花朵的沙生植物。我惊诧,不知道应当叫它们什么。刘虎说,张掖人叫花棒——花朵可以用来染指甲,涂红嘴唇——就跟焉支山的胭脂花一样。我觉得了神奇,也觉得了某种亲切,想起古老的匈奴人,那些游牧部落的女子们,用最朴实的植物装点自己的美——若是现在,该是怎样的一种浪漫啊!
而美丽的想象之后,是不可忽略的现实。作为废墟的黑水国早已不见了匈奴和月氏人的影子,只留下这样一个废墟,在时间当中被风消化。站在城门垛口上,俯视的黑水国内空空荡荡,只有城墙上的风,携带着粗糙或者细腻的尘沙,从我们身上掠过——从城墙向下走时,耳边忽然传来嗡嗡嘤嘤的声音,抬头一看,一群黑色的蜜蜂趴在它们的黑色巢穴上,不停煽动着黑色的翅膀,熙熙攘攘——对我们这些陌生的闯入者不理不睬。这时候,我忽然想:自然的流变是一种强大的命运,人类不可驾驭,而这些小小的生灵们,却能够在这里乐此不疲,活跃异常。
城内空地上散落着一些汉代子母砖和不知何年的青色瓦片,摸起来手感很好。砖瓦之间,长有不高的骆驼刺和芨芨草,白色的焦土上有成群的黑色蚂蚁和甲虫,有条不紊地行走和搬运。走在已是废墟的城中,内心感到一种巨大的寂静,每一步都像是踩着了别人的胸膛——进而觉得了浸入骨髓的凉意,坚硬而柔软,且有着不可抵抗的力量。
忽然想起了曾经在这里飘扬的旗帜和流苏,滑动的丝绸和铃声叮当的驼队……还有醇香的葡萄美酒……征战之后的士兵,骄傲的将军、语如画眉的妓女和腰缠万贯的巨富商贾,他们在黑水国停留,白昼观望,夜晚沉醉;骑士的刀锋在酥油灯下磨亮,飘飘大雪之中,也肯定有人彻夜不归,夜逾城池……最后的败逃和灭亡,城市的遗失和时间的消磨——现在想来,众多的繁华和喧嚣都不过一个瞬间,一个携带了风沙与美妙情景的梦幻——残留下来的黑水国遗址,所有的遗存只是黄土瓦砾,唯有有关于此的神话和事实是永恒的——走下城墙,坐在杨树的荫凉中大口喘息,抬头,突然看到两只巨大的野鸭,从一边的莜麦地里飞起——我不知道它们会在哪里下落,我只看到,它们飞行中的阴影,快速而优美地掠过黑水国。
回市区路上,心情莫名沉重。进入繁华市区,也觉得了陌生。一次废墟之行,所造成的某种情绪是难以在瞬间恢复的。到宾馆,我并不急于洗掉在黑水国沾染的灰尘,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第二天去看了张掖的“甘泉”,似乎没有想象的美。我知道,甘州的名字缘由于此。而这只是一个名字,对于张掖更为广阔和遥远的历史,它的重量和蕴涵似乎远远不够——史书记载:禹分天下为九州,张掖属雍州管辖,后有西戎、氏羌、月氏、匈奴等族居住……而到现在,其中有些民族已经在中国西北这片地域上完全消失了。
这是令人伤感的,再没有什么比对生命的消失更能触动人心了——任何一个生命都是有价值的,世界越是驳杂,就越具备生机——关于甘州张掖,我还知道的一个事实是: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作为文学鉴赏家、诗人、忤逆者、亡国之君、荒淫无道、横征暴敛、反面典型的隋炀帝杨广,在张掖会见了西域乌孙、大宛、月氏、突厥、楼兰、高昌等27国的君主和使臣,亲自主持举办了规模盛大的国际商品交易会:“西域诸国悉至张掖交市”,号称“万国博览会”。
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破天荒的,一个皇帝,尽管他的本意是炫耀帝国的富有和兴盛——但就像他开凿大运河一样,荒谬无道的个人兴致导致了伟大的历史事实,皇帝主持的贸易会展——仅凭这一点,被人用口舌唾骂了千年的杨广足以不朽。那一天的张掖,所有的仕女都聚集起来,以盛装艳服,夹道奏乐,笑面迎宾,焚香歌舞——我相信,这在张掖的历史上是唯一的,也是迄今仅有的一次——我在史书上看到,觉得了一种美,对于杨广,除却暴虐和奢华,又何尝不是一个创举呢?
又是夜晚,喝酒之后,陌生的张掖逐渐熟悉起来,恍惚走到街道上,黄色的灯光给人一种古典的感觉。回到宾馆,仍旧感觉迷离,似乎处在一个虚拟的年代——对于一个过客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对一个地方的深度了解更具有行走的意味了。离开的那天上午——忽然想到一个词牌名:八声甘州。觉得很是浪漫,主要是“八声”,蕴涵着一种令人迷恋的诗性意蕴。辞典解释说:“唐教坊大曲有《甘州》,为边塞曲,因以边塞地甘州为名。《八声甘州》是从大曲《甘州》截取一段改制的。因全词前后片共八韵,故名八声,慢词。”
这又是一首边塞曲名:边塞,旌旗半卷,刀刃映月的疆场,氤氲不散的悲怆与幽怨,剜割人心的灾难与疼痛令人惊悸。依稀记得柳永在他的一首《八声甘州》中这样写道:“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颇有边塞的凄凉意味,还有苏轼、辛弃疾、周邦彦、秦观等等词人,也都曾以《八声甘州》为题,写过很多的词,但内容似乎大都和张掖(甘州)没有直接关系——我想这会令张掖感到不安的,至少是令人遗憾的。
从2002年到2005年,我先后又去了很多次的张掖。有一次和梁积林、王新军、铁穆尔、柯英、刘虎等人又去了一次黑水国——也是正午,空旷的废墟依旧落寞,荒草残败,流沙高耸,我们行走、叹息和感慨,在高高的城墙上照相——还有几次,与在张掖陆续认识的田瞳、刘虎、曹国魂、柯英、宋云、吴晓明、梁积林、孙瑾、付聪林、韩润东、周潮、苏黎、武强华、窦爱军、刘海霞、王锐、哈建军等朋友聚会——古老的甘州似乎只是醇美的酒液,黑夜的光,心中的一些旖旎或者苍凉的想象——瞬间闪过,又瞬间消失,无论微醉还是沉沉睡去,所有的痕迹和言语都有一种单纯的美。
还有一次,和马青山、孙江、柯英等在宾馆喝得昏天黑地;2004年的一个傍晚,我和柯英,在红叶大酒店的某个房间,两个人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面对明代的鼓楼,喝下大量的酒,说出了大量的心事和梦想——2005年在张掖的一个凌晨,睡梦当中,忽然听到一声清澈的钟鸣,悠扬均匀,满含禅机——从大佛寺,越过古老的甘州天空和现代的张掖,敲醒我的睡眠——我想到,历史上几乎所有与西域有关的人,都在张掖留下过自己的痕迹:晋高僧法显、唐玄奘、张骞、班超、霍去病、卫青、苏武、杨广、王昌龄、岑参、高适、马可波罗、左宗棠、林则徐……佛家或者政治家,诗人与将军——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在张掖,我只是一个来了就走的人,但也想留下自己的一点痕迹,哪怕转瞬风吹,形同乌有。
巴丹吉林的军旅生活(三章)
亮色
越过戈壁,在沙漠深处,我们可以看得更远,只是那些松软的黄沙,平静的起伏,却有着埋葬的危险和吞噬的杀机。刚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人居住、工作和生活。
从我们所在营区出发,出营门,就是戈壁滩了,一丛一丛的骆驼刺漫无目的地生长着,根茎上结满尘土,裤脚或者手掌稍微一触,就抖起一团浓浓的灰尘。夏天时候,傍晚,我们总是要去那里散步,几个一伙,踏着硬硬的沙石,抬头是西冲的落日,以七色的晚霞作为陪伴;低头是黑色的碎石,动物的足迹和地鼠的幽深洞穴。
而要到那个小点,需要乘车,30公里的路程足够一台解放和北京吉普跑一个多小时。车轮一旦接触到戈壁,灰尘就起来了,虽然有一条车子压了不知多少遍的路,但很多的地方浮土厚重,一些经验不足的司机经常在它们那里抛锚。其实,什么事情都一样,熟能生巧,跑得多了,司机就了如指掌了,跑起来得心应手。车子大幅度地颠簸着,我们紧握着扶手,全身崩了劲儿,不使自己身体碰在一边的钢铁。即使这样,脑袋也难免碰到车顶,一下一下的,令人猝不及防。
即使密封程度再好的车子,也阻挡不了无孔不入的细尘,这些善于钻营的投机者,只要稍微有点缝隙,绝对不会放过。但也不可排除车子本身的问题,很多东西根本上是内部的原因。在这样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闲暇左右看看,目光盯紧前方,不断迎面而来的戈壁,在我们的凝望之中,始终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姿态,仿佛临危不惧的勇士,面对迅速奔来的钢铁,没有一丝的惊惶和不安。
其实,一条路就是一种过程,既是肉体的也是生命的。接近的时候,那个小点就出现了,在昏黄色的戈壁当中,数株绿树,掩映着数座雷达和光测塔罩,在这二者之间,灰旧的营房显得尤其低矮。营门很窄,只可以容一辆卡车勉强通过。也没有战士站岗,想来也不需要,这沙漠的纵深地带,除了领导和机关的人,一般不会有什么人来。两边的红砖墙上写着一些口号和标语,最显眼的当数“身在沙漠,志在蓝天”和新近的“三个代表”了。看着那些红艳艳的大字体,我心里就有点激动,在一色枯燥的沙漠,多一种颜色就多一份生机,至少也是一种填补。营区里面,是两排左右正对的房子,正西是饭堂。两边是一色的杨树,绿油油的叶子风中不断地忽闪着,拍打着。院子很宽,篮球架和排球网各占一边。许多的战士只穿了背心和短裤,在场上叫喊着,奔跑着,左冲右挡,闪跃腾挪,小小的篮球和排球在空中飞来飞去,煞是热闹。
这时候,正是2003年的五一放假期间,不仅任务繁重,而且还有一种更为直接的自然灾害。我们没有惊扰他们,倒是一个在一边看球的战士飞身跑回营房,不一会儿,教导员郭广彬出来了,快步走到副站长冯治国面前,立正,敬礼。我就在一边站着,看见郭广彬的脸上,丰盈着一种喜悦和激动的笑容。张口对我们说,一个月没有见到外面的人了,语气里面有些遗憾和感伤。说着就把我们往大队部领。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蹦跳着从里面跑了出来,看到我们,飞快地冲我们喊了伯伯和叔叔。不用告诉,我们也知道这是郭广彬的儿子。冯副站长说,一家人都到这儿来了。郭教说是的。
其实,我在政治处工作的时候,写过关于这个小点的典型事迹材料。其中专门提到了郭广彬的夫人马冬艳,郭广彬到这个单位任教导员两年多了,每当小孩放假,夫人马冬艳就带着来到小点,与郭广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我们深知,对于常年生活和工作在沙漠深处的官兵来说,对于异性,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记得我在另一个小点的时候,还偷偷地在戈壁滩上写过一些至今想起脸红的话。对此,我不以为有什么错误,至少是一种生命的自然和本真欲求。马冬艳的到来,无疑给这个小点带来了一抹亮色。时间一长,相互熟悉了,官兵把轻易不说出的秘密都说给了马冬艳,主题内容无外乎请嫂子介绍对象之类的个人私事。马冬艳听了,也记在心上,回到师部所在的营区之后,穿针引线,两年时间,促成了几对,其中两对已经结婚,还在三对正在进行中。
说完了这些闲话,我们这次来的任务也快完成了。临走的时候,郭广彬和马冬艳一直送到营门口,走了一段路程,我再回首,他们还站在路边,朝我们看。看着他们逐渐变小的身影,突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情绪,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在我的内心,缭绕着,游动着,遍生感慨。
南沙山
一抬头,就看见了,在营区内,我从宿舍出来,走出一段柳树的排列,转身,向东,抬眼,它就在那里了。更多的时候,它是静止的,在沙漠上面,微微隆起,与我们的目光保持平视,视觉绵软,内心亲切。
每天早上和傍晚,是它最美的时候,尤其是夏天,太阳刚刚升起,光芒打在我们身上,温和、均匀而散漫,耀着领章和帽徽,连同眼睛,我们身上的每一个发光物件里面,都晃动着一颗太阳。目击的南沙山,也满身金黄,就连背阴的凹陷处,丝绸一样披散。
风在沙漠的腹腔还没睡醒,鼻息幽微。这应当是风对我们的一种仁慈,不忍再打搅我们被它撕扯了一宿的心情,也使我们能够又一个忘却和改善心情的机遇,以坚定我们日复一日在它一边生活和工作的信心。这里面似乎含有一种欺骗和诱导的意味,但我们已经习惯了,也愿意接受。而南沙山,作为一种流沙的流浪和积攒,它的皮肤不断更换,更多的沙子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或者百里之遥,或者就在身边,来历不明,像我们一样,阅历简单,而方向多变。
我们知道,它是流动着的,沙漠和风运动的结果,只是觉察不到,多少年了,它的姿势不曾改变,这是在我们的感觉和眼光,事实上,它不断运动,变小、扩大,每时每刻,就像我们的年龄、职务和心情。我经常感慨,内里的流动,往往与表面联系不大。就像我和我们,很多时候,内心惊涛骇浪,樯倾楫摧,但脸色仍旧一潭止水。
作为一个人,谁的心里会没有风呢?
风在人的内心,蟒蛇一样的硕长、柔韧,我们并不清楚它们的首尾具体何向。
作为一种仅在咫尺的风景,一种事实,实际上也是一种安抚。每年的“五四”,我们都要去一趟,算是春游。在沙漠,在这个军营,除了南沙山,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呢?这似乎有点狭隘和残忍。但好在有一处令我们产生欲望的风景,这多少是一种对长期枯燥心灵的勾引乃至滋润。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个名叫巴丹吉林的沙漠边缘,我们常常遗憾,近处的戈壁和远处的沙漠过于平坦、粗砺、毫无起伏和一览无余了,即使有心仪的女子,可连一个约会,甚至偷情的地方都不予施舍。
出了营区大门,彩旗飘起来了,在我们的肩头和头顶,在戈壁之上,蓦然一片嘹亮,歌声响起来了,在空廓之中,溅不起一丝声响,尽管声音在我们的嘴巴和胸腔,有着雷和风的动静。脚下的粗沙和碎石,身边的骆驼刺和梭梭草不断摇晃着蓬开的身子,细碎的尘土犹如戈壁喷吐的烟圈。平时不多见的沙鸡和野兔在前方或者一侧,突突飞起,仓皇奔跑。我们打搅了它们的安静,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对此,我们大概没有歉疚,我们由来已久的自大、麻木习性,根深蒂固。
戈壁褪去,就是一色的黄沙了,高高低低,依次隆起,一直到了需要仰望的高度。背后是蓝得要命的天空。一顶一顶的沙丘,硬硬的,挺挺的,光洁的,干净的,时常忍不住要抚摸。我时常为这一念想感到羞惭,但又一想,太多的无力的美,似乎用来摧残。这时候,阳光炽烈起来,提升着黄沙的温度,沙子从鞋口涌入,双脚发烫,行走在火焰之上的感觉,我们索性脱了鞋子,光光的脚丫,在平静的沙坡之上留下伤疤,一道一道,扭曲得叫人心疼。但我们也似乎没有觉察,向上的顶点的欲望占据了心情,我们喊着,跑着,一个个撅着屁股,扭着粗细不一的腰肢,气势有点像攻占高地,样子却类似笨猴爬杆。我在后面,气喘嘘嘘,全身的汗水拧着肢体。
至山顶,截然一面刀刃,曲曲弯弯,好一道优美的线条。一边是幅度平缓的沙山,一边则是刀切一样的深渊,足有300米之深。深渊的一边,就是干硬的戈壁了,一直向北,伸展着辽远。而向南的一面,沙坡起伏,沙丘连绵,一座一座,诗歌一样的沉着、幽静、闲适和优雅,有着无意炫耀的意味和随其自然的开放姿态。而我们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包括我们留在其上的那些脚印和躺倒的痕迹,也许就在今晚,就会消失得跟没有一样。我们都想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留下一些自己的东西,而什么东西才是真正能够留住的呢?沙漠、戈壁乃至它们造就的这座沙山,有一天也会消失,所不同的是,它们的消失我们无法看见,而我们的走远乃至消失却在它们的目睹之下。
旗帜更为猎猎了,风在鼓荡着它们的单薄的躯体,我们把它们插在沙领上,坐在下面,照相、喝水、吃东西,大声说笑,这时候,我敢肯定,每个人都是快乐的,我们的快乐基本源于这座沙山,而沙山快乐吗?我们不得而知。返回的时候,我们排成队列,从一侧刀切一般的深渊,贴着浮沙滑了下去,松软的黄沙载着我们的身体,连同手中的旗帜,从至高处到最低处,仅仅几分钟的时间,而其间的感觉,有一些快感,有一些惊惧,回首仰望的时候,还有一些莫名的感伤:向上和向下,速度、心情、方向和结果泾渭分明,内心惊诧,但无法出声。
年龄的忧伤
2004年春节,在老家,正在和面的母亲突然说:过了这个年,你就32岁了。我惊诧,真切的沧桑感似乎沾满灰尘的积雪,一下子涌进内心。大年初二,村人来拜年,颜龙的3岁女儿竟开口叫我爷爷。我又不由得再一次凄凉,急忙拿了吃的给她,快步走开。我不愿意听到那个称谓,它很亲切,但它又像是一把刀子,命中的是我的身体,也是我所经历的那些岁月。
而岁月空空荡荡,风中的影子,不过是尘土的凝聚和分解。此前,母亲总说:你就是一个孩子。我还撒娇说:在娘面前,80岁也是孩子。而在时光中,在母亲乃至其他人面前,我老了,是一个长辈,再不是多年前在家乡背着书包上学、上山砍柴、捉蝎子、刨药材、夜晚啸聚长街的那个人了。2004年春节,在老家的田埂、小路和村庄,触目都是旧年的影像,我无法躲避。每一处都有着我的身体的痕迹。那些曾经属于我,由我留下的东西一定很顽固,也最容易泯灭。没有一个人真的能够被草木和泥土记住,除非肉体真的被它们接纳和融化了。
有天下雪,厚达膝盖,到处的白,让天地沉重。趟着大雪,我去了好多地方。姑姑家,相隔一道山岭,我整整爬了半个小时,摔了两跤,粘在身上的雪久不融化。我一直穿着10年以前的一件黑色风衣,陈旧得让很多人惊诧。他们说,现在怎么还穿这样的衣服啊?我笑笑,说这衣服暖和。
还没坐下来,姑姑也说,你今年也32了吧。我回避,用鼻子嗯了一声。在大姨家和表哥家,他们不知道或者忘了,问我多大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忽然害怕说出那一个数字,它包含了一种对生命的残忍。回路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个人,又看到乡间熟稔的的草坡、房屋、河沟、流水,它们基本原样,只是那些新盖的房屋看起来像是一块崭新的补丁。而陈旧的房屋似乎时间的一块伤疤,在往年的位置,越陷越深。
大年二十七上午,我和弟弟,买了冥币、香烟和黄纸,骑着摩托车,到3里外爷爷奶奶的坟头前,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用火柴一张张点燃,呼呼的火苗在风中燃烧,一眨眼功夫,就是一片一片的黑色灰烬了。其时,大风如洗,尘土飞扬,我跪着,想到爷爷奶奶生前的模样。多年之前,他们肯定也像我一样,在人世上喜怒哀乐,也肯定看到了许多的人死亡和不断隆起的坟茔。
这样的一种想法令人悲哀。
大年夜里,一家人围坐一桌,喝酒、吃饭,深夜了,7个人同睡在一张土炕。母亲和父亲的呼噜声中,夜晚是安静的,轻风偶尔会掀一下窗外轻浮的茅草,飒飒的声音使得屋顶沉重。我怎么也睡不着,看着黑暗的屋顶,想旧年的事情。偶尔的老鼠声响再不会引起我的惊恐了。在这样的夜晚,我觉得:到处都是睁着眼睛的神灵,他们走来走去,用熟悉的姿势穿梭在我过往的生活中。
早晨,天还没亮,到处都是炸响的鞭炮,声音从这一面石头到另一面石头,就连草茎和枯枝上,都充满爆炸的快感。我和弟弟跑到院子里,一次一次点燃鞭炮,看着它们噼啪炸开或腾冲而起。
对面的村庄也是的,各家院子离明亮的灯光像是黑夜的眼睛。我想起的童年,春节是我们最快乐时候,鞭炮要比糖块和饺子重要。而现在,燃放鞭炮不过是一个习惯,一种对旧年时光追忆和重温。天光放亮,站在那棵比我年龄还大的老椿树下,我想,一个春节就这样过去了,一年的时光也过去了,我又老了一岁,身体乃至生命的的皱纹又加深了一寸。
我记得,那棵椿树很粗,父亲和母亲一直舍不得锯掉,即使修建房屋,极其缺乏木料的时候,实在没办法了,父亲才拿着长锯围着它走了三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母亲说要留下来做土板,盛放她和父亲将来的身体。
每次听到,我就嗔怪她。而自己又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在异地突然丢了,身体要不要回到这里?
回想到这里,忍不住又记起自己的年龄,伸出手掌,或者站在镜子看,额头胎带的皱纹又深了一层,胡子张扬的两腮明显粗糙了许多。
大年初二,去给亲戚们拜年,在酒精中叫嚣,醉倒。感觉时光真的是在一点点消耗人的骨头和鲜血。正月十五,和表弟、弟弟去了当地的北武当山,几个人爬,路过的松树在冬天青翠,干枯的槐树上面还挂着去秋的黄叶。沿路的灌木拉扯着我们的衣裤。
站在海拔17000米的山顶,大风中的人、庙宇和石头都是松动的。过吊桥时,我看到深谷,两壁如刀切,谷底堆满了白色石头。
远近村庄在俯瞰之下,犹如山间的苔藓,灰白或者杂色,青烟是最大的生机。在其间蜿蜒的公路一直攀向遥远。连绵的山峦曲折游走,蟒蛇一样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山西和河南境内。返回时,向下的石阶、表面陡陡的斜坡,让我感到下落乃至坠落的快感。夕阳被我们扔在山顶,回到家里,已是黑夜了,寒冷加剧,似乎一面面冰凉的刀子,紧贴着身体。
就要离开家乡了,头天晚上,昏黄灯光下面,一家人的脸上挂着伤感。母亲又对我说,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再不要像个孩子那样,不计前后,莽撞胡闹,做错事了。我听到了,但没有应声。回到自己房间,在寒冷中躺下,看着旧年的屋顶,忽然觉得酸楚莫名,眼泪喷涌而出,顺着黑夜的脸颊,落在散发着冰凉气息的枕头上。
沙漠的果实与田野(四章)
内在的果实
2005年春天,几天来,我一直看见能够看到杏花和梨花,在夹杂了尘土的沙漠风中,持续地暗暗开放;与之相邻的杨树和沙枣树稍微迟钝一些,连绿芽都没萌出。少有的杏花开得粉红,阳光温暖,它们在正午的妖艳光泽,让周边高大的树木感到羞涩。每次路过,我都会停下来,盯着满树的杏花看(似乎重温旧年的爱情);再把鼻子凑近,它们的香味还是去年的(印象中的香味,贯穿杏花的一生)。
紧接着,梨花开了,一身的花朵,白天,它们是大地的脂粉;而晚上,则素洁异常。花朵的蓬勃味道在空中,苏醒的蛇一样,轻盈而又懵懂。有很多次,我近距离地看到它们:灿烂的花片和花蕊竟然是惨白的,微卷的;似乎一张张皱褶的面孔。没过多久,一夜风吹,这一年的梨花就再也不再了,连同落在地上的花片,也会在瞬间杳无踪影。
然后的果实,从花朵的废墟中探出来。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这里的杏树果实叫李广杏——以我倍加推崇的汉代将军李广命名,简单的果实,而因了这个名字,除了文化之外,还有沧桑的时光味道——悲怆的鲜血和长矛硬弓,个人武功和卓越品格……一个人,除了史书外,还被这样一种果实所传承,该是怎样的荣幸——李广杏味甜,汁多,据说还有治疗咽喉肿疼、醒神和开胃的功效——内核坚硬,杏仁很香,满口生津……每年五月,我都可以吃到。
只是,还没开口,就想起那位“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的盖世将军。有时候会伤感:人不在了,尸骨成灰——将名字和故事交给这样的一种承载和流传——时间、世事、抑或灵魂的不朽,总叫人迷茫而又欣慰。
而这里的苹果梨树,则是变种,一个外来者的形象,梨子和杏子混合的形状让我匪夷所思。前些年,第一次吃的时候,心里蓦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混血的果实,满含的汁液似乎白色的鲜血——据当地人说:这里的苹果梨树是早年从青海或者宁夏那边嫁接过来的——两个地方的树木,因为一根枝条,而变成了另一种树木……苹果梨树棺盖庞大,叶子呈椎圆形,树干黝黑泛红,其中有些类似雀斑的白色斑点,密密麻麻,从树根到树梢,均匀密布。
年幼的时候,杏子和苹果梨都是苦涩的。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杏子小,酸,软,不用费大的力气,就可以咬开;那种酸,犹如北方的酸枣,甚至有过不及。怀孕的妇女很喜欢,刚刚小指头肚大,就嚷着叫老公摘几个吃(我看到的妇女们几乎都吃得津津有味,连一点酸的皱纹都没有泛起)。苹果梨则是坚硬的,表皮发青,再坚硬的牙齿,再大的力气咬下去,也只是一道浅浅的牙印。
杏花之后,梨花。梨花之后,才是苹果花,白色的花朵,包着一层粉红的表皮,类似西北高地上的女人们脸上普遍的“高原红”。而我知道情况是:巴丹吉林的苹果树也是外来的(有人说:苹果是最民主的水果),伊初是跟随着未名者的人的手掌和脚步,现在是飞速的车轮。这里土质粗糙,含碱量大,再好的苹果树种永远也长不高,果实类似小孩子拳头,直到十月匍降白霜,叶子卷曲,呈焦黑色,仍还高悬枝头。清晨,果实坚硬,用手一摸,便可感觉到一种刺骨的冷。
这里的枣花有两种:大枣花和沙枣花。它们根本区别是:大枣由人在自家的果园栽种,果实属私有。沙枣为野生,果实为公有。大枣大致原地山东或河北(巴丹吉林沙漠以西的绿洲和村落,大都不是原住民,从方言看,大致来自山东、河北、陕西、内蒙等地)花是米黄色的,颗粒细小,密布枝桠间,掩住伸出的长刺。有人说,最好的蜂蜜就是出自枣花,但这里似乎没有很多的蜜蜂,大都是大黄蜂和小黄蜂,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生灵,从不成群结队,而是单独一只,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飞走了又来了(事实上,我根本无法判定是不是先前的那只)。
在我看来,巴丹吉林所有的果实花朵,以沙枣花为至美,香气浓郁,30米开外就可以嗅到(这种树木,跟随沙漠河流而生,幼时成丛,逐渐有强壮者突出起来,成大树,但躯干扭曲,皮肤皲裂,始终长不高)。记得刚来的第一年春天,礼堂旁边有几棵,每当开花,总喜欢在它的周围转,一直到夕阳尽没。秋天时候,沙枣树绿叶枯黄,一夜之间,尽落地面,只留下一连串的红色果实,悬挂干枯的树枝上。整整一冬之后,连续的沙漠大风,也没有将它们击打下来。直到再一年的春天,花朵盛开,绿叶萌生,还有不少仍在新一年的绿叶和果实之间,沉默悬挂。
杏子可以做成杏脯,摊开,晾干,冬日吃,干硬,水份尽失,但越嚼越有味道。苹果梨可以用筐子或纸箱存放于地窖(但需要悬挂),可以吃到开春。对于大枣,我喜欢晒干后的,皮肉虽然干枯,但用粮食酒浸泡一段时间后,它们会膨胀起来,色彩鲜艳,肉质辣甜(据说具有补肾壮阳的功效);有闲暇了的妇女,打了沙枣,晾干,磨成细面,炸油饼时候,包在里面,香甜而又酸涩,适宜就着米粥和咸菜吃。至于拳头一般大小的苹果,成熟后仍旧是酸的,冬天怀孕的妇女视为佳品,但放的时间长了,就会慢慢变甜,到来年再吃,竟甜如面酱。
这些巴丹吉林的花朵和果实,突出地面的美丽之物。很多年了,我一直在其中,看着它们开花、长叶、结果、成熟和衰落。粗略计算,它们当中,起码有一吨进入到我的身体。它们在我身体消失(我在它们的轮回中慢慢消失)。曾经有几年,我看到了花朵,便不再想到果实,也很少到结了果实的树下走走看看,偶尔的路过也视而不见。直到果实拿到面前,才知道它们已经又一次成熟了(对另一些事物过程的忽略是不是一种罪过呢)?所幸:看到杏子我会想起李广,看到苹果梨、大枣和苹果,潜意识里就觉察到了周边的辽阔和博大;而看到沙枣,就会想到河流,想起丑陋的形体之上,盛开的最美的花朵。对于沙枣树来说:戈壁之中的生长和存在,具体或者模糊,我相信它是内在的,自我的,可触可摸,并且都有着自己的形体、品质和色泽。
三个上级
1998年,朱国林来我当时的单位任副职。此前听说,他在另一个单位做头儿的最后一年,因为一件小事(讲述人略),一个湖北籍的下属气急,操刀欲砍之(刀是饭堂切肉的大板刀),众多人拦住。湖北籍下属不肯罢休,声言必砍之而后快。晚上,朱国林一个人不敢在宿舍睡,与一名副职换了房间。午夜,门开,湖北籍下属箭步进来,直奔床铺,手起刀落之际,朱国林从门口猛喝一声。操刀者惊,刀落地板,哐啷声,在深夜的楼道格外清晰,其他同事闻声赶来,只看见朱国林怒目圆睁,指着自己的胸脯和脖子,对湖北籍下属吼说:我就在这里,你拿刀砍呀!砍呀!砍呀!不砍你就不是你妈生的!湖北籍下属怔怔不动,眼睛盯着白日里吓得抱头鼠窜的上级,若知错孩子一般。
因副职故,平时少对我等指手画脚,也在正头儿的指派下,俯首贴耳,百依百顺。对我等下属,若兄弟一般,多次请全单位(共6个人)周末到他家吃饭。下属有个人私事,其循循善诱,亲兄弟一般看待。不到一年时间,其在单位威信倍增。再一年,正职升迁。没有正式任命之前,朱国林一如既往,带领我等,加班加点,兢兢业业。2个月后,正式命令下达,搬到正职办公室办公室后,我等还像一样进出无忌,除在上班时间称之为某某长之外,课余时间,仍如往常一样,年老的直呼其名,年少的则姓后加某某长。不觉三年过去,临卸任时候,一同事老母生病,催其速回。因刚参加工作不久,积蓄不多,找到朱国林上一级领导,批准从单位预借若干元。签字找朱国林取钱,朱说这样做违反财务规定。同事百般哀求,曰:老母病重,刻不容缓,请某某长您帮忙。说到最后,眼泪呼呼,掉在朱国林的办公桌上。但朱视而不见,只顾起草文件。同事气急,拍桌子吼说:你老婆脖子上生个瘤子,你拿公款跑北京治病,我借都不可以?为了单位工作,我两年未休假,这点事情您都不帮忙?朱国林这时候才停下钢笔,翻了一下眼皮说,我是头儿,你是谁?你能给我比么?
1996年。我分到陈保证所在单位,他没去接我,是另外一个副职去的。单位宿舍外面有一排年久的杨树,冠盖庞大,表皮皲裂,但长势良好,夏日内绿叶婆娑,楼侧是单位的篮球场。陈当时与接我的那位同为副职,正职空缺,二虎必然相争。陈是河北人,作为技术领导,要写许多的论文。那时计算机不甚方便,总叫我替他抄誉。不久得知,陈老家是河北献县,与我同乡。后又得知,他父亲先前在河北某政府工作,文革时候“放逐”到甘肃武威,平反后任劳动局长,当时已退休。
年底,我回乡,路过武威,他打电话给妻子,又写一信,让我见到其妻子时候当面交给。到武威之后,大雪,找到他妻子所在单位,交信,没有挽留我。刚下了大楼的最后一个台阶,其妻在后面喊我,说,不要走,陈保证让我好好招待你。与她同行,路过水果摊,我要买,她阻止。但见我执意要买,便帮忙挑了一些。中午,她叫来父母、小妹、兄弟等人,在家里做饭,几个人陪我喝酒。我看到了他们不到三岁的儿子,面白如雪,眼眉周正,说话伶俐。当日傍晚,其弟送我上长途班车,买了香烟和水果,给我带上。
等我再次回来,另外一个副职已升为正职,陈原地不动。有一段时间,其无心工作,有时一天不出宿舍。半月后,又复往常。因为是老乡,还有帮他抄誉论文的时候,陈对我甚好,真如兄弟一般。因为喜欢舞文弄墨,陈对我赏识有加,有几次向上级机关的领导推荐,又带着我,爬机关办公楼,向一个部门的领导推荐我。其实我哪儿也不想去,那个单位相对清闲,又没很多的管束,订的杂志书刊也多。到第三年,陈要彻底离开这个单位,回武威工作。再次回来,托运东西,我自然不甘落后,帮他收拾了所有东西,装箱,运到车站。握手告别时候,陈很高兴,络腮胡子根根明亮。他告诉我们说,以后会在武威市电力局任高级工程师,欢迎大家来武威找他玩。又一年夏天,一日晚,在办公室,忽有人说,陈死了。在去兰州开会路上,车撞崖,同车三人,无一生还。
这个噩耗(曾经相亲相近的人,都是亲人)背后,还隐藏着以下一些真实情况:其弟兄三个,陈排行老三。大哥早年从铲车上摔下死亡,二哥骑摩托被卡车撞死;就连他的小侄女,第一天上班,骑自行车返家路上,被迎面的车辆撞出6米多远——又过了一年,在《中国青年报》上,看到一则消息:甘肃武威一陈姓退休干部,当场抓住小偷,而被跟踪,在家门前被刺3刀。不久后得知,这位陈姓退休老干部,就是我曾经的上级,陈保证的父亲。
四川人,刘报国。职务比我高一级,应是没有明确隶属关系的上级。刘方言浓重,个子不高,生活邋遢,床铺几天不整理,衣服泡在水盆直到发霉才动手洗出来。那时候,单位有两个未婚女同事。一甘肃天水人,个子高一点,面色白皙,眼波动人;一河北深州人,个子娇小,玲珑可人。大家都看得出来,刘报国喜欢河北,小巧玲珑的。小女孩喜吃零食,没有了,便到刘报国面前,唧唧喳喳一番,刘便径自出门,不一会儿,提回一大包零食。
从女生宿舍出来,刘眉开眼笑,扁扁的嘴巴,厚厚的嘴唇也掩不住笑着的牙齿。在单位,我与刘报国可谓天敌,不是因为那个女生,也不是因为官职利益。刘和我喜欢顶杠,各说个有理。有此讨论什么样的女人最讨男人喜欢。刘说:小巧可人,口齿伶俐,善谋略,会家务。我说:人高马大,为妻贤惠,为母慈祥,真正入心的为最佳。说着说着,焦点聚在“小巧可人”与“人高马大”这两个词语上,以至面红耳赤,继而拍桌子,再尔动手,两人在宿舍内天翻地覆一阵子,各自气咻咻分开。
此次之后,刘和我不再说话,见面侧脸,皮鞋敲打地面之中,依稀可以听到彼此鼻子轻蔑的哼声。几天之后,两人又复往常,开始都小心翼翼,生怕再因为顶杠而导致不愉快,尽量尊重彼此意见。又没几天,还如上次模样,唇枪舌剑,各不想让。这一次在室外,因为“人活着到底为什么?”一争论而又面红耳赤,无桌可拍,就相互拍对方的肩膀和胸脯。幸好旁边有人,千钧一发之际,各被拉开。
第三年,河北女同事调广州任职,临行时,刘恰好不在。单位聚餐为其送行,我也在其中。几杯白酒下肚,有点发晕,不自觉地想起还在四川老家休假的刘报国,蓦然一阵伤感。也就在这一年,我调到上级机关。到原来的单位去,看到刘报国,还是一副邋遢模样,在办公室内,埋头做事情,或者趴在桌子上看书。偶尔在路上遇到,相互打招呼,很亲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再三年,回原来的单位,刘报国已搬离5个人的办公室,坐在了原先领导的位置。
生日的心情
生日——这个词语让我木然,似乎看到一片混沌,一片鲜血,还有疼痛的嘶喊。嗅觉当中也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早在一天前,这种感觉和味道就开始弥漫了,在我的内心,像是一群蜂拥的虫子,模糊的翅膀,不透明的飞翔,它们动作缓慢,在一片狭小的空间中,围绕我,声音单纯而又嘈杂。
总是想起乡村,想起4个或者6个鸡蛋,鸡蛋上还粘着米粒,被米汤煮红的蛋壳很硬,我使劲敲都敲不碎。母亲和我都不知道,一个人一天只能吃一颗鸡蛋,多了就是浪费。但母亲认为,鸡蛋是最好的,吃多了会身体好,长得结实高大。有一年生日,母亲给了做了一碗面条,外加两个荷包蛋——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唯一的一次,直到我离开家乡,混迹他乡之后,再没有吃过母亲做的生日饭。倒是24岁生日那天,在单位,自己用电炉煮了4个鸡蛋,一边吃一边想起母亲,有点心酸,竟然哭了出来。
在异乡的第五年,受其他同乡的感染,生日那天,花了三百多块钱,在饭店就餐,一帮子朋友和同乡聚在一起,喝到醉倒。半夜醒来,口干若同火烧。喝了一肚子凉水,躺在床上,忽然惭愧起来:母亲从来没有为自己过过生日,父亲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
1999年在上海,生日是同学帮忙过的。那天下雨,整个天空都淅淅沥沥,珠线不断。同学文勇、小平、小龙等冒雨跑到五角场的超市,买了好多的啤酒和熟食。又将一件放置行李的房屋打扫干净。等他人睡后,几个人坐在里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喝到午夜,仍都没有醉意。
我常常想:生日是什么呢?一个人走出母亲的肚腹的那天(那个时候,我们都知道些什么)。由母亲告诉的出生日期,然后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想起来,做一些所谓的祝福。我觉得沮丧,向死而生的路途,一个生日一个生日之后,最终的灰烬和坟墓——我想那就是最终的最为豪华的生日宴会了。
1998年春天,我的生日,周围没有一个人,即使有也不会告诉。那个早晨,刚刚下过一场雨,整日尘土飞扬的沙漠突然干净起起来,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我骑着车子,在林荫当中,走走停停,在果园的梨花和桃花当中,想起往事,想起母亲从饭锅里捞鸡蛋,并一一为我拨开,想起在弟弟生日时候,和他争抢一只鸡蛋的情景。
那一个生日的向晚时分,西边的天空堆起大块的云团,太阳下落之际,云彩的形状千奇百怪,狮子、奔马、野狼、兔子和象,金色的云边美奂美仑。落在麦地的阳光也是纯黄色的,近处的小路和远处的戈壁都像是铺了一层金色的黄油。在一棵杨树下面,我就那么看着,有风从背后,从更远的地方吹送,掀起衣襟。有一些白色的羊只沿着长满蒿草的沟渠游弋过来。直到天黑,我才骑上车子,返回宿舍。入夜,上床的时候,总觉得很高兴,按奈不住地笑,我努力想了好久,也说不清是究竟因为什么。
近几年来,我总是觉得:生日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存在任何意义。只要记住自己是哪一天呱呱落地足够了——形式能够说明和表达什么呢?我甚至还想,要过生日,到65岁以后才是正当的。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想等个机会,为父母好好过生日,一年一次。然而,最可惜的是:父亲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生日,生养他的爷爷奶奶也不在了(先前问过奶奶,她说她也记不清了)。
过了好多生日,大都忘记了,每年都有不同,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或是更多的人在一起。喧闹或者孤寂,都不过一天时间。但到最终,真正能够记住我的生日没有几个人。2004年春节,是在北京,和大卫、二增还有另外一位女士(忘了名字)一起,地点是羊坊店路东侧一家餐馆。喝二锅头、啤酒、饮料。在一个胡同的网吧上网,看图片和文字,听音乐。酒虽然不多,但那时候突然晕了,说不清楚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到西郊的学校,沉沉入梦之后。
被人记住生日的人是有福的。2005年4月17日,星期天。我的又一个生日。在巴丹吉林,早在凌晨,我就想,坐下来,安静,和妻子儿子一起,在自己的家里,还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然后坐下来,写点东西,就是最好的事情了。中午过后,心里老是有个企盼:想母亲会给我打个电话的,除了她和父亲之外,远处再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了。但我不会自己对母亲说,我自己的生日,知道的人一定会记起,会在今天的某个时刻突然想起我。
现在,起风了,一如既往的沙尘暴。先前,从午夜到中午2点,整个巴丹吉林都是安静的,无风,街道两边的杨树吐出了绿芽,墙根的青草和去年的韭菜也已经绿意茵茵了。阳光明亮,春风和煦——而转眼之间,我在结束这篇短文的时候,沙尘暴来了,呼呼的风声,首先从摔打窗棂开始,然后是砂子击打玻璃的声音。我起身关上,迎面的沙尘无孔不入,从我的口腔,直入胸腔。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做,就在这里,一个人坐着,看一些东西,想一些事情,累了,去洗个澡。
沙漠的田野
每年夏天,是整个巴丹吉林最美的时间,可我很少走到它的中间去看,总是很远地,站在树荫下面,或者在围墙的根部,在风吹的凉爽之中,看见不远处的田野。村庄在浓密的杨树树荫下隐藏,偶尔露出的房屋大都是白色的,还有灰色的,有的陈旧,有的崭新。正午的炊烟缠绕树木,又在树叶中消失。偶尔走动的人步履缓慢,手提农具、青草和吃食。田地一边大都是草滩,草滩中间通常都有一泊长满水草的海子,水发绿,阳光在上面,与探出腰肢和头颅的蒿草一起摇晃。
草滩上有骡子、马、驴子或者牛,它们不怕阳光的爆晒,长有毛发的身子看起来油光鉴亮。在炎热的正午,到处倒是安静,几乎没有蝉唱,牲畜的叫声比汽笛更为嘹亮。村庄和田野之外,便是微绿的戈壁滩了,微绿的东西是骆驼刺和沙蓬,稀疏的枝叶贴着灼热的地面,远看,到处都是熊熊的气浪,有时感觉像水,水声喧哗,清波荡漾。
田地里的棉花开出淡黄色的花朵,有些黄蜂在其中繁忙。阔大的叶子密密艾艾,有风也不动摇,只是棉花的头颅东摇西晃,相互摩挲。再一片田里的麦子躯干和头颅尚还青青,整齐摇摆,似乎集体的舞蹈。还有青色的苜蓿,好像已经长了很久,一棵棵匍匐在地,背面发灰的叶子像是羞涩的面孔,从密集的缝隙中,看着它们之外人和事物。
清晨风如水洗,跑步时,多出几十米,就是村庄和田野了。农人们似乎都起得很早,我们经过的时候,田里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这时候,露珠很大,密集成群,等他们走出来,裤腿湿漉漉的,鞋面上还沾了不少的粗砂子。有的农人会朝我们看看,但无法辨清他们的真实眼神和表情。有些头包花布毛巾的女孩子,看人的脸和眼睛都是斜着的,慌乱而不定。那些上了年纪,或者婚后的男子女子,倒是很大胆,脸上堆起的神色本真而鲜明。
再远处,不少的海子,在逐渐稀疏的草地上,风吹涟漪,似乎巴丹吉林眼角的皱纹。有些海子里面养殖了鲫鱼和河虾,有些人在夕阳下垂钓。这些海子一边的戈壁滩里,生长着甘草——它们的根深过地面上一层楼房。每年春天时候,附近的几个学生专门放假2天,要学生们挖甘草,一个人要挖20公斤,他们叫做“勤工俭学”。我见过最长的一根甘草,两个人轮着挖了两天,挖了50公斤,还没有挖到根。
远处的苍茫是戈壁的,也是这个世界的。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夕阳下面,骑自行车,沿着四轮车趟出的道路,曲折前行。一个人在戈壁上行走的感觉,是孤独的,那种孤独在傍晚更其深重。有一次,路过一座沙丘之后,突然看到一大片戈壁上的坟墓,有的没有墓碑,有的用黄泥做了一个,上面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微微隆起的土坟当中,在渐渐入暮的傍晚,散发着一种腐朽的,令人沮丧和恐惧的味道。
夏天的晚些时候,芦苇是最美的,这时候的巴丹吉林沙漠,除了这些高挑羽毛,在变凉风中整齐舞蹈的植物,再没有什么更能令人想到诗歌,想到将军的盔缨和悲怆的沙场征战了。我很多次为芦苇写诗,一个人坐在风吹的芦苇丛中,抚摸着它们即将干枯的叶子,叹息,想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想周围和那些远去的事物。美的,必然是悲的。我重复这样说着,像一个孩子一样,在风中的芦苇丛中,一直到日暮黄昏,虫声四起。
棉桃接连爆开,深夜的野地,没有人听到它们整齐的声音,还有安静的正午,除了马路上偶尔的汽车奔驰。棉桃的爆裂让我想起,某一种方式的自我杀戮和释放。这时候,最美的女孩子也没有棉花洁白,再朴素的诗句也没有棉花朴素。棉花的叶子开始枯萎了,先是打卷,由叶沿向内,一天一天,最终蜷缩成一只只黑色虫子。
西瓜早就成熟了,还有一些留在地上。再毒热的阳光,还长在藤蔓上的西瓜内瓤也是沁凉的。那些在戈壁深处种植白兰瓜和哈密瓜的人,早早出来寻找买主了。周边的村庄开始忙碌起来,田野当中,到处都是屈身棉花的人,孩子们坐在架子车上,或者在附近的苜蓿地里,追逐打闹,抑或安静。每一个人的脸膛都是黑红色的。有漂亮的眼睛露出来,宝石一样闪亮。
这些年来,在巴丹吉林一边的绿洲,我看到的田野大致如此。果实不仅悬挂高处,也在地下。入夜之后,先前翠绿的绿洲一片漆黑,风中的树叶发出清脆的响声。宽阔的渠水带着上游的泥浆、草屑和肥皂泡沫,无声的流动在田地当中发出咕咕的声音。风凉的时候,就是田野终结的时候。清晨的冷风,时常让我感到一种远离的疼痛。一个夏天过去,一次田野的消失,时间交替,一个人,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十分清醒,在很多的睡梦当中,看到大片的田野瞬间隐没,看见更多的茅草根根断裂,梦见自己一下子老了,一个人坐在一堆金黄的麦秸杆上,长时间昏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