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两件事情需要记起:一是一九九零年冬天爷爷猝死,出世以来家庭第一个成员的消失,让我觉得了人生的某种不可避免的沉痛;也隐约知道了某种必然的消失,似乎是人生的一个伏笔。另一个是我暗恋多年的女同学出嫁了,婚车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我站在房顶上,除了上帝和风,谁也看不到。一年后,大雪覆盖了1992年冬天,北风掠过枯燥山岗,雪花在岩石和树枝上融化。这时候,我走出家门,在锣鼓和鲜花之间,渐渐去向了远方。
“远方”于我来说是新奇的。过了黄河,蓦然觉得:十多年在南太行的生活陡然消失了,存在脑子当中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意象。郑州向洛阳,西安之后的秦岭,飞将军故里陇西、傍晚的兰州、河西走廊开始了,祁连山在一侧头顶神灵,浩大的戈壁之间漂浮着村庄和脏羊。到李白的酒泉,我们下车,单调的月台上西风贯穿,寒冷无边无际。逐渐进入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村庄之外是戈壁,稀疏的杨树枝桠上落满黑乌鸦。大雪下来的时候,世界一片空旷,远处的苍茫似乎人类永世不灭的惆怅。
新兵连开始了,个人的意志刺刀一样笔直明亮。早上:整齐的脚步惊醒乌鸦;嘹亮的口号在低矮的墙壁之间跌宕;白昼的日光有而似无,我们的身体在水泥操场上走过来,再走过去,冻红的手掌被风吹出缝隙。休息时,不断的风中偶尔会带来几张破旧的书页和报纸,我抓住,放在掌心阅读旧新闻。晚上在教室高声练习歌唱:《团结就是力量》、《空军进行曲》、《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打靶归来》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十多个战友睡在一张大通铺上,脚臭汗臭,氤氲不散;鼾声和梦呓似乎汹涌的海水,我们不过是漂浮的木船。有一段时间,连长总让我抄写《中国电视报》上的电视节目。抄完了,我总是在要默写一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不断写信,给父母,还给另外一个人,她的名字至今让我心疼——我但总觉得那种无望的爱情是具体的,非我不在的——但没有回信,所有的泪水和渴望都是梦想的残渣,一点点掩埋我,吞噬我。1992年大年三十晚上,想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爹娘,心中忧伤,眼泪溢出眼眶。坐在窗台前,长时间看院子里那些枯了的杨树、花坛和冷清的操场,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内心荡漾。
脚掌也冻肿了,疼倒是不怎么疼,就是一热就痒,痒得钻心。班长打来热水,从饭堂要了食盐,泡水给我们这些冻伤的新兵洗脚。他姓王,河南驻马店人。给我洗脚时,我怎么也不让,他用严厉的口吻命令我坐下,让他给我亲自给我洗脚。与此相反,另外一个班长老说我在队伍中笑,几次把我“提溜”出列,站在水泥板上让我使劲儿反省。我与他争辩,他说我不老实。
有一个人把我拉到阴影处,使劲儿反掰着我左手中指,我疼极了,我要他放开,他不放,还使劲儿掰,我猛然抽手出来,右手握拳,闪电一样打在他的鼻子上。一股血从鼻孔流了出来,他大声骂起来,惊动了其他战友,作势要冲过来揍我,我也在气头上,听了他的骂,火气又起,跑过去在他肚子上揣了一脚。
2
春天,巴丹吉林最先绿的是柳树,接着是杏花和桃花,妖艳,多粉,但也落寞,引来了不少的蜜蜂;梨花也很多,开得漆黑的暗夜都成为了白昼;马路两边的草刚刚挣扎出来,被突如其来的清水淹没。阳光灿烂,巴丹吉林天空格外高和蓝。有些时候,还可以看到从祁连山悬崖飞来的苍鹰,在我们头顶,神灵一样飞翔。
三个月后,我第一次走出营区,戈壁大得不可想象,除了零星的建筑,远处是一片苍茫。坐在车上,我才真切而具象地感到“地球是圆的”这一科学定理。越过一道铁轨(全国唯一一条军用铁路线,东接兰新铁路,西至中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有人称之为“巴丹吉林沙漠中的绿色通道”。)两边杨树叶子刚刚生出,翠绿的,还带着细细的白色茸毛儿。树外堆起高高的黄沙,每一颗沙子都闪着一个太阳。
两个月后,春天羽毛丰满,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军营也沉浸在年复一年的杨树、沙枣树、红柳树当中,我像那些低空飞翔的鸟雀一样,又被分到一个技术室工作。报到那天,一个湖北籍的领导把我带到单位,安排在四个人住的大房间。对面是一台东芝电视机(看了很多年,很多按钮都坏掉了,色彩依旧清晰。)同室一个四年度老兵,陕西人,最显著的特点是特别爱看电视,每晚都要电视给他说再见。一个三年度老兵,个子1.84米,很瘦,河北唐山人,是单位有名的篮球健将,后来考上了广州体育学院;一个是二年度兵,酒泉人,特别喜欢吃猪蹄儿,每天十个不嫌多。隔壁住了两位女干部,两个都很美,也很文静。其中一个被外单位一个四川籍干部追。冬天,男干部在她门前水泥台阶上坐了整整一夜,感冒了好几天,住院输液才好。
单位两个副职,陈副老家河北,早年随父迁来甘肃武威,总是找我抄他撰写的技术论文。带我去机关见宣传科长。帮我订阅了《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中篇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等杂志。在他宿舍发现一部绘画本《金瓶梅》,但不敢借阅,就偷着看。当年冬天,我要到武威去,他写了信,到武威后,把信交给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就告别了,刚走出她单位大门,她追出来,对我说:陈让我好好招待你。下午,在她家里,我见到了他们的小儿子,还有父母兄弟。吃完,她送我出来,大雪纷纷,古老的凉州冰天雪地,绵延的城市和戈壁与背后的祁连山融为一体。
典型的“五点一线”生活:饭堂、厕所、宿舍、机房、办公室。我想这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了,从肉体到精神,从个人到集体和社会。这种重复看起来单调,但我相信它是繁复的,幽深的——这些年,我唯一属于个人的生活就是读书和练习诗歌:1994年,《解放军文艺》发了我一组名叫《在西北行走》的诗(责任编辑是著名诗人刘立云老师,此后数年,刘老师选发了我很多军旅诗歌。)收到稿费360元,正好深秋,我用其中80元买了一双棉皮鞋,剩下的买了《性格组合论》、《红楼梦》、《唐璜》和《浮士德》。
3
为数不多的同乡们散布在各个单位,周末打电话相互问候,有时一起四处走走。有一次一起去菜市场,买了好几个大西瓜。这里的西瓜简直就是蜜,水分特多,瓜瓤沙甜。几个人蹲在清水流动的水渠边啃。一个穿着褴褛的老太太来了,腰身佝偻,拣地上的西瓜皮。我有点惊诧,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奶奶,随手拿了一个大西瓜给她,她摇手不要。营区围墙外是一大片沙枣林,每年的4月底,它们都会开出一堆堆金黄色的小花朵,香味弥漫了整个军营,引得大批蜜蜂忙活得颠三倒四,不知劳累。再远处是村庄,黄土的房屋被大片的杨树遮映,一些马匹、驴子和牛羊在草滩上散漫,夕阳西沉时,血红的余晖在大地上荡漾,草滩上的人和牲畜晃动身体——充满诗意的大地影像。
戈壁月光很美,像银子;天空高得出奇,坐在小树林里,月光穿过树叶打下来,夜虫唧唧而鸣,远处的弱水河涛声均匀。这时候适合想家——我的父母在河北农村,父亲老实木讷,一年说不了100句话;母亲总是唠叨,上坡下山忙生活;读书的弟弟个子比我还高。有几次,娘让弟弟写信来,说家里都好让我放心当兵,听领导的话;还说要给我说一门亲事。那时候,几乎每个同年战友皮夹中,都夹着一张妩媚亮丽的女孩子——我没有,我也想。
秋天,西风如洗,片刻之间,黄叶遍地。我认识了推荐我读卢梭《社会契约论》和《代价论》(郑也夫)的裴,一个与我兄弟一样的团职领导干部,时常坐在办公室内,给我说了好多话,讨论很多问题。有一年回家,还从他那里借了1400多元钱做路费。他去北京、长春、西安等地出差回来,总要背回来一大摞子图书,也给我几本——《我们都是未解之谜》(丛书)、《国是论衡》、《黄河边的中国》、《论法的精神》、《国富论》等。
冬天,机房值班室的战友休假,我顶替了两个多月,房间很狭小,但有一张床和一盏灯,似乎也就足够了。夜晚尤其宁静,四野无声,微风掠地,灰尘在窗玻璃外,打着漂亮的旋儿。
收到娘的信,说在山西的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还寄来了女方的相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娘又让弟弟写信来,有时间回家看看。我不想回家,我喜欢西北这个地方,在这里,我可以时常看到雪山和飞鹰,戈壁和沙漠就像征战的疆场,尽管是和平年代,我仍旧觉得,人生乃至我所在的集体,每一个细节都应当是一场战争。
4
1996年春天,奶奶说她胃总是疼,吃不下饭,带着她去了一次医院,结果让我沮丧:胃癌晚期。在饭馆内,请奶奶吃饭,她已经不能吃了,吃一口吐一口。回到家里,她就躺倒了,体重从60公斤锐减,最终只剩下一把皱褶的皮肤和硬硬的骨头;父亲一直陪着,寸步不离,给奶奶梳头、喂饭、洗澡和端送便溺,我看着,觉得这就是传统的“孝道”了!回部队不久,我到上海上学,提前几天,又回去看望奶奶,她拉着我的手说:平儿,奶奶还想活,俺还没有抱上重孙子呢!奶奶又说,她死的时候我一定要在身边!
上海:五角场,去了很多地方,在外滩与在上海工作的一位堂哥和战友们照相,去华联商场转悠了几次,给母亲买了一件棉袄,给未婚妻买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几个同学做轮渡过黄浦江,到保利大厦转悠,去青年森林公园、上海书城。周末沉浸在学校图书馆,复印和购买了很多书和资料,回家几次,除了给亲人带的东西,就是书,它们跟着我从潮湿的上海去到河北,又来到巴丹吉林沙漠。我病了几次,同学们来看,其中一个中途退学,姓孙的女同学,家在海口,很温柔,也很大方,她的问候让我至今感动。
1997年2月19日,邓小平同志逝世,到处都是悲伤。同年第三期《新华文摘》杂志封面刊登了这位伟人的一副图片及相关报道,还选载了我的一篇散文:《沙漠过客》。阔别的沙漠军营一直在军线电话中活跃,一些战友走了,一些又来了——那时候,总是站在街道边儿给爹娘和未婚妻打电话,有时候超支了,变着法子省钱,只是为了打一次电话,说几句话。在礼堂听了一次关于科索沃战争的报告,教授对世界军事战略的分析赢得如雷掌声;参加了上海的城市运动会开幕式。生日那天,唐小平、柯晓龙、郝志强、汤恿几个同学买了啤酒和熟食,为我唱“祝你生日快乐”。
我在巴丹吉林的第七年(1998年7月),奶奶去世了,与爷爷之死相距八年。
毕业那天,大雨滂沱,四平路上水流成河。胡新好、徐超刚和唐小平等同学站在大雨中为我送行,我们都哭了,泪水比雨水更为庞大。回到河北老家,风和日丽,大地葱郁,我和未婚妻,还有兄弟,站在爹娘背后,在花生地里照了一张全家福。半个月之后,再次乘上回巴丹吉林的列车,没钱买卧铺,我躺在硬座下睡了一天,晚上抱着未婚妻,看着迅速移动的黑夜,城市在灯火中明明灭灭,山川沉静,只有钢铁的撞击声连绵不绝。
5
深处戈壁的单位,出门就是黄沙,几个小点散落在远近不一的戈壁上,没有公路,车子在上面行驶,起伏颠簸不停,白色的尘土犹如烽烟。为了去这个单位,我主动要求了三次。我喜欢安静的地方,晚上一个人住,可以看书,想心事,痛苦可以哭,欢乐可以笑,谁都不知道。
这里距离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很近,穿过戈壁滩,就看到了矗立在西北大地之上的发射架。通往额济纳旗的公路从中穿过。这一年夏天,我先后去了三次:做锦旗、洗印照片、购买战斗书籍。我个人也在那里先后购买了《昆虫记》、《瓦尔登湖》、《斯坦因》、《戈壁沙漠之谜》、《草原上的小木屋》、《热爱生命》、《巴黎圣母院》、《三个火枪手》和《我的世纪》、《铁皮鼓》等书籍。
穿过戈壁,向北,是额济纳旗的古日乃苏木(乡),大片的沙枣树在空旷中沉默,红色的蚂蚁和蜥蜴赛跑,骆驼在远处运动着硕大的骨蹄。有一些水草,聚集的蚊子在傍晚猖獗。见到牧民巴图,在他家里喝酒吃手抓羊肉;他的二女儿是一位乡村医生,总是把日日落满沙子的医务室擦拭得干干净净。她跳着蒙族舞蹈唱德德玛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雕花的马鞍》以及后来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歌声嘹亮,在日益退化的古日乃草原显得格外苍凉。
妻子怀孕了,反应强烈。有两天没起床,水米没进,但也没告诉我。我总是趴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听孩子的动静,有时候他会伸腿蹬脚,安静地向着人世成长。这年冬天,我们回家,儿子(那时候不知道男孩女孩,生下才知道和我一样带“把儿”)在妻子肚腹当中,跟随着我,听着铁轨的撞击声,到北京,我为妻子洗澡;到邢台下车,人太多,怕挤伤妻子,急得满头大汗。娘希望她的孙子生在三月(我是三月生人,父亲也是,再有一个生在三月,娘说这样一家人都会很有福气)再回到巴丹吉林,杏花梨花桃花都开了,苜蓿青油油的,妻子采回来给我炒了吃(从史书知道,苜蓿曾是汗血马喜欢的草料之一)。2002年6月初(差两天没生在六一国际儿童节),妻子肚子疼,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剖腹产下了我们的儿子。
在单位,上级是河北老乡,一个直爽的人,没什么架子,我做工作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有他的想法,我觉得我的对,他说这样不行。有时候争执,吵几句,两人都很生气,但没过几分钟就又和好如初。我是下级,按道理必须遵从命令,但我时常觉得:尊重和服从需要正确的前提,而不是盲从。另一个尊敬的领导生病了,胃癌。我流泪了,那是一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科技干部,没有别的爱好,就是读书。刚到巴丹吉林时,一个人在一个孤立于戈壁之上的小点驻守了3年,寂寞了,用电话和同学各摆一盘象棋,楚河汉界相厮杀,车马炮卒分输赢。有一次新设备验收,刚下飞机,单位把他怀孕的妻子接到机场候机室,两个人见了一面,他又转身上了飞机。
去北京做胃全切手术,就要进手术室了,他还捧着书本看。我主动写了他的事迹材料(这是我第一次投入地写一个身边具体的人物,没有任何一点虚构成分,一边写一边哭。)当年的《中国空军》杂志刊登了出来。我从内心爱这样的军人——没有什么比读书和把事业当成生命的一部分,用实践的方式来完成理想更伟大的事情了。中秋,月亮圆得心碎,我想家,从前的乡村情景一一浮现,生我养我的人,我爱的人,时刻惦念我的人们,有一些已经不在了,大姨夫、二表哥、两位舅舅、奶奶……都是在我从军巴丹吉林的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告别了这个世界——我当初的恍惚觉得一个个成为了残酷的现实;我的年龄被时间赋予,肉体在飞扬的尘沙当中皱纹升起,皮肤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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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沙漠深处存在和消失了一些什么,铁青色的戈壁上,黄羊、骆驼乃至沙鸡野兔怎样活着。我也是的,很多人知道我在巴丹吉林生活,但看不清我的脸颊和动作,就像逝去的爷爷奶奶和两位舅舅,我说了多次,用尽了形容戈壁和沙漠的语言,他们还是摇头。当年暗恋的那个人早已儿女绕膝,二十年没有见到一次——在时间当中相互疏远,要不是有心,过往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我时常觉得了苍老,满面沧桑,身体在快速和缓慢的移动当中,从这里到那里,始终没有越过浩瀚沙漠圈在内心的边界。在上海,驻南联盟大使馆被北约导弹袭击,每天坐在电视房盯着屏幕看,身体的血流风行虎啸,骨头在梦中格格作响。先后两次的伊拉克战争(“沙漠之狐”、“沙漠风暴”),以及科索沃和阿富汗战争、俄罗斯打击车臣叛乱分子的反恐行动、“911事件”等,于个人最大的打击(塑造)是唤回和凝聚起了一种铁血素质。
2004年,临近春节,第一次带妻儿乘飞机到北京,儿子趴在窗前,俯瞰移动的大地,城市和山川。这一年,在河北乡村,儿子也第一次看到了没膝的大雪,和侄女儿甜甜堆雪人,笑得声震屋瓦。看着他们,我忽然想到:儿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父亲像他一般大的时候,在这里的生活和内心境况,不会知道他所在的家族曾经有两个人去世了,成为一种看不到的血缘记忆。母亲总是疼爱两个孙子(女),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沿着枯草丰密的小路来来回回。
再次离开时,我也想:或许儿子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我的根在那里,他的根却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生命和生命之间最坚韧的不是物质,而是看不到的鲜血——在巴丹吉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地域对于一个人的生命和精神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内在联系和外在表现又是什么?具体到我:总觉得自己可能是一位古代在西域跨马驰骋或者长途跋涉军士和刀客。
这么多年了,胡子从绒毛到灌木,不知刈割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有多少身体的碎屑落在了汹涌的沙子之间——2006年3月,和战友们一起,以滴灌的方式,种植了1400多棵柳树苗儿……填土的时候,我也忽然想:或许只有这些有生命的植物,才可以记住我在这里的蛛丝马迹。从春天到春天,从花朵到花朵,风暴和沙子无所不在,季节和年代只是一种切割时间,留驻记忆的方式。十六年过去了,当年一同从河北来到巴丹吉林沙漠的同乡只剩下三个了(若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还有一个兄弟和我在巴丹吉林)。每一天的天空和戈壁,黄色的沙子,黑色的卵石,稀疏的骆驼草浑身挂满焦白的灰土;大地椭圆博大,天空辽阔明净——站在戈壁边缘,我常常想:有一天我离开了,我是不是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