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写员巴特尔比
赫尔曼·梅尔维尔
1 我是个年纪相当大的人。过去三十年来,我的职业的性质,使我格外接触到好些似乎有趣而又有点奇特的人物。据我所知,迄今还没有人写过这类人物,我指的是律师的抄写员或者叫做文书。在职业和私人关系上,我熟悉不少这样的人。要是我兴之所至,很可以讲出他们各式各样的经历,温厚的绅士听了,准会莞尔一笑,多情善感的人听了,却会一洒同情之泪。但是,我不打算为其他一切文书作传记,只想写几段巴特尔比的生活,因为他是我生平所见所闻的一个最奇特的文书。对于其他一些律师抄写员,我也许可以写出他们的整部传记,可是,对于巴特尔比,却无法这样做。我认为,根本没有材料为这人写一部完整而令人满意的传记。这对文学来说,真是一种无可弥补的损失。巴特尔比这种人是我们弄不清楚的一类人,除非掌握了他的原始材料,而他的情况正是原始材料十分缺乏。老实说,我这双诧异的眼睛从巴特尔比身上所看到的,正是我对他所知道的一切;此外,就是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将要提到的一点不太明确的报道。
2 在介绍这个文书、谈谈我初次见到他的情形之前,我应该略为把我自己、我的雇员、我的业务、我的事务所和总的环境说一下:因为这样一些描述,对于适当地了解将要出现的主人公来说,是不可缺少的。
3 先说一说我自己吧,我这个人,从少年时候起,心头便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认为最舒服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虽说我干的这一行是俗语所说的那种奋发有为而战战兢兢、有时甚至骚动不宁的职业,我可从来没有经历过我的安宁遭到侵犯的那种生活。我是那种毫无雄心壮志的律师,从来没有公开出过庭,或者做出任何在大庭广众中获得赞许的事;只是缩在安逸的角落里,过着淡泊宁静的生活,在有钱人的债券、抵押品和地契方面做点安逸的业务。认识我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人。已故的约翰·雅各·阿斯特,这位从来不像诗人那样感情用事的人物,曾毫不犹豫地宣称我最大的特点是审慎持重;其次便是有条有理。此外,我在业务上跟这位已故的约翰·雅各·阿斯特也不是没有关系,我这样说并不是表示自负,不过是把事实记载下来而已。我应该承认,他这个名字,我很喜欢一念再念,因为这个名字本身有一种嘹亮圆润的音调,像纯金那样铿锵悦耳。我还要坦白地补充一句对于约翰·雅各·阿斯特对我的好评价,我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4 在这小小的经历发生以前的那段期间,我的业务大大增加了。我又担任了纽约州高等法院推事这个美好官职(现在这种官职已经废掉了)。那倒不是一种十分费劲的,而是十分惬意的、颇有油水可捞的差事。我难得发脾气;更难得对荒唐的举动勃然生气;可是,我应该承认,这回我要鲁莽一点,并郑重地说,我认为,根据新宪法突如其来地一下子撤销了高等法院推事这个官职,实在是一种——一种考虑不周的措施;因为我原来指望从中获得终身的利益,而我只享受了短短的几年。不过,只是顺便提一下罢了。
5 我的事务所设在华尔街的某号楼上,一头可以看到一个大天窗内部的白墙,这天窗是从屋顶直通到底的。这种景色本来应该说是相当沉闷的,缺乏风景画家所谓的“生气”。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从我的事务所的另一头所看到的景色,即使是一点儿也没有多出什么,却至少是完全不同了。在那一面,我的窗子可以一望无遗地看到一堵高耸的砖墙,它由于年代久远,加上一直不见阳光,已经发黑了。这堵墙,不用望远镜就可以看到它的潜在的美景。但是,对于一切患近视的看客,却必须站到跟我的窗格相距十英尺以内的地方,才能看得清楚。因为四周都是一些高楼大厦,我的事务所又是在二层楼上,这堵墙同我这面的墙的差距,就很像一个方方的大水槽。
6 在巴特尔比到来之前的这段期间,我已经雇用了两个人做抄写员,加上一个颇有出息的小孩做听差。第一个叫火鸡,第二个叫钳子,第三个叫姜饼。这些也许像是名字,可是,这类名字在人名录上往往是找不到的。其实,这些都是他们的诨名,是我那三个职员彼此相互起的名字,而且应该说,这些名字很能说明他们各自的为人或性格。火鸡是个又矮又胖的英国人,年纪跟我相仿,也就是说,大约快六十了。谁都会承认,他那张脸,早上呈现出一种很美妙的樱桃色,可是一过十二点钟,到了正午——他吃中饭的时间——就像是一只装满了煤块的圣诞节炉子,熊熊发光,不停地燃烧——不过,又好像在逐渐微弱下去——直到下午六点钟左右为止。过了这段时间,就看不到这张脸特有的光泽了。这张脸似乎是从太阳那里获得了它的正午,又随着太阳而西沉,到了第二天,又以同样的规律与永不消失的光彩上升,达到顶点而沉落了。在我一生中,碰到过许多奇妙巧合的事物,其中不乏确凿的事实,比如说,正当火鸡那张又红又亮的脸显得光辉灿烂的时候,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也是我认为是他一天里办事效率最差的时间的开始。这并不是说他完全偷懒,或者不高兴做事情了,完全不是这样。叫人头痛的是他好像总是精力太充沛了,他浑身都有一种奇特的烈火般的活动,显得慌张、浮躁而又轻率。他会心不在焉地把笔浸在墨水瓶里,他洒在我文件上的所有的墨滴,都是在正午十二点钟以后滴下的。事实上,到了午后,他不仅会粗率和令人不快地洒下墨滴,有时候甚至变本加厉,会吵吵嚷嚷。碰到这种时候,他的面孔也就显得格外红彤彤,仿佛有人把烛煤加在无烟煤上。他一会儿把坐椅弄得咯吱咯吱乱响,怪刺耳的;一会儿又倒翻了沙匣;修笔的时候,不耐烦地把笔弄得断成几节,突然火性一起,又把它们都摔在地上;一会猛地站起来,一会又俯身在桌子上,极其鲁莽地敲击文件。看到像他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副样子,实在让人十分发愁。话虽如此,他在许多方面,却是我的一个最有用的人,正午十二点钟以前,他一直是个挺利落,挺勤勉的人,以一种别人无法与之相比的方法完成许多工作——因此,我也就不计较他这些反常的行动了,虽然事实上我偶尔也斥责他一下,不过我斥责他的时候,态度十分温和,因为尽管他在早上挺文雅,不,简直可说是挺温和,挺顺从,无奈到了午后,一发脾气,便会变得有点儿出言不逊,实际上也可说是傲慢无礼了。我一方面重视他早上的工作态度,决定不让他消失——但是,一方面又给他在十二点钟以后那种发火的样儿弄得心里怪不舒服。我是个喜欢安宁的人,不愿意因为我的训诫而使他说出令人难堪的顶撞的话来——所以,有一天,星期六的午后(他总是到星期六就变得格外不可收拾),我十分友善地转弯抹角对他说,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也许不如减轻一下他的工作;换句话说,他在十二点钟以后,不必再到事务所来,吃过午饭最好就回到他的住所去休息,到喝午茶时再起来。可是,不,他硬是要在午后继续效劳。他的面容变得非常热切,一面滔滔不绝地向我保证说——手里拿着一根长尺,站在房间那一头,比划个不停——如果他在早上的工作是有用的,那么午后又怎么少得了呢?
7 “请原谅,先生,”当时火鸡这样说,“我认为我是你的得力助手。我在早上,不过是做些调兵遣将的工作,可是到了午后,我就身先士卒,这样英勇地歼击敌人——”说着,他把那根尺猛地一戳。
8 “可是,那些墨滴,火鸡”,我暗示了一下。
9 “不错——可是,请原谅,先生,请看这头白发!我越来越老啦。当然啦,先生,午后很热,一两滴墨滴,对于一个老年人,也就不必太计较啦。年纪大——即使弄脏了文件——也是光荣的。请原谅,先生,咱们俩都越来越老啦。”
10 这种引起我同感的话实在叫人受不了。总之,我看出他是不肯走了。因此我决定让他留下来,不过也决定要好好地留意一下,午后让他抄写一些不很重要的文件。
11 我的第二个雇员钳子,是个年纪约二十五岁的青年,长着络腮胡子,脸色不好,而且一般说来相貌有点像个海盗。我一直认为他是两种魔力——野心勃勃和消化不良——的受害者。野心勃勃表现在他对于卑微的抄写员的工作有点儿不耐烦,而且不可原谅地僭夺了全然属于专业的事务,比如别出心裁地草拟法律文件。消化不良似乎表现在他有时显得神经质的暴躁,气得龇牙咧嘴,碰到抄错了字的时候,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工作紧张的时候,简直不是在说话,而是不必要地诅咒,嘘嘘地骂人。尤其是他老不满意他那张办公桌的高度。虽说钳子十分机灵,有点匠人本领,可是他总是无法使桌子合他的意。他把木片呀,各种木块呀,一片片硬纸板呀,都拿来垫桌子;临了,竟然拿了一片片折叠起来的吸水纸,企图来番巧妙的调整。可是,什么发明都不顶事。比如说,他为了使背脊舒服,把桌盖弄成锐角,直抵着他的下颚,他坐在那里写字,就像一个人用荷兰屋子的陡峭屋顶做桌子那样,于是他说,这使他双臂的血液不能流通了。要是他马上把桌子放低到齐腰的高度,弯腰曲背地写字,他又要叫嚷背脊疼痛。总之,实际上钳子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要些什么。要说他有所要求,那就是干脆不坐文书的桌子。在他那些病态的野心勃勃的种种表现中,有一项就是他喜欢接见一些衣衫褴褛,形迹可疑的人,他管这些人叫做他的诉讼委托人。不错,我知道他不仅常常以一个在城内选举区活动的政治家自居,偶尔还在法院里干点儿交易,而且在纽约市监狱的台阶上也并不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物。不过,我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凡是到我的事务所来找他的人,尽管来者气宇轩昂,钳子也硬说对方是他的诉讼委托人,其实那人不过是个债主,而他所谓的地契,只是一张账单罢了。不过,话得说回来,钳子虽然有这许多缺点,也很使我着恼,可是像他的同事火鸡一样,他也是我的一个十分有用的人;他写得一手神速而工整的字,而且碰上他高兴的时候,倒也不乏绅士风度。不仅如此,他常常按照绅士派头打扮;因此还偶尔使我的事务所平添光彩。反之,对于火鸡,我却必须费尽心机,使他不致于成为我的耻辱。他的衣着往往油光闪闪,有一股饭铺子的味道。在夏天,他穿的裤子十分宽松,像只胀鼓鼓的袋子。他的上衣真是使人望而生厌;至于帽子,他从来不拿在手里。不过,因为帽子并不是我很重视的东西,只要他能按照普通的礼貌和规矩,像个可靠的英国人一样,经常一进门就把帽子脱掉也就够了。而他的上衣却又是另一回事。说到他的上衣,我曾经劝过他,可是,毫不见效。其实,我也认为,像他这样一个收入菲薄的人,当然无法既能保住颜面上的光彩,又穿上华丽的衣服。有一次,钳子发表意见说,火鸡的钱主要都花在买红墨水上。冬季的时候,有一天,我把我自己一件极为体面的上衣送给火鸡,那是一件棉布灰上装,很暖和,很舒适,纽扣可以打膝头一直扣到颈脖子。我心里想,火鸡一定很领我的情,而且这件上衣也可以冲淡他午后的暴躁而鲁莽的脾气。可是不然。根据马匹多吃燕麦反而有损无益这条定理,我确实相信他把自己紧扣在那件又软又像毯子一般的上衣里面以后反而起了不良的作用。事实确实如此,火鸡一碰上那件上装,正如据说野性难驯的马匹碰上燕麦一样,那件上衣反而使他蛮不讲理了。他真是一个因福得祸的人。
12 虽说关于火鸡那种任性的脾气,我有私下的臆测,然而说到钳子,我却确定地认为,尽管他在其他方面有许多缺点,可是他至少是个不喝酒的年轻人。但是事实上,大自然本身似乎就是他的酒商,而且在他呱呱坠地的时候,就已经给他灌足了急躁的、白兰地似的性格,因此以后一切酒料都用不着了。有时候,我在寂静的事务所里想:钳子怎么会常常从他的座位上不耐烦地跳起来,接着又俯身在他的桌子上摊开双手,抓住整张桌子,把它摇呀,推呀,弄得地板怪吓人地咯咯摇动,仿佛桌子本身就是一种倔强的、具有自由意志的力量,一心想折磨他,恼怒他。我在这么想的时候,就清楚地看出来,对于钳子说来,掺水的白兰地简直是多余的。
13 对我来说,幸而这种特殊的原因——消化不良——使得钳子先生先是暴躁、继而神经质的情况,主要都是发生在早晨,到了午后,他就相当柔顺了。火鸡则要到十二点钟左右发作,这就使我决不至于在同一时间段里来对付他们两人的怪脾气。他们的发作真像是卫兵在互换岗位。钳子上班了,火鸡下班,反过来也是一样。在这种情况下,这倒真是大自然的妥善安排。
14 我的第三个雇员姜饼,是个约莫十二岁的小孩。他父亲是个马车夫,一心想在他自己死去以前能够看到他的儿子坐在凳子上,而不是坐在车子上。所以他把他的孩子送到我的事务所来学法律,当听差,兼做清洁和打扫的工作,每周工资一元。姜饼也有一张小写字桌,可他不大用这张写字桌。有时检查一下,抽斗里摆的都是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果壳。事实上,在这个机灵的少年看来,整个高贵的法律学问都包藏在果壳里。在姜饼的许多差事里,有一样他做得最敏捷的,便是当火鸡和钳子的采购员,替他们买糕饼和苹果。抄写法律文件本来就是俗语所说的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我那两个文书就难免常常打发姜饼到海关和邮局附近的许多摊头上去买大苹果来润润嘴。他们也常常差姜饼去买一种特殊的饼——扁小而滚圆,香气十足——他们就用这种饼的名称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每逢早晨天气寒冷,工作实在沉闷的时候,火鸡就会一口气吃下许多这种饼,仿佛它们不过是些薄松饼——事实也是这样,这种饼一个便士可以买六只或者八只——于是笔尖触纸的嚓嚓声就同他嘴里嚼松脆的饼的咔嚓咔嚓声混成一体了。火鸡在午后火性大时出的最大差错和最激动鲁莽的行为,是有一次把这种饼放在嘴里滋润一下以后又啪嗒一声放在一张抵押据上,算是盖个印。这时候,我简直就想马上把他辞退。可是,他对我来了一个东方式的鞠躬,一面说:“请原谅,先生,你要是不生我的气,就是对我宽宏大量了。”这顿时让我怒火尽消。
15 且说我原来的业务——代立契券,代立产权,草拟各式秘密文件——因为我担任了推事而大大增加了。现在需要文书做的事真是太多太重了。我不仅催着我原有的几个职员跟我一起干,还需要添加助手。一天早晨,一个年轻人看了我登的广告来应征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办公室门口,因为是夏天,那扇门本来就敞开着,我看得见那个人——整洁得有点儿苍白,可敬得有点儿可怜,可怜得无药可救!这就是巴特尔比。
16 我问了几句关于他的资历的话后,就录用他,觉得在我这几个抄写员中,如今来了这么一个外表沉静得出奇的人,心里颇为高兴,还认为可以好好地感化火鸡的轻浮脾气和钳子的暴躁脾气。
17 我应该先说一说那扇毛玻璃的折门。它把我的事务所隔成两间,一间归我那些抄写员用,一间就是我自己的办公室。随我高兴,要开就开,要关就关。我决定让巴特尔比坐在我这边的折门的角落里,以便万一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做,可以一下子就把这个不声不响的人叫来。我把他的写字桌紧挨在我这边的一扇小侧窗旁,那扇窗本来就只能从侧面看到一点肮脏的后院和一些砖头,后来因为外面新修了些房屋,窗子里虽然还能透进一点光来,却根本看不见外边的景色了。离窗格三英尺远的地方有一堵墙,光线就从老远的高处照下来,因为是夹在两座高耸的大厦中间,宛如从圆屋顶的小洞口漏下来似的。我为了布置得更称心,找来了一扇绿色大屏风,把我同巴特尔比完全隔开,虽然看不到他,却使他可以听见我的声音。这样,就多少既不受干扰而又便于往来接触。
18 起初,巴特尔比的抄写量特别大。他仿佛久已因缺少一点抄抄写写的东西而挨饿,要把我的文件都狼吞虎咽了,连歇下来消化的功夫都没有。他日夜不停,在阳光下抄,在烛光下写。要是他能够干得既勤恳又愉快,那他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倒使我相当高兴。可惜他只是悄悄地、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地抄下去。
19 一个文书除了抄写文件而外,自然还有一份不可缺少的工作,那就是逐字逐句校对他的抄件是否正确无讹。一个办公室里有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文书,他们就可以彼此互助来做这种校阅工作,一个念抄件,一个看原件。这是一件十分沉闷、疲累而会使人打盹儿的事情。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这种工作对一个血气方刚的人来说,简直是无法容忍的;举例来说,我就不相信那个精神饱满的诗人拜伦会心甘情愿地坐下来,同巴特尔比一起来校对一份法律文件,比如说校五百页写得密密麻麻的手抄文件。
20 有时候,因为事情紧迫,我也经常亲自帮着校对一点简短的文件,叫火鸡或者钳子来一块儿做。我之所以把巴特尔比安置在这样便于使唤的屏风后面,正是使我在这种零碎杂务上可以随时请他来帮忙。大概是在他来到后的第三天吧,当时虽然还不需要他来校对自己抄写的文件,可是我因为急于要办完手头一份小文件,就脱口而出地叫了一声巴特尔比。我这样急急地叫他,自以为他马上就会应命前来。于是我坐在那里,低头望着桌上的原件,右手放在一旁,略微颤抖地拿着一份抄件,心想等巴特尔比一从他那个角落里出来时,他就可以把那份抄件接过去,一点也不耽搁地开始校对。
21 我这样坐在那里叫他,同时还急促地把我要他做的事告诉他——就是说,要他来跟我一起校一份小文件。请想一想我当时的骇异,不,我的惊慌失措吧,因为巴特尔比并没有从那个僻角走出来,而是用一种特别温和而坚决的声音回答道:“我不高兴做。”
22 我坐在那里,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我振作一下被吓得不知所措的精神,立刻认为是我的耳朵听错了,或者是巴特尔比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尽量用最清晰的声调,把我的要求重说一遍。可是,仍是同刚才一样清楚的回答:“我不高兴。”
23 “不高兴,”我也照着说了一遍,不禁大为激动地站起来,大踏步走过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发疯啦?我要你来帮我校一校这份文件,喏,拿去,”我把文件摔给他。
24 “我不想做,”他说。
25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那张脸瘦削而泰然自若,灰色的眼睛蒙眬而镇定。他脸上纹丝不动。要是他态度上稍有一点不安、恼怒、急躁或者鲁莽的表现,换句话说,要是他稍有点普通人的气概的话,我准会狠狠地叫他滚蛋。可是事实上我倒真想马上把我那尊苍白色的西塞罗半身石膏像给摔到门外去。我站在那里,对他凝视一会,看到他又在自顾自地抄写,我只得又坐到我的桌旁来。我心里想,这真稀奇。该用什么妙策呢?可是,我手头的工作很紧迫,我决定暂时把这事情搁一下,等将来有空再说。因此,我打隔壁叫来了钳子,把那份文件迅速校对好。
26 过了几天,巴特尔比抄完了一份冗长的一式四份的文件,这是我一星期来在高等法院所听取的口供,得把它校对一下。这是一宗重大案件,非搞得极其准确不可。我把事情都安排好后,从隔壁叫来了火鸡、钳子和姜饼,想由我这四个职员来看四份抄件,我自己念原件。因此,等到火鸡、钳子和姜饼都已来到,坐成一排,每人手里拿着一份抄件时,我就叫巴特尔比也来参加这个有趣的团体。
27 “巴特尔比,快点,我在等着呢。”
28 我听到他的椅脚慢慢地擦着光秃秃的地板所发出的声音,不一会,他站在他那个僻角的出入口处。
29 “什么事?”他温和地说。
30 “校抄件,校抄件,”我急急地说,“我们就要开始校了。喏——”我把第四份抄件递给他。
31 “我不高兴做,”说着,他就悄悄地消失在屏风背后了。
32 我顿时呆若木鸡,在我那排坐好了的职员前面站了一会。待我定过神来,我就向那扇屏风走去,要他说出这种失常的举动的道理来。
33 “你为什么不肯?”
34 “我不高兴做。”
35 要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我准会马上勃然大怒,把所有的骂人话都说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把他撵走。可是,在巴特尔比身上却有一种奇特的东西,不仅使我怒气全消,而且莫名其妙地使我感动,使我为难。我跟他讲起道理来了。
36 “我们要校的是你自己抄的东西呀。这是为你省力气,一次校对就可以解决你抄的四份文件。这是惯例嘛。每个抄写员都应该帮助校对他自己的抄件。可不是这样么?你不愿意说话吗?回答呀!”
37 “我不想做,”他像吹笛子似的回答。我觉得我刚才在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倒是在仔细地斟酌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充分了解我的意思,无法否定这个不可抗拒的结论,但却好像有什么更重大的理由使他回答出这样的话来。
38 “这么说来,你是打定主意不答应我的请求——一种出自常规和常情的请求了?”
39 他直截了当地让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的判断完全正确。不错,他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
40 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在受过空前而剧烈的无情打击后,他不免对自己的最清楚的信念也动摇起来。于是,他仿佛就开始模糊地揣测着(尽管说来很奇怪),一切正当合理的事情也都不足信了。这时,如果有一些本来并不相干的人在场,他就会为自己的畏缩犹豫而向他们寻求助力。
41 “火鸡,”我说,“你对这事情怎么看?我做得不对吗?”
42 “请原谅,先生,”火鸡挺殷勤地说,“我想您是对的。”
43 “钳子,”我说,“你对这事情怎么看?”
44 “我认为应该把他一脚踢出去。”
45 (敏感的读者读到这里一定可以领会到,这时候正是早晨,因此,火鸡的回答说得既合乎礼貌,又心平气和;钳子的回答就火气十足了。或者不妨把前文提到的话再说一遍,钳子的暴躁情绪上班了,火鸡的暴躁情绪就下班了。)
46 “姜饼,”我说,心里希望这最小的一票也会投到我这边来,“你对这事情怎么看?”
47 “我认为,先生,他有点儿神经病,”姜饼龇牙咧嘴地答道。
48 “你听到他们是怎么说的,”我转向屏风那边说,“出来干你分内的工作吧。”
49 可是,他根本不答话。我心情十分烦乱,沉吟了一下。不过,又因为工作急迫,我决定把这个棘手的问题再搁一搁,等将来我有空时再来考虑。少了巴特尔比,我们的校对工作多少不免有点困难,而且每校一两页,火鸡就谦恭地提出他的意见,认为这种做法实在不同寻常;而钳子呢,却好像胃痛似的,坐在椅子里一直抽动不停,打牙缝里不时挤出嘘嘘的诅咒,骂着屏风背后那个死硬家伙。而且,对钳子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拿钱替别人干活儿。
50 这时,巴特尔比坐在他的僻角里,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顾抄他的文件。
51 过了几天,这个文书在抄写另一份冗长的文件。他前次的突出行为使我很留神地注意着他。我看到他从来不出去吃午饭;而且事实上他从来什么地方都不去。我就从来没有看到他出去过。他是那个犄角里的不离岗位的哨兵。不过,到了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我就看到姜饼向巴特尔比的屏风出口走去,好像有人悄悄地在那里给他打了一个招呼似的,可是从我坐的地方看不清楚。于是这个小厮便手里摇着几个便士离开办公室,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捧姜饼,送进了那个僻角,得到了两只饼作为酬劳。
52 我心里想,这么说来,巴特尔比是靠吃姜饼过活的了;正确地说,他从来不吃午饭,那他准是个素食主义者。但是,不,他甚至从来连青菜也不吃,他光吃姜饼。于是我不禁想入非非了:想到光吃姜饼对身体种种可能的影响。姜饼之所以叫做姜饼,就是因为姜是它的主要成分之一,而且很有香味。那么姜是什么呢?姜是一种又香又辣的东西。巴特尔比又香又辣吗?完全不是这样。那么,姜对于巴特尔比是毫无影响的了。也许他觉得还是对他没有影响的好。
53 使得一个严肃认真的人最恼火的是遭到消极抵抗。如果那个受到这样抵抗的并不是个残酷无情的人,而那个抵抗的人在他的消极抵抗中又毫无恶意,那么碰上那个受到抵抗的人心情较好的时候,他将会尽量慈悲为怀地解释他认为决不是凭他自己的看法所能解决的事情。我对巴特尔比和他的态度,正是大多采用这种办法。可怜的人,我心里想,他并不是心怀恶意的;他显然不是故意这样傲慢无礼;他的外表就足以证明他的怪脾气并不是出自本心的。他对我有帮助,我能够和他相处下去。如果我把他撵走了,也可能落到不很宽大的雇主手里,那么他将会受到粗暴的对待,也许会受苦挨饿。不错,我还可以便宜地捞到一个孤芳自赏的美名。以朋友的态度对待巴特尔比,迁就他那奇特的执拗态度,并不要花我什么代价,也可以说,一点也不要花什么代价,我却可以在心里给我的良心藏起一点最后将会证明是美好的东西。可是,我这种心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巴特尔比这种消极抵抗有时也使我冒火。我总是奇特地觉得想跃跃欲试,要跟他在新的对抗中交一下手,引他发出一点儿我可以回击的怒火来。可是,事实上,我还不如试着用我的指节骨去擦一块温莎香皂来发火。不过,一天午后,一种鬼使神差的激动支配了我,于是出现了下面这个场面:
54 “巴特尔比,”我说,“等那些文件抄好了,我跟你一道来校。”
55 “我不高兴做。”
56 “怎么?你不至于还改不掉那股骡劲吧?”
57 没有回答。
58 我推开近旁的折门,对着火鸡和钳子,十分激动地嚷道:
59 “巴特尔比又说他不校他抄的文件了,你觉得怎样,火鸡?”
60 请记住,这时是午后了。火鸡坐在那里,面孔红得像只紫铜水壶,秃头顶冒着气,双手在吸水纸上滚来滚去。
61 “觉得怎样?”火鸡大肆咆哮了,“我觉得我只消一脚跨到屏风后面,叫他眼睛发青。”
62 这么说着,火鸡竟站了起来,双臂一甩,摆出拳击师的架势来。正当他要匆匆赶去,表示说得出、做得到的时候,我把他拦住了,生怕这样不小心地挑起火鸡午后的好斗脾气会出什么乱子。
63 “坐下来,火鸡,”我说,“听听钳子有什么意见。你觉得怎么样,钳子?我该不该把巴特尔比辞掉?”
64 “对不起,那要您自己决定,先生。我觉得他的行为很不平常,而且就火鸡和我看来,确实太无道理了。不过,这也许只是一时任性罢了。”
65 “嗬,”我不禁大声说,“这么说来,你改变主意了,这倒稀奇——你现在对他的态度十分温和了。”
66 “全是啤酒的缘故,”火鸡高声说:“温和就是啤酒的作用——我今天同钳子一起吃中饭。你看我多么温和,先生,我可以去叫他眼睛发青吗?”
67 “我想你指的是巴特尔比吧,不,今天不必了,火鸡,”我答道,“请收起你的拳头吧。”
68 我关上折门,又朝巴特尔比那边走去。我觉得骤添的刺激在诱惑着我走向极端,我很想再违背我原来的意志。我记起巴特尔比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办公室。
69 “巴特尔比,”我说,“姜饼有事出去了,你到邮局去跑一趟好吗?(那不过走三分钟就到了)看看我有什么信件?”
70 “我不高兴做。”
71 “你不去吗?”
72 “我不高兴去。”
73 我蹒跚地走到我的写字台边,坐在那里沉思。我那难解的宿怨又抬头了。我受到这个职员——这个又瘦又穷的家伙——这样可耻的反抗,是不是另有原因呢?难道又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使他一定要拒绝不干吗?
74 “巴特尔比!”
75 没有回答。
76 “巴特尔比!”我的声音更大一点。
77 没有回答。
78 “巴特尔比!”我咆哮了。
79 听到这第三声叫喊,他就像个魔鬼听从那不可思议的魔法的使唤一般,出现在他那僻角的出入口处。
80 “到隔壁去叫钳子到我这里来。”
81 “我不高兴做,”他恭敬而慢吞吞地说,接着又悄悄地不见了。
82 “好得很,巴特尔比,”我用较轻而含有严肃沉着的声调说,暗示着眼看就要有一种非做不可的可怕的报复举动。我当时很想这样做一下。但是,已经快到吃饭的时候了,我想,还是戴上帽子回家去吧,虽然心情很乱,很烦闷。
83 我应该承认这个事实吗?整个事情的结局就是,不久在我的事务所中有了这样一个既定的事实: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名叫巴特尔比的年轻文书,在那里占有了一张桌子,他为我抄写,按照一般标准,一页(一百个字)四分钱;只是他一直不肯校对自己抄的东西,却让火鸡和钳子代劳,无疑的,他们虽然十分精明,却得不到任何酬劳;不仅如此,任何最细小的事情总是差不动巴特尔比;即使要求他做这类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他是“不高兴”的——换句话说,准会遭到他的直截了当的回绝。
84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飞逝,我也变得同巴特尔比相当融洽了。他的毅力,他的循规蹈矩,他的一贯勤勤恳恳(除了有时爱站在屏风后面沉思默想),他那高度的沉静,他那在任何情况下也不变的态度,都使我觉得他是一个可贵的人物。最主要的是,他总是在那儿——早上在那儿,白天继续在那儿,晚上还是在那儿。我非常相信他为人诚实可靠,我觉得那些最宝贵的文件在他手里十分稳当。话虽如此,老实说,我有时仍不免要对他突然大发一通脾气。因为要我时刻记住他那些怪脾气、特权、闻所未闻的自由自在,实在非常困难,虽然这些正是构成巴特尔比留在我办公室里的默契。有时,为了急于要处理某种紧迫的公务,我会无意间叫起巴特尔比来,说得又快又急,比如说,要他给我准备装订的文件的红带打个小结头。于是必然会从屏风后面传来这句照例的回答:“我不高兴”。那么一个具有寻常的脆弱天性的人,怎么能不对这种乖张的——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大嚷大叫一番呢。不过,我多受一次这样的反抗,只会更减少我重蹈这种覆辙的可能性。
85 这里必须说明,我按照一般在人口稠密的法律大楼设有事务所的、最正派的人的通例,为我的房门配了几把钥匙。一把交给住在顶楼的一个妇女,她每天要打扫,每星期要擦洗我的房间。还有一把,为了方便,放在火鸡那里,再有一把时常放在我的口袋里,第四把不知放在哪个人那里。
86 且说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恰巧要到三一堂去听一位著名牧师讲道,结果发觉到的过早,我想不妨到我事务所去转一转,幸好我身边带着钥匙。可当我把钥匙凑近锁孔去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东西插在锁孔里,把我的钥匙顶住了。我颇为惊奇,不禁大声叫喊起来;就在这时,使我一愣的是,有一把钥匙打里面一转;探出来一个瘦削的面孔,拉着半开的门,原来就是幽灵似的巴特尔比,他只穿了一件衬衫,也可以说是穿了一件非常奇特的、褴褛的便服。他轻声地说,很对不起,他正有事,忙得很,因此现在不能让我进去。他又简短地说了一两句话,意思是叫我再在外面兜两三个圈子,也许到那时侯他可以把事情办完了。
87 我在星期天早晨看到巴特尔比住在我的律师事务所里,形容枯槁,态度淡漠,而又像个绅士,同时却是那么沉着自若,真是大出意料,也给我留下了一个古怪的印象。因此我即刻遵从他的愿望,从我自己的门口溜走。不过,对于这位莫测高深的文书这种从容不迫的厚颜行为,心里不免激起阵阵无可奈何的反感。事实上,主要的正是他这种从容不迫的情况,不仅使我束手无策,而且仿佛使我失去勇气。因为我认为,要是一个人泰然地让他雇佣的职员对他发号施令,要他离开自己的事务所,这就可以说是失去勇气了。而且我还在满怀不安地在揣测,巴特尔比穿了衬衫,究竟在我办公室里干些什么,况且是在星期天的早晨,可说连衣服也没穿好,会不会出什么差错?不,那是绝对不会的。谁都一刻也不会想到巴特尔比是个不正派的人。可是他在那儿干些什么来着?在抄写吗?也不会,尽管巴特尔比脾气非常古怪,可他是个极其正派的人。他决不是那一号人,会穿得接近裸体状态而坐在写字桌边的。再说这天是星期天,巴特尔比总有点不容人们做出这样的推断,说他会由于任何俗事而触犯安息日的规矩。
88 话虽如此,我的心绪还是平静不下来;我满怀一种不安静的好奇心,终于又走回屋门口去。我毫无阻碍地插进了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巴特尔比已经不在了。我焦灼地四下看看,在他屏风后面张望了一下,清清楚楚的,他已经走了。我在那里仔细地察看一下,我推测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巴特尔比准是在我的办公室里吃、穿、睡,我还认为他是没有杯盘、镜子、床什么的。摆在犄角里一张东倒西歪的旧沙发,坐垫上隐约可以看出一个瘦削的、躺着的人体的痕迹。在他写字桌下面,我找到一条卷起的毯子;在空炉格下,有一只发黑的箱子和一把刷子;椅子上有一只铁皮面盆,还有肥皂和一块破毛巾;一张报纸里包着几片碎姜饼和一点干酪。不错,我心里想,这是再明白也没有了,巴特尔比一直就是以此为家,独自过着光棍的生活。这时,我脑海里立刻掠过一个念头,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是过着多么可怜的、缺乏友爱而又孤苦伶仃的生活呵!他的贫困固然一言难尽,可他又是多么寂寥!请想想看,每逢星期天,华尔街简直就像庇特拉一样荒凉;它每天晚上就是一片空虚。这座大楼也是这样,平常白天里熙熙攘攘,到了夜晚万籁俱寂,整个星期天更是冷冷清清。而巴特尔比就是以此为家,成为这片寂寥的唯一看客,虽然他也看到这里原来是万头攒动的——真有点像马里阿斯的无辜的化身坐在伽太基的废墟中沉思默想。
89 我生平第一次怀有一种忍受不了的彻骨伤感,我先前根本没有经历过不愉快的忧伤。现在,一种共通的人性的纽带使我无法抗拒地忧郁起来了。一种同胞之情的忧伤!因为我和巴特尔比两人都是亚当的子孙。我想到,我那天看到的都是一些穿丝着绸、服装漂亮、满脸红光、天鹅似的人儿,顺着密西西比河似的百老汇大模大样地走去;我把这些人拿来同这个面色苍白的抄写员对比一番,心里想,唉,幸福总是追求光明,所以我们认为这个世界是绮丽的;可是苦难远远地躲开了,我们便认为根本没有什么苦难。这些忧伤的想象——无疑地,这是病态而又愚蠢的脑海里的奇想——对巴特尔比的种种怪脾气不住地串联出了更多的其他种种的特殊想法。由于这种奇特的发现而产生的种种预感在我四周萦回不散,我突然看到那个文书的苍白的身子,卷着一条毯子,哆哆嗦嗦地出现在一些无忧无虑的陌生人中间。
90 我突然注意到巴特尔比那张盖起的写字桌,一眼就可以看到,钥匙插在锁孔里。
91 我认为,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想满足一种并非无意的好奇心;再说,写字桌本来就是我的,里面的东西也是我的,所以我要冒昧地看一看里面的东西。一切都放得有条有理,纸张摊得很平整。那些鸽笼式的文件架很深,我拿掉了文件夹,往架子里摸了一下,我顿时摸到了一样东西,顺手把它拉了出来。原来是一条丝质的旧手巾,打了个结头,沉甸甸的。我把它打开,看到它是一个小钱庄。
92 这时,我想起我在这个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不声不响的秘密。我记得他从来不说话,只是回答;虽则他自己常常有很多时间可以利用,我却从来没有见到他在看书——没有,他连报纸也不看;他会久久地站在屏风后面那扇灰色的窗边,望着那堵没有窗子的砖墙;我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光顾过任何小吃铺或者饭馆;他那张苍白的脸分明表示出他从来不喝啤酒,不像火鸡那样;甚至也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像一般人那样。据我所知,他从来不会特地到一个地方去;从来不出去散散步,除非就像是现在这样出去一趟。他不肯告诉人家,他是什么人,或者是哪里人;或者他在世上究竟有没有任何亲戚。他虽然又瘦削又苍白,却从来不抱怨身体不好,不仅如此,我还记得他有某种说不明白的苍白的神情——我应该称之为什么呢?——比如应该说是苍白的傲慢呢,还是不如说是他有一种严峻而冷漠的神情,正是这种严峻的冷漠,吓得我对他种种怪脾气只好听之任之。即使根据他那始终如一的不声不响的习惯,我明知他准是躲在屏风后面,站在那儿对着那堵没有窗子的墙大发玄思,我仍然不敢请他为我做点临时发生的最小的事情。
93 我把这些事情反复思索一下,又把这些事情同刚才发现的事实(他把我的办公室作为他的家和住所)联系起来,同时也没有忘记他那动辄发脾气的病态,我把这些事情反复思索过以后,不知不觉地有了一种谨慎为妙的感觉。我这些感情本来是出自纯然的忧伤和最真挚的怜恤,可是随着巴特尔比这种孤寂情况在我想象中越来越增大,这种忧伤就变成恐惧,怜恤也变成嫌恶了。真是一点儿不假,而且也真厉害,我们所想到或者看到的不幸的事情,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引起最好的感情。不过,在某种特殊的场合,超过了这种程度,就不是这样了。有人说,这肯定是由于人类天赋的自私心理的缘故,他们可弄错了。其实,还不如说是由于对治疗很严重的器官病表示失望的缘故。在敏感的人看来,怜恤往往会带来苦痛。不过,等到最后觉察到这种怜恤并不能达到有效的救助,常识就会教人摆脱怜恤。根据我那天早晨所看到的情况,我认识到这个文书已经患了天生的绝症。我可以救治他的身体,无奈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疾痛;苦痛的是他的灵魂,而救治他的灵魂我却无能为力。
94 那天早晨,我没去成三一堂。我所看到的这些事情,使我一时不宜去做礼拜。我步行回家,不住在想该怎样来对付巴特尔比。最后,我这样决定:明天早晨,我要心平气和地对他提出一些问题,问问他的历史等等。如果他不肯坦白或者无保留地回答(我猜想他是不高兴谈的),那么就给他一张二十元的支票,这笔钱超过我应该给他的数目,对他说,我不再需要他工作了;还对他说,如果我能够用任何其他办法帮助他的话,我一定乐于照办,尤其是如果他希望回到他的老家去,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我都乐意帮助他付出一切费用。而且他到家后,任何时候需要帮助,只消来一封信,准会给他回音。
95 第二天早晨。
96 “巴特尔比,”我在他屏风后面轻轻地叫他。
97 没有回答。
98 “巴特尔比,”我声音更轻地说,“来呀,我并不想要求你做任何你不高兴做的事——我只想同你谈谈。”
99 于是他悄悄地闪了出来。
100 “巴特尔比,你可以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吗?”
101 “我不高兴。”
102 “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一点儿关于你自己的事情吗?”
103 “我不高兴。”
104 “可是,你有什么理由不同我谈话呢?我觉得我对你很友好。”
105 我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我,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椅背后那尊西塞罗半身像,我坐在那里,那尊像大约高出我的头六英寸左右。
106 “你怎么不回答呢,巴特尔比?”我等了很久,没有得到回答,就这样问。可是,这当儿,他的面容一直都是一动不动,只把那张又白又薄的嘴略微颤动一下。
107 “眼前我什么都不高兴回答,”他说过后,又躲到他的僻角里去了。
108 我自认为我为人相当懦弱,可是他这会儿那种态度把我惹恼了。这不仅是他那种态度好像隐含有一种沉着的蔑视神情,而且他那种乖张的脾气似乎也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表现,何况我明明是以客气和宽容的态度对他的。
109 我又坐在那里寻思,看有什么办法。他的举止虽然叫我痛心,我虽然早就决定了,我一走进办公室就要把他辞退,然而我却奇怪地觉得有某种迷信的东西在扣着我的心扉,不许我贯彻我的意图,在斥责我,要是我胆敢对这个最凄凉的人吐出一句恶言,我就是个恶棍。最后我亲切地把我的椅子拉到屏风后面,坐下来,说道:“巴特尔比,那么说不说你的身世,都随它去吧;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我请你今后要尽可能遵守这个办公室的规矩。现在请你表示一下,明后天你可以帮着校对文件。总之,现在请你表示一下,在一两天内你会开始讲点道理。你表示一下吧,巴特尔比。”
110 “眼前我不高兴讲点儿道理,”这就是他的平静而单调的回答。
111 就在这时,折门开了,钳子走进来。看他样子,好像给比平常更严重的消化不良症搞得昨晚睡得非常不好。他刚好听到了巴特尔比末了所说的那句话。
112 “不高兴,是吗?”钳子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您,先生,我就要他高兴。”接着又对我说:“我就要他高兴;我就要叫他高高兴兴,这头顽骡!请问,先生,现在他又不高兴干什么啦?”
113 巴特尔比一动不动。
114 “钳子先生,”我说,“我倒高兴您暂时出去一下。”
115 不知怎的,近来我也已经不自觉地把“高兴”这个词儿使用在各种不完全适当的场合了。一想到我同这个文书的接触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思路,我不禁不寒而栗。还有什么更严重的失常状态没有表露出来呢?这种想法在我决心要采取当机立断的办法时一直在起作用。
116 钳子绷着脸,满不高兴地一走开,火鸡却温和谦恭地走过来。
117 “请原谅,先生”,他说“我昨天想到巴特尔比,我觉得,只要他高兴每天喝一公斤好酒,就大可以使他脾气变好,可以使他来帮着校对他的抄件了。”
118 “原来你也听到那句话了,”我有点儿兴奋地说。
119 “请原谅,什么话,先生,什么话,先生?”火鸡一边问,一边郑重其事地挤到屏风后面那块狭窄的地方来,这样一来,使我撞到了那位文书。
120 “我高兴一个人在这里,”巴特比尔说,仿佛因为大家都挤进了他的僻角而生气了。
121 “就是这句话,火鸡,”我说——“正是这句话。”
122 “啊,高兴,啊,不错,是怪话。我自己就从来不这么说。可是,先生,我已经说过,只要他高兴——”
123 “火鸡,”我拦着他说,“请你出去。”
124 “啊,当然,先生,要是您高兴叫我出去的话。”
125 正当他打开折门要出去的时候,钳子坐在桌面,偶然瞥见了我。问我究竟是否高兴把某一份文件抄在蓝纸上还是白纸上。他一点儿也没有用顽皮的口吻着重说“高兴”这两个字。这分明是打他嘴里不知不觉地滑出来的。我心里想,我一定要摆脱这个精神错乱的人,如果他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把我和我的职员搞昏了头,就是把大家搞的语无伦次了。不过,我想,还是谨慎为妙,别马上就透露出要辞退他的意思。
126 第二天,我看到巴特尔比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窗边,面对着那堵无窗的高墙沉思。问他为什么不抄写,他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抄抄写写了。
127 “为什么,怎么啦?真是稀奇古怪!”我大声叫道,“不再抄抄写写了吗?”
128 “嗯。”
129 “什么道理?”
130 “难道你自己看不出道理来吗?”他淡然地回答。
131 我紧盯着他,看到他的眼睛呆滞无神。我立刻想到,他初到我这儿来工作的头几个星期,坐在那光线不足的窗旁,以罕有的勤恳态度不住地抄写,也许一时损伤了他的视力吧。
132 我心里很是感动。我安慰了他几句,我还示意说,他暂时不抄抄写写,做得很聪明,还劝他不要放过这个机会到户外去做些有益的活动。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过了几天,我的其他几个职员都出去了,恰巧急于要把几封信付邮,我想,巴特尔比既然无所事事,准会比平时更好说话些,不再那么硬邦邦的,他准会把这几封信送到邮局去的。可是他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于是只好麻烦自己跑一趟。
133 又过了几天,究竟巴特尔比的眼睛是不是好些了,我可说不上了。但从外表看来,我认为他已经好些了。可是等我问他眼睛好了没有的时候,他却一句话也不说。总之,他不抄抄写写了。末了,因为我再三催问,他只得回答说,他从此不再干抄写工作了。
134 “什么?”我叫了起来,“就是你的眼睛完全好了——比以前还要好——你也不抄写了吗?”
135 “我已经决定不再干抄写了,”他答过话后,就溜走了。
136 他依然是我房间里一个固守在僻角里的人。不——如果那是可能的话——他变得比以前更愿固守在那了。怎么办呢?他在办公室什么也不干,他干嘛一定要待在那里?说实在的,他现在已成了我的负担了,不仅像条项链似的一无用处,而且也叫人苦恼不堪。然而,我为他难过。我说我为他着想,为他不安,这不过是说说罢了。只要他能提得出一个亲戚或者朋友的名字,我会立刻写信,要他们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带到合适的地方去。无奈他似乎是个无亲无故的人,在世上完全是孤零零的,就像是中大西洋上的一小片破船板。最后,我的业务要求我丢开其他一切考虑,我尽力装得一本正经地告诉巴特尔比说,他必须在六天里无条件地离开办公室。我提醒他设法在这期间内另找住处。我还答应在这方面给他帮助,只要他自己首肯先考虑搬走。“等你最后离开我。巴特尔比”,我接着说,“我绝不会让你毫无办法就走。可是,记住,打现在算起六天,你要搬走。”
137 期限一过,我往屏风后面一瞧,哟!巴特尔比还是在那里。
138 我扣好上衣纽扣,身子一挺,慢腾腾地向他走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期限到了,你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我很抱歉。喏,钱在这里,你该走了。”
139 “我不高兴走,”他答道,仍然背对着我。
140 “你一定得走。”
141 他一言不发。
142 我对这个人那股平凡的老实劲怀有无限的信任。他常常把我不小心落在地上一个、半个先令都交还给我,因为在这种小事情上,我往往是十分粗心大意的。因此以后也就不把这种事情看得有什么特别了。
143 “巴特尔比,”我说,“我该给你十二块钱,这里是三十二;其中二十是另外给你的——你拿着好吗?”我把钱递给他。
144 可是他一动也不动。
145 “那么,我把钱放在这里啦,”我把钱压在桌上一块镇纸下面,然后拿起帽子和手杖,向门口走去。我泰然回过头去,加了一句——“你把自己的东西搬出去以后,巴特尔比,可一定要锁上门——因为现在大家都下班了,只有你在这儿——劳驾把钥匙塞在门垫下面,好让我明天早晨来拿。我不再来送你了,再会吧。如果你以后在新居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别忘了写信告诉我。再会,巴特尔比,祝你一路平安。”
146 但是,他一句话也不回答;他像是破庙里的一根残柱,孤零零地立在那间总算不是空无一人的房中央,默默无语。
147 当我郁郁寡欢地走回家去的时候,我的自负竟然超过了我的怜恤。对撵走巴特尔比的这件事情,我不禁洋洋自得地觉得我很有一手,这是任何一个冷静的思想家准会有的想法。我这种做法的高明似乎在于处理得完全平静无事。并没有粗俗的吵吵闹闹,没有任何的威吓胁迫,没有大肆咆哮,没有在房里横冲直撞,暴跳如雷,对巴特尔比突然拉开嗓门,下逐客令,叫他马上卷铺盖滚蛋。一点儿也不是这样。不必高声大叫地吩咐巴特尔比搬走——像一个低能儿的做法那样——我估计他非走不可了;而且我所说的都建立在这个假定上。这种做法使我越想越觉得飘飘然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我又有所怀疑了——我不知怎的把那股自负的气焰也给睡掉了。一个人最冷静而又最聪明的时候,正是在他早上醒来的时分。我的做法似乎很聪明——可惜只是纸上谈兵。怎样判明它是切实可行的——那就困难了。假定巴特尔比已经走了,那到确实是个绝妙的想法;可是,说到底,这不过是我自己的假定而已,根本同巴特尔比是否走了毫不相干。主要的关键并不在于我是不是假定他会走,而是在于他高不高兴走。他这个人,只能趁他高兴,不能随便假定。
148 早饭后,我往商业区走去,肚里在盘算着正反两面的可能性,我一会儿认为那种做法也许结果是一败涂地,仍然可以看到巴特尔比像平常一样活灵活现地住在我的办公室里;再过一会儿,又似乎肯定地认为我看到他的坐椅空了。我就这样一直左右摇摆不定,到了百老汇和运河街的拐角,我看到闹哄哄的一群人站在那里起劲地谈话。
149 “我敢打赌,他没有。”我经过的时候,听到一个人说。
150 “没有走?——得!”我说,“拿钱来赌一把。”
151 我本能地把手探到口袋里去拿钱,就在这时候,我记起今天是选举日。我听到的话与巴特尔比毫无关系。那指的是那个竞选市长的人能否成功。因为我自己全神贯注,仿佛认为整个百老汇都跟我一样激动,正在同我盘算着同样的问题。我走了过去,幸而街头的喧闹声遮掩了我一时的神情恍惚。
152 我有意比平时早一点儿来到办公室,我站在门口倾听了一会,一切毫无动静。他准是走了。我扭了扭门把,门给锁上了。不错,我的做法已经奏了奇效,他必定走了。然而我一面这样想,一面心头又涌起一阵伤感;我简直为我的辉煌成就难过了。我在门垫下摸着钥匙,以为巴特尔比会把它留在那里,不料我的膝头撞上了一块嵌版,发出了一阵唤人似的声音,里面马上传来应答声——“待会儿,我忙着呢。”
153 正是巴特尔比。
154 我真是感到晴天霹雳。一时我站在那里,活像从前在弗吉尼亚,一个晴朗的午后,让夏季的雷电霹死的那个嘴衔烟斗的人一样;他是在自己那个暖和的,敞开的窗口给雷电霹死的,身子还靠在窗口,望着那个梦幻似的下午,等到有人碰了碰他,这才倒了下去。
155 “还没有走!”我终于嘟哝了一声。可是我又乖乖地屈服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文书所加给我的神威之下了,尽管我满怀愤怒,仍然不能完全逃避这种威力。我慢步下楼,走到街上,一边绕着房子走,一边考虑下一步如何摆脱这种闻所未闻的烦恼。要我真把他推了出去,我可做不出来;破口大骂把他赶走也不成;去找警察来也不是一种愉快的想法;然而,让他那死尸一样的威力来慑服我——这也是我所不能想象的。该怎么办呢?否则,如果是毫无办法的话,我对这件事能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设想呢?不错,既然我先前一相情愿地自以为巴特尔比会走,那么我就当他已经走了吧。在这样顺理成章地实现这个假定的情况下,我就可以匆匆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假装根本没有看到巴特尔比,直对着他走去,仿佛他是一阵空气。这种做法倒像是击中要害那么奇特。恐怕巴特尔比经不起我使用这种假定的学说,可是,再一想,这个计划是否能够成功又似乎颇为渺茫。我决定再就此去和他理论一番。
156 “巴特尔比,”我一走进办公室,脸上就是一幅既平静又严肃的表情,说道,“我非常不高兴。我很伤心,巴特尔比,我本来已对你有新的看法。我认为你是个君子,在任何一种左右为难的情况下,只消略微暗示一下就够——总之,假设一番就行;可是,看来我受骗了。”我真情毕露地补充说,“你到现在对那些钱连碰都没有碰过,”我手指着那些钱,仍旧摆在我昨天傍晚放在那里的地方。
157 他一言不发。
158 “你究竟要不要离开我?”这时我突然发起脾气问道,同时向前逼近着他。
159 “我不高兴离开你,”他答道,轻轻地着重一下“不”字。
160 “你究竟有什么权利待在这里?你付房租吗?你为我付税款吗?还是这里是你的产业?”
161 他默不置答。
162 “你现在还打算抄写吗?你的眼睛好了吗?你今天早晨能替我抄一份小文件吗?肯帮我校对几行,或是走几步路到邮局去一趟吗?一句话,你到底能不能做点儿事情,表示你不愿意离开这里?”
163 他默默地回到他的僻角里去。
164 我现在真是又气又恨,不过,我认为,目前还是慎重为好,压制一下自己,别再发作。办公室里只有巴特尔比和我两人。我想起了从前那个不幸的阿当斯和那个更不幸的柯尔特,在柯尔特那间孤单的办公室里的悲剧;想起可怜的柯尔特怎么样受得了阿当斯的可怕的刺激,轻率地弄得自己大为激动,不知不觉地做出了致命的行动来——这种行动,谁也不可能像自作自受的柯尔特本人那么悔恨。我在思考这件事情时,常常这样想,要是那种口角发生在通衢大街上,或者发生在私人寓所里的话,那就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结局。问题正在于这样的环境:一座完全为人情世故所污染的大厦里,单独一个人在楼上一间孤单的办公室里,那间没有地毯的办公室,样子准是有点灰蒙蒙,冷凄凄的,正是这个样子,越发使得那个倒霉的柯尔特激动得不顾死活了。
165 不过,如果我也激起了这种古老的亚当式的愤怒来,使我这样来对付巴特尔比,那我就一把抓住他,把他撵了出去。结果怎样啦?唉,只消想一想那条神圣的禁令:“我给你一条新戒,你们要彼此相爱。”不错,救了我的就是这条戒律。除却深思熟虑以外,慈悲心往往也会成为一条非常明智而谨慎的原则——成为怀有慈悲心的人的一个大护卫。人们会为了妒忌、愤怒、憎恨、自私、自尊心而杀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人会为了温厚的慈悲心而穷凶极恶去杀人。这么说来,即使毫无善良的动机可言,只是出于自私,也会促使人们,尤其是促使脾气暴躁的人讲究慈悲和博爱了。总之,在这个场合上,我竭力压制我对这个文书的恶感,拼命想到他品行上的好的一面。可怜人呀可怜人!我想,我实在并没有什么恶意,再说,他经历过了艰难的时世,应该得到宽容。
166 我还立刻拼命专心思索,同时也安慰一下自己的沮丧心情。我试着这样想,早上向来是巴特尔比心情愉快的时分,到了这个时候,他大概会自觉自愿地从他的僻角里出来,坚决地向着门口走去。可是不然。到了十二点半,火鸡开始脸上发红,打翻了墨水缸,变得像平常那样暴躁,钳子却火气大消,不声不响,彬彬有礼;姜饼在啃他正午吃的苹果,这时,巴特尔比依然站在窗旁,对着那堵无窗的高墙,又在大发幽思。这靠得住么?我应该承认这事实吗?那天下午,我没有再同他说什么话,就离开了办公室。
167 又过了几天,在这段时间里,我在闲空时,查看了一点爱德华兹的《论意志》和普里斯特利的《论必然性》。在这种情况下,这两本书倒使人产生了一种有益的感情。我逐渐有了这样的信念,认为巴特尔比给我的这些烦恼,是早已注定了的。巴特尔比给分配到我这里来住,是出自全能的上帝的神秘的意旨,而上帝的意旨却不是我这个区区俗物所能窥测的。好,我想,巴特尔比,你就呆在你的屏风后面吧;我再也不虐待你了,你是同那些旧椅子一样的无害又无声的。总之,尽管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却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清静过。我终于看得出,感得到这一点了。我还领悟到我的生命里早已注定了的目的。我心安理得了。别人也许有更崇高的任务要执行;可是,巴特尔比呵,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为你提供个办公室,你高兴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168 我相信,要不是那些来拜访我的同行说了我一些并非教唆却不很仁慈的闲话,我这种明智而愉快的心境准会继续保持下去。可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即使一个比较豁达,刚毅的人,也经不住那些心胸狭窄的人不断的刺激,终于不免泄气了。不过,老实说,我想到这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因为那些走进我办公室的人,总会给这个莫名其妙的巴特尔比那副怪相弄得大吃一惊,因此不免对他说几句不吉利的话。有时候,一个跟我有业务关系的代理人来到了我办公室,看到只有这个文书一个人在那里,总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关于我的行踪的确切的消息,可是巴特尔比却只当没有听见来客的话,任自顾自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弄得那个代理人只好对巴特尔比那副样子沉吟了一番后,一无所得地走了。
169 有时候,室内正在进行委托审判手续,屋子里尽是一些律师和证人,工作十分紧张,偶尔有个忙得不可开交的律师看到巴特尔比完全无所事事,就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去跑一趟,为他拿些文件来。碰到这种场合,巴特尔比总是平静地回绝了,依然无所事事的待在那里。于是那个律师对他瞠目凝视一下后,又对我望望。我能说些什么呢?后来我知道我所有的同行,都在嘁嘁喳喳,大为惊讶,弄不懂我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留着这么一个怪人。这真使我发愁。而且我又想到,巴特尔比也许到头来会成为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一直占据我的事务所,否定我的权柄,弄得我的来客莫名其妙;伤害了我职业上的声誉;把我整个事务所弄得死气沉沉;他却靠他那点积蓄苟延残喘的支撑到死(因为无疑,他一天只花五分钱),结果他也许比我还长命,以他一直住在这里的权利,要占有我的办公室。总之,所有这些不祥的想法纷至沓来,加上我那些同行不断对我屋子里这个幽灵继续大发无情的言论,使我内心起了很大的变化。我决心集中全副精力,一劳永逸地丢掉这个沉重不堪的大包袱。
170 不过,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反复思考任何一种复杂办法之前,我先简单地向巴特尔比暗示,他应该永远离开这个地方。我以平静而认真的口吻对他说出了这个意思,由他去仔细而谨慎地考虑。可是他考虑了三天后,告诉我说,他原来的决心仍然不变,也就是说,他还是高兴跟我待在一起。
171 我怎么办呢?我心里想,一边把我的外衣扣到最后一颗纽扣。我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我的良心要我怎样对付这个人,或者不如说对付这个鬼呢?我一定要摆脱它,他一定得走。可是怎么办呢?你总不能把他,把这个可怜巴巴的、脸色灰白的、消极被动的人撵走,你总不能把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人赶出门去?你总不能用这种蛮横的举动来丢你自己的脸吧?不,我不愿意这样做,我不能这样做。我宁可让他住在这里,死在这里,然后把他的遗体砌在墙壁里。究竟应该怎么办呢?你说尽了好话,他就是寸步不动。给他贿赂,他却把钱压在你桌子上的镇纸下面,碰都不去碰它,总之,他显然是高兴缠住你不放。
172 这么说来,就得采取一种严厉的、非常的办法了。怎么!你总不会叫警察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带走,让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苍白面孔去蹲普通监狱吧?而且你有什么理由叫他坐牢呢?他是流氓吗?怎么!像他这样一动也不肯动,还成得了流氓、流浪汉?正因为他不愿当流氓,你才想方设法要把他当作流氓,这未免太荒谬了。他显然没有什么谋生之道。呵,我抓住他的把柄了。还是不行。因为他的确自食其力,这是无可辩驳的唯一证据,证明他确有谋生之道。这么说来,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他既然不肯离开我,我就得离开他。我可以换个办公室;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光明正大地通知他一下,要是我发现他在我新事务所里,那么我就把他当作一般侵入犯办理。
173 第二天,我照办了,我这样对他说,“我觉得事务所离市政厅太远,空气也不是很好。总之,我准备下星期搬家,而且不再雇佣你了。我现在这样告诉你,好让你另外找个地方。”
174 他没有置答,我也不再同他多说什么。
175 到了预定的日子,我就雇了卡车和搬运工人到我的事务所来,因为家具很少,几个钟头就把一切都搬走了。那个文书自始至终都站在屏风后面,可是这扇屏风是我要他们搬的最后一件家具。屏风给拿掉了,像个大对开本那样给折叠起来,留下他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间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我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不免有点内疚。
176 我又走进去,手插在口袋里——可是——心却跳到嘴里来了。
177 “再会,巴特尔比,我要走了;再会,愿上帝保佑你,拿去吧”,我往他手里塞了一点东西。可是那东西落在地上,然后——说来也怪——我心一横就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我久想摆脱掉的人。
178 我在新地方安置停当后,把门关了一两天,过道里的每一阵脚步声都使我心里一怔。我出去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总要在门口停一下,屏声息气地倾听一阵,再插进钥匙去开门。可是这些恐惧都是多余的。巴特尔比再也不上我这儿来了。
179 我自以为一切都很顺利,哪知这时候,一个慌里慌张的陌生人来拜访我了,问我是不是从前住在华尔街某号的人。
180 我自觉凶兆重重地回答说,我就是。
181 “那么,先生,”陌生人说,这人原来也是个律师,“你应该对你留在那儿的那个人负责。他不肯做任何抄写工作,他什么都不肯做;他说他不高兴;又不肯离开那地方。”
182 “很对不起,先生,”我虽然装得泰然自若,心里却忐忑不安,“老实说,你指的那个人同我毫无关系——他既不是我的亲戚,又不是我的学徒,你不该要我对他负责。”
183 “天啊,那么他是什么人呢?”
184 “这我可无法奉告了。我对他一无所知。先前我雇用他做过抄写员,可是他已经好久不为我做什么事了。”
185 “那么,只得由我来处理他了,——再见,先生。”
186 过了几天,我没有听到什么消息;虽然我常常感到有一种恻隐之心,要我到那地方去看看可怜的巴特尔比,然而一种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拘谨使我踌躇不前。
187 最后,我心里想,现在我终于同他一刀两断了,因为又一个星期,我依然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可是就在第二天,我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有几个人在我门口等着,样子极其激动。
188 “喏,就是这人——他来了,”站在前头的一个人说,这人我认得,就是前回独自跑来找我的那个律师。
189 “先生,你必须立刻把他带走,”其中一个胖子说,一边朝我走过来,他是华尔街某号的房东。“这些先生都是我的房客,他们忍无可忍了;勃——先生”,他指着那个律师,“已经把他赶出来了,他现在还在大厦里兜来兜去不肯走,白天坐在扶梯栏杆上,晚上睡在门口。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担忧;那些诉讼委托人都不到办公室来了,有些人怕会惹出乱子来;你总得想想办法,不能耽搁了。”
190 我给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语吓呆了,巴不得把我自己关在我的新办公室里。我坚持巴特尔比同我毫无关系——正如他同在场的各位毫无关系一样,可是他们都不相信。他们都不相信,因为他们知道我是最后一个同他打交道的人,因此他们就唯我是问。当时我怕我的名字会上报(因为在场有一个人隐约地威胁过),经过一番考虑后,我说,如果那位律师肯让我在他的屋子里同那文书私下谈一下话,我当天下午就尽力使他们摆脱他们所抱怨的麻烦。
191 我走上扶梯,到我的老地方去的时候,巴特尔比正好一声不响地坐在扶梯拐弯那儿的栏杆上。
192 “你在这儿干什么,巴特尔比?”我说。
193 “坐在栏杆上,”他温和地答道。
194 我示意他到那个律师房间里去。那个律师已经走了。
195 “巴特尔比,”我说,“你可知道,你给我惹了大祸吗?因为你已被事务所解雇了,却还硬赖在门口不走。”
196 没有回答。
197 “现在有两条路,你必须选择一条。你一定要做点事情,要不然,就得对你做点事情了。那么你喜欢做什么样的事呢?愿意再给人家做做抄写工作吗?”
198 “不,我不高兴有什么变化。”
199 “你愿意到绸缎店去做职员吗?”
200 “那种事情太闷气了。不,我不高兴做职员;不过,我也不是爱挑剔的。”
201 “太闷气了,”我说,“可你为什么一直把你自己闷起来呢?”
202 “我不高兴做职员,”他答道,仿佛立刻就把这件小事决定下来了。
203 “做酒吧的侍者怎样?这种事情用不着费眼力。”
204 “我根本就不喜欢干这种事情,虽然我已经说过,我并不是很爱挑剔的。”
205 他难得说这许多话,这倒叫我兴奋起来了,我又正面提出了问题。
206 “那么你愿意替商人到各地去收账吗?这个工作可以增进你的健康。”
207 “不,我愿意做什么别的事情。”
208 “那么同一位年轻绅士做伴到欧洲去,一路上陪他谈谈天——这可合你的意嘛?”
209 “不,不,我觉得那种事情不具体。我爱静不爱动,不过,我不是爱挑剔的。”
210 “这样说来,你是爱静不爱动了,”我大声说,这时我实在按捺不住了,我第一次觉得对他忍无可忍,不禁动起火来。“你要是今天晚上不离开这个地方,我倒觉得我应该——我确实应该——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了!”我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地收了尾,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恫吓的办法,才能把他那木然不动的脾气吓得听起话来。我觉得再努力也是白费劲,很想早点撇开他,但这时我突然来了最后一个念头——一个从前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过的念头。
211 “巴特尔比,”我说,声调之柔和真是我在这种激动的情况下拼命做作出来的,“那么你现在肯同我到我家里去——不是我的办公室,而是我住的地方——在那里待一阵,等到我们有空的时候,再来商量,给你做出个妥当的安排吗?好吧,咱们这就走吧,马上就走。”
212 “不,眼前我根本不高兴有什么变化。”
213 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是说到做到,突然避开每个人,拔腿就跑,马上离开大厦,奔上华尔街,向着百老汇走去,后来跳上一辆刚刚开到的公共汽车,立即摆脱了人家的追赶。我安然无恙地回来后,就清楚地认为,现在我已经算是尽了一切力量,既满足了我原来的房东和那些房客的要求,又满足了我自己的意愿和责任感,对巴特尔比也有好处,使他不致遭到粗暴的迫害。我现在尽量显得完全无忧无虑,心平气和,我的良心也认为我的做法是正当的;尽管事实上并不像我原来希望的那样圆满。我怕那个气冲冲的房东和他那些激怒的房客又来找我,只得把我的业务交给钳子,坐着我自己的四轮马车,到住宅区和郊外逛几天,经过了泽西市和荷菩肯,悄悄地到曼哈坦维尔和阿斯托里亚去了一趟。事实上,我简直是暂时住在我的四轮马车里。
214 等我又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哎呀,写字桌上摆着那个房东写的一张条子。我双手发抖地把它打开,条子上说房东派人到过警察局,让把巴特尔比作为流氓送到纽约市监狱去了。条子上还说,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巴特尔比,希望我能到那里走一趟,去做适当的说明。这些消息真使我烦乱不安,我起初是愤怒,继而简直是完全赞同这个办法。那个房东果敢而当机立断,竟使出一种我自认为下不了手的办法来;不过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作为最后的手段,这似乎也是惟一的办法。
215 后来别人告诉我,那个可怜的文书听说人家一定要把他送到监狱里去的时候,他竟毫不抗拒,仍是那么面色苍白,木然不动,一声不响地表示同意。
216 那时候,有几个同情而好奇的过路人跟着他们一起走,这支沉默的队伍,由一个同巴特尔比挽着臂的警察领先,鱼贯地穿过中午喧闹闷热、熙熙攘攘的大街。
217 我收到那张条子的当天,就到纽约市监狱去了,或者说得比较正确点,到审判厅去了。找到了负责的官员,对他申明来意,他告诉我,我说的那个人确实给关在里面了。于是我向那个官员保证说,巴特尔比完全是个正直可靠的人,尽管他行为怪僻得莫名其妙,确实是个值得可怜的人。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最后提出意见说:尽可能把巴特尔比宽大地关押一个时期,等到能够采用比较缓和的办法再说——虽然老实说,究竟采取什么缓和的办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如果决定不出别的办法,就只能送他到济贫院去。接着,我要求见见巴特尔比。
218 他因为不是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而且他的一切举止都很平静,又是无辜的,他们允许他在监狱里自由走动,还特别允许他在那块四面围起来的草地院子里散步。我就在那地方找到了他,他孤孤单单地站在院子最僻静的角落里,望着一堵高墙,从四周的牢门狭缝里,我好像看见那些杀人犯和窃贼的眼睛都在窥视着他。
219 “巴特尔比!”
220 “我认识你,”他说,头也不转过来,“我不想同你谈什么。”
221 “巴特尔比,可不是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的,”我说,他对我那隐含的猜疑使我感到一阵刺痛。“而且,对你说来,这儿也不是一个很坏的地方。你来到这里,总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吧。你看,这里并不如人家所想象的那么难受。瞧,上边是天,下边是草。”
222 “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他答道,可是看来他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于是我走了。
223 我再回到走廊的时候,碰到一个大胖子,他围着一条围裙,一面跟我打招呼,一面用大拇指向肩后指一指——“那是你的朋友吗?”
224 “不错。”
225 “他想饿死吗?要是他想饿死,就让他吃吃牢饭拉倒。”
226 “你是什么人?”我问道,我弄不懂在这样一个地方,这么一个随便说话的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227 “我是烧饭师傅。有朋友住在这里的绅士们,都雇我给他们的朋友弄点好东西吃吃。”
228 “是吗?”我对这个狱卒说。
229 他说正是。
230 “好吧,那么,”我一面说,一面塞几块银元在这个烧饭师傅(大家都这样称呼他)手里,“我请你特别照顾一下我那个朋友,尽量给他吃最好的饭食。而且你一定要尽量对他客客气气。”
231 “给我介绍一下,好吗?”烧饭师傅说,他对我看着,那副表情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找个显显他当厨子的本领的机会似的。
232 我觉得介绍一下也许对这个文书有些好处,就答应了;问过那个烧饭师傅的名字后,就同他一起去找巴特尔比。
233 “巴特尔比,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往后你会觉得他对你很有用。”
234 “有事请吩咐,先生,请吩咐,”那个烧饭师傅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哈了一下腰。“希望您在这里觉得很称心,先生。——场地整洁——房子阴凉——希望您能同我们待一个时辰——能够称心如意。今天您想吃点什么?”
235 “我今天不高兴吃饭,”巴特尔比说罢,掉过头去。“吃饭对我没有什么好处;我不习惯吃饭。”说着,他慢步走到围墙那一头去,面对着那垛没有窗子的墙站住了。
236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烧饭师傅给弄得目瞪口呆,对我说,“他是个怪人,不是吗?”
237 “我想他精神有点错乱,”我不愉快地说。
238 “精神错乱?是吗?唔,老实说,我认为你那个朋友是个造假钞的罪犯,这号人总是面色苍白,看起来很文雅的,这些个造假钞的罪犯。我不禁怜恤他们——不禁怜恤他们,先生。你可知道孟罗·爱德华兹吗?”他感伤地加上了一句,又住口了。接着,他同情地把手搁在我的肩上,叹了一口气说,“他害了肺病,死在新监狱里。看来你不认识孟罗。”
239 “是的,我从来不同任何制造假钞票的交朋友。我不能在这里多耽搁了。请多多照顾我那个朋友,我不会叫你吃亏的。再见吧。”
240 几天后,我又获准到纽约市监狱去,我穿过了好几个走廊去找巴特尔比,都没有找到他。
241 “刚才我还看见他从他的号子里走出来,”一个狱卒说,“也许他是到院子里溜达了。”
242 于是我往院子那个方向走去。
243 “你在找那个不声不响的人吧?”另一个打我身边走过去的狱卒说,“他就躺在那儿——睡在那边院子里。我看他躺下去还不到二十分钟。”
244 院子里一片寂静。这里不是一般犯人可以来的地方。四周那些厚得惊人的墙把一切声音都挡住了。埃及式的石造建筑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弄得我心情十分沉重。不过,脚下踏着的却是幽深的柔软草地。在那些永远剪成圆锥形的树丛当中,这片草地仿佛是靠了一种奇特的魔术,由飞禽通过峭壁丢下的草籽成长起来的。
245 我看到衰弱的巴特尔比,怪里怪气地蜷缩在墙角根,双膝弯曲,侧躺在那里,脑袋碰着冰冷的石头。可是一动都不动了。我顿时停下步来;接着又走到他身边,我俯身看到他那双蒙眬的眼睛张开着,否则他倒像是在熟睡。好像有什么东西促使我去碰碰他。我摸摸他的手,一股彻骨的寒流直冲上我的臂膀,又从我的脊骨往双脚流下去。
246 那个圆脸烧饭师傅对我凝视一下。“他的饭已经做好了。他今天又不吃饭吗?还是他活着而不必吃饭?”
247 “活着而不必吃饭,”我说完,便把巴特尔比的眼睛合上了。
248 “啊,他在睡觉,可不是么?”
249 “确实如此,”我嘟哝了一句。
250 这篇故事似乎不必再讲下去了。只消想象一下,就可以简单地知道巴特尔比的安葬情况。不过在同读者告别以前,我要说,如果这个小故事很使他发生兴趣,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想探究谁是巴特尔比,巴特尔比在这个讲故事的人同他相识以前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那我只能回答,我也完全有这种好奇心,可是无法得到满足。而且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泄露一点传说,这是在那个文书去世几个月以后偶然听到的。这究竟有什么根据,我可永远摸不准,因此究竟具有几分真实性,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因为这个含糊的传说,对我既然不无一定的启发,那么尽管它是多么叫人伤心,却可以证明别人也有类似的情况,因此我要简单地提它一下。据说事情是这样的:巴特尔比原来是华盛顿(邮政局)的死信科一个小职员,后来因为换了上司,突然遭到解雇。我把这个传说想了一下,那种紧紧控制着我的情感简直无法表达出来。死信!它听来不是跟死人一样么?想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天性和倒霉的运气往往会使他绝望得面色苍白,那么还有什么工作比终日不断地处理这些死信,把它们挑出来烧掉,更能使他越发面色苍白,越发感到绝望呢?因为这些死信每年总要一车一车地烧掉。有时候,这个面色苍白的职员从折起的信笺里拿到了一枚戒指——也许准备带上这枚戒指的手指已经是坟墓里的枯骨了;有时候,他发现一张寄来济急的钞票,可它所要接济的人,已经既不能吃,也不再觉得饿了。本来是给那些因绝望而死去的人带来宽恕,给那些死于非命的人带来希望,给那些因得不到救济而咽了气的人带来好消息;可是这些负了生的使命的信件,却奔向死亡。
251 呵,巴特尔比!呵,人类!
附:本书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引用了大量相关资料,在此我们向有关作者表示感谢!因为无法取得联系,不能支付相应的酬金,请看到本书后与我们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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