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井摸石头的男孩
要不是参谋武进良的到来,雷下也许就憋死在井底了。
雷下下井是因为小满的一句话给惹的。
几个伢正在水里扑腾,弄那种狗爬式游水,他们比试谁先游到对面那间碓屋边。忽然小满停了下来。
“不行,我尿急了。”小满说。
“你看你偏这时候尿急,我看你是比不赢就借口说尿急了。”安术说。
小满爬上岸去,水渍渍地站在黄昏那柔柔的夕照下,晚霞为他周身的轮廓划了一圈好看的红条。他站在石岸上,朝河里挥动手臂,一些水珠从他的指尖张扬地洒向河面。
“谁比不赢了?不如我们来比谁的尿线长。”小满的声音很大,一副耀武扬威模样。
伢们都爬上岸来。“比尿线比尿线。”他们嚷着,他们觉得这提议好,他们愿意玩尿线的花样,那是乡间男伢们爱弄的一种好玩花样。大家在河岸上站成一排,叉开两条腿,鼓起肚子,指头夹着那根肉成一个适当角度,然后憋足了劲往下腹地方运一股气,弄得胀胀急急的突然就将闸门放了,一股黄黄热热的水就喷射出来,成一条线嘀嗒于河面,谁尿得距离远谁就是赢家。这就是比尿线。
他们就那么玩起了这么个花样,水面顿时咝啦啦一阵水响。
这回赢的当然是小满,他那泡尿已经憋了有一阵子。
小满太得意了,他不该那么,人说得意忘形,他为这小小的胜利感到得意,所以他嘴里跳出了那句话。“啊哈,”他说,“任事都该有个来由不是?”
安术扯了他衣角一下,小满没在意。
“我爷小时候就尿得远,有人量过,你猜他尿了多远?五尺三……”他说。
“凡事都有来由。”他说。
小满觉得安术那只手还在扯他衣裳角,“你看你扯我?好好的你扯我干什么?!”
安术朝雷下噜了噜嘴,小满立即就明白自己口无遮拦无意间把人得罪了。那边一个同伙黑了脸,那人是雷下,雷下生来就没爷没娘,人都说他是没来由的伢。人家说那是斧头伯在一个雨天打雷时候从树下捡来的,不知道生父生母是谁。
这是雷下的一处痛。为这事,首长还专门跟大家说过,以后不准说没来由这么个词。
没想到小满嘴里又跳出这话。要搁别人,也许事情能好些,偏小满个子小小人又怯怯,在这帮伢里没不起眼。连这么个伢也能张狂了说有来由没来由的话,雷下恼了,雷下容不得。
谁都以为雷下要有个什么事。
雷下没有。小满想跟雷下解释,但没机会说出那一句。他们看见雷下在河滩上摸起一块卵石。大家以为雷下要砸小满,有人“呀呀!”地叫起来。有人说:“快去祠堂叫人!”
雷下没砸小满,他往河堤上狠命砸了一下。卵石上立即有了个缺口。
雷下举了那坨石头给小满看。“这有个缺口。”
小满眉那么皱着,点了点头。伢们也那么看着雷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就在这时,雷下把那坨石头扔进河边的那口井里。
河边不远处有一口井,探头望去,下面黑糊糊深不可测,有人用排篙探过,丈多长的排篙探不到底。
“小满,你我比试摸石头,你先来还是我先?”天已黑下来,雷下站在井边只现了一团糊影,看不真雷下说话的表情。
小满说:“你看天都黑了……”
“黑不黑一个样。”
“你看你看……”
雷下跟大家说:“你们看,他不敢,他算什么有来由?”
这句话把小满给激了。“谁不敢了?!”这帮伢都是激不得的,小满想我不能在大家面前栽了面子。
“好吧!”雷下说,“我先下。”说着,他就要沿着比缸口大不了许多的井口往下爬。
“等一下!我看能不来这个咱就不来这个,弄出事情来对谁都不好。”得孝说。
雷下没理会,他就那么个人,平常蔫蔫的,一句话也不多说,就是脸上表情也成天凝成一块石头,谁都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可要是惹了他那就不得了。他不跟你来硬的,比如说打一场架,要那样就没啥,打个头破血流也不是个事。
雷下总跟你来些没名没堂的事,比如今天这么,要和人比下井摸石头。
有人找来两根牛绳,两根牛绳结在一起有两三丈长,他们把绳绑在雷下身上。
“你要是觉得不行,扯一下绳,记住你扯绳子,真的别弄出什么事来。”安术说。
说着,雷下已经没身井里。
大家往井里看,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
那会儿雷下正向井底爬去,离水面还有些距离,他必须凭胆量本事往下爬。井壁滑滑的,那是长满青苔的缘故。井壁是由石头垒的,就有很多缝隙可利用,雷下的手和脚就巧妙地往那地方用力,一点一点稳稳地往下挪身子。做这勾当其实雷下不陌生,两年前,前街米铺家婆娘不小心把头上那根银钏掉井里了。她倾了身子往井口照脸,井口看去似一面别致镜子,那婆娘长得还算标致,想用那面“镜子”照照,不小心头上东西就掉到水里了。那是她娘给她留下的,虽不值个什么钱,但她伤心得不行。“谁要是能给我捞了来,我给她一块大洋。”雷下正在河边放牛,听了这话动了心,井口在光天化日下咧着张着,像一张奇怪的嘴要把人活活地吞了。雷下被那块大洋弄昏了头,想也没想就下了井。那一回他险些将一条小命丢在井底,但到底他成功了,他得到了那块大洋。
后来,他明白有价值的并不只是那一块大洋,而是众人的目光。
“啧!”
“啧啧!!”
“啧啧啧!!!”
人家向他啧着,他顿觉自己轻起来,飘飘的那么。那种感觉很好,那是雷下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刻。所以,在以后他又偷偷地下过几回井。就这样,小满一说没来由,雷下就想起了这口井。要是别人说说,也许雷下不会想到这口井,可小满不能说,小满是这帮伢里最蔫巴窝囊的角,他胆小,他怕死。被他那么说脸上就没光没彩的了。
雷下就想到下井,他觉得该弄个事教训教训小满,让大家看看。他没想太多,他就想着这些。
他已经下到水面了,水并不深,从上面往下看水很深,其实并不深,他潜入水中,他想用不了几下他就能摸着那坨石头,他想等拿着那坨石头上去时小满的脸一定很难看,小满肯定不敢下来,小满很尴尬,小满想哭哭不出。
雷下听到上面安术他们在朝井底喊,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听到那些声音经过井壁的碰撞和井水的过滤变成一种奇怪的声响,雷下感觉到的是腰间的那根绳,他们在拉那根绳。他们只要一用力雷下就前功尽弃了,他后悔让他们系上那根绳。他想解开那个结,可怎么也解不开,他们打的是死结。
雷下想,没摸到那石头我不能上去。于是他把脚撑在石缝里,这样一来他就像一根嵌在石缝里的木桩子,他们没法拉他上去了。同时,雷下的手却不住地在井底摸索。他很快摸到了那坨石头。可他要起身时,发现情况不妙。
那只脚被卡在井底石缝里了。
雷下往脚上使力气,但没用,石缝里像有一只手把他的那只脚紧紧拽住。他想他完了,他想哭,但在水底哭也没用。他使劲往外吐气,他想那些气会变成一串串的气泡在井面咕咚咕咚地翻腾。他想那也无济于是,他的希望也会像那些气泡,一眨眼就破灭了。
我要死了。雷下想。
但这时雷下觉得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那只脚,把他的脚从石缝里拔了出来。
菩萨。雷下想,我命好遇到菩萨了。
他没遇上菩萨,那是参谋武进良。
他们没想到首长会给他们一个任务,
参谋武进良急急地往河堤这边赶来,急了要找得孝他们。
上头下来任务,任务来得很突然,看部长脸上神情,任务似乎很紧急。
他举着火把,火光映照中那些伢都光着身子,他们围在井边,一脸的茫然。那个叫安术的伢手里还捏了一根绳,绳子吊在井里。
“得孝!小满!雷下!”参谋武进良喊。
他听到了两声应。
“雷下呢?”
安术指了指井下。
参谋武进良没多想,“卟嗵”一下跳进井里。
就这样,参谋武进良拽住雷下那只脚,把他从水里拽了上来。
他把雷下弄上来时发现他手里紧握了一块石头。
“怎么,你想打我?”参谋武进良说。
雷下把手里那石头举到小满眼边,“你看清了,缺口在这里。”
参谋武进良说:“你们玩什么名堂?跟我到大祠堂去。”
雷下把手里那块石头抛出老远,石头飞到了河里,溅起一撮水花。
三个伢跟在参谋武进良身后急步往祠堂走去,神情有点那个。
祠堂像只怪兽趴在黑暗里,那大张的一张兽嘴里透出捉摸不定的光亮,是那盏马灯,马灯光很亮,一有什么重要事情首长总是把灯芯挑得长些,那样灯就亮。灯光从门里窗里透到外面,把那些树弄成了一摊黑糊东西,风一吹,鬼影幢幢。
首长就站在灯下背对了门,马灯把他的身影放大在老墙上。参谋武进良走过去跟首长说了些什么,首长转过身,得孝他们看见首长的脸很那个,说不上是什么,具体的说就是首长的脸绷着,脸上的肉有些紧。
雷下以为首长要为他下井的事发一通脾气,他发脾气时那张脸就是那样。
首长没发脾气,他给三个伢带来一个意外。
他们没想到首长会给他们一个任务,他们盼任务盼了很久,可上面一直没给他们派。
他们没想到首长那时会对他们说:“给你们一个重要任务。”
“具体事情武参谋会详细告诉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完成这个任务。”首长说。
“雷下,你的事回来再说,你一路上好好反省。”首长说。
雷下没觉得那有什么,回来就是关十天半月的禁闭也值,他们盼任务太久了,他们跟盼什么似的成天心上有只手在揪扯不休。
他们谁也没想到首长会给他们一个任务。
从上海来的神秘男人,
汪鲤程站在高处,满眼的绿色哗啦一下朝他逼来,塞满了他的眼睛。
山是绿的,水是绿的,田是绿的,连石头也半截儿绿绿的,他甚至觉得迎面而来的风也绿得可人……。
他想,也许一切都是因为那风,风是一个神秘使者,专做那播绿的勾当。他觉得一切的绿都是那风使然。这么想,汪鲤程更觉得心旷神怡,他甚至担心他这么站在风里,过不了多久全身上下也要绿成一片了。
他从没看过这么好的景致,那天一下船他就被这山水吸引了,他站在那,面对一山的绿,那灰灰的脸立刻有了红润。
“啊啊!”他那么啊着。
那个交通以为他肚里翻腾。说:“先生你要吐就吐吧,留不得斯文的,吐出来就好了,那么坐船一个石头人铁打铜铸的人也要狠吐一通。”
交通说的没错,从上海到此地,漫长的旅程汪鲤程都是在船上度过的,先是轮船,二十余天的海上颠簸。船到香港,然后又是渔船,从香港到汕头再走河道到大浦。以为该结束那昏天黑地的水上旅程了,没想到情形更糟。到那他坐进的是一只小木船,本来就小的可怜的船上又特意给他做了个小舱,那舱很隐蔽,但小得可怜,他高大的身体蜷缩在那就像是被一根长绳紧紧地捆绑着。上船时负责接送他的那位交通跟他说:“先生你就委屈些了,一路上那些狗们鼻子鬼精鬼精,不得不这么。”整个白天汪鲤程都藏身那么个地方,只有夜里才能出来舒舒僵直的筋骨透几口新鲜空气。
就那么他一直坐到长汀。那是苏区,是红军的地盘。
一到那交通和他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了。
“好了,到了。”交通说。
就那时汪鲤程第一次看到那种绿,那种景色叫他情不自禁“啊”出了声。
“吐出来就好了……”交通说。
汪鲤程没吐,他的脸却漫上红润。
“怪了?”交通说,“你想吃东西?”
“嗯!想吃!”
他步履很稳,神彩飞扬。不像是在水上折腾了一个多月的人。
“怪了?!我送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哪个不是一说到了就瘫了一样软在床上几天起不了身?”交通嘀咕道。
那一顿汪鲤程胃口大开,他几乎把那一甑饭全吃下肚去。
这就是上头给他们的任务,
一行四人往大山深处走去。
那时候得孝他们早没了昨晚的那种喜悦,他们沉着脸,脸像抹了糠,灰的难看。
这就是上头给他们的任务,得孝他们三人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给他们摊上这么个任务。说穿了无非是带路。要给自己队伍带路也没什么好说,至少和战斗能扯上一点边。他们说经常能有遭遇战,就是走着走着两军不期而遇了交上火。就是说给自己队伍带路运气好能捞上仗打。
“他们就是不让我们打仗。”雷下说。
看见那男人远远地跟在后头三个伢小声说上了话。开始时得孝还不让出声。
“算了!管住你那张嘴。”得孝说。
“什么?你说算了。”雷下回头看了一眼得孝。
“你忘了首长是怎么说的?有命令叫我们少说话。”
雷下说:“我是不想说。”
“那你还说。”
“我憋得难受。”雷下指了指自己那张嘴,“它要说我关不住,我就不信你关得住,只不过早开口晚开口的事。谁管得了那张嘴?我看谁也管不了。再说这深山老林荒野地方你就是喊也没事,人影都没一个,开口闭口无关大局。”
得孝觉得雷下说得也在理。没出村肚里就有问号勾勾一个连一个扯人,扯得人心里什么地方痒痒的,就想问个究竟。
“他们就是不让我们打仗。”雷下最先把大家最想说的那话说了出来。
“不让,我看是不让。”雷下说。
小满点了点头,他已经把昨天夜里和雷下的那场事暂时给忘了。
“这男人也怪怪的。”得孝终于也说上了,一是他也实在想说,二是他觉得该把话题变变,他不想小满对任务的事刨根究底,实际他也是不想自己往那方面多想。
“是怪怪的,你看他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你看他站在那大石头上望什么呢?”雷下说。雷下真就上当了,看得出他有些迷糊,其实他是个很精明的伢,但昨晚的事让他有些迷糊。昨夜里的事是有些怪,首长没为雷下下井的事发火,却意外来了个任务,还搭上这么个神秘而奇怪的男人……这一切让他想不清楚,脑壳糊糊的。
“能望什么?看山呗,你看他山都看入了迷,想不出山有什么好看的,想不出真想不出,有什么稀奇东西他能看成那样。”得孝说。
“他是个大地方人,我看是大地方人。”雷下说。
关于这男人的来路身份,上头没给他们透露丁点信息,还有那男人的神情,这个男人始终黑沉着脸,像是谁欠了他的米还的是糠。这一切就把三个伢好奇心彻底勾了出来。“你猜他是做什么的?”这问题雷下已经提起好几回了,但那时还在村里忌了一张嘴谁也没把话题扯开。疑问也同样在得孝肚里憋着,憋了很长时间了。大清早得孝蹲在林子里那截树礅上屙屎脑壳里还盘旋了这事,这人是个什么来路呢?有时候伢崽肚里是存不住疑惑的,那些疑云像是一种长着的东西,在他们心里慢慢长成了绳一样的一种东西,在他们心里曲里八拐地绕,把他们五脏六腑都勒出痛来。
现在,雷下嘴里又跳出那话,他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得孝觉得扯扯可能好些。
扯就扯吧。他想。
他们就扯开了。
“我看像生意人,他那做派像个生意人。”雷下说。
“可是……”得孝说,“他能做个什么生意?”
“咦?!什么生意不好做?收钨砂收山货贩盐……城里不是常有人往这边来?把那边的盐巴西药什么的偷偷运过来,又把这边的钨砂山货什么的弄出去,来一趟能弄上一箩银洋。”雷下说。
“一箩?你说一箩?”小满说,小满一直沉默,但偶尔也插一两句话。
“村里人都那么说。”雷下说。
“我不信,又不是你亲眼见的,我不信……”
“反正不少。”雷下说这话时脑子在转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可是他总得带一两个伙计,没见过单枪匹马跑生意的”得孝说,“再说一个生意人上头能下那么大力气帮他?”
“我知道了!”雷下很响地说道。
“什么?!”
雷下朝两个小伙伴招了招手,三个人立刻凑做了一堆。
那边,汪鲤程正朝这边望,看见三个少年黑黑的脑壳凑紧挨着,像一堆奇怪的石头。
“记得丙若他们送信的事吗?”雷下说。
“你是说丙若子方和光统胡子他们那次?”得孝嘴里说道,心里却在想,完了完了,又往这事上扯,看来大家肚里那些问号勾勾搅死人。想必是没法拦住了。他想,他们该把这档事忘了,不然有股无名火老在心里窝着。
雷下正爬那个坎,其实是块大石头,大石挨地的那一截长满了青苔。青苔很滑,雷下一只脚没踏稳,就那么滑了一下,将膝盖嗑出一块血印来。正巧自己提起丙若他们送信那事,一时就把脚上的痛给忘了,侧脸看了看着那边。那事三个伢当然知道。那次丙若他们三个和光统胡子去送一封信,信放在一只鹅囊袋袋里,上头跟他们说那封信很重要,他们千辛万苦把信送到,没想到鹅囊袋袋里那张纸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白纸。原来部队接到命令要阻击敌人,可对方数倍于我们,刀眉团长知道凶多吉少,为保护三个少年和一个伤兵,想出了送信这么个主意。
“其实是张白纸,其实只是个借口。”雷下说。
“你是说这回咱们也一样?要打大仗恶仗了,上头有意支走我们?……我看不会,你别瞎想。”得孝跟他说。
雷下说:“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是又怎么样,有命令在,要服从命令。”
“你能这样想就好。”得孝说。
但他没想到雷下心里并不真那么想。
得孝那时看了看小满,他想和小满也说些什么,他觉得小满也有点那个,不过,摊到这么个莫名其妙让人哭笑不得的任务谁也难免心里有点那个。他看看小满,看见小满不时回头看身后的那片林子,好像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小满的脸上有一丝惊恐。不过得孝那时没太留心小满那张脸,他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