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处领导交给我一项侄务:到一个基层连队摸摸开展“三学”运动的情况。单位可自选,约法有两章:一是不要搞“先入为主”,亲自占有第一手材料;二是自带行李,同战士们生活在一起。还有一项工作领导虽未强调,但我这个新闻干事亦应责无旁贷,即发现好人好事好经验,给报社写篇稿件。我马上回宿舍打好背包,决定午饭后去我的“娘家”一警卫连。
七月的中午,正是日头毒的时候,我汗水淋淋地赶至连队。指战员们在午休,除了树上的知了撒泼似地嘶叫外,整个营区宁静极了。我把背包放在连部门前一棵白杨树下,利用这个空闲时间,观赏一下老连队的一草一木。我信马由缰地溜达着,不知不觉来到炊事班。
“杀——!”蓦地,从伙房背面爆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响声,心里好生纳闷:暑天酷午,谁在练刺杀呢?我决计看个究竟,弄个明白。我悄无声息地绕过炊事班的西仓库,贴着墙犄角仄脸一看: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战士,踮着脚尖依在炊事班宿舍后窗户上,正伸脖探脑地窥视着什么。少顷,或许是屋里没有动静,小家伙诡秘地一缩脖,喜滋滋地回到伙房内,取出个丈把长的火捅条,瞪起一对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口里还念念有词:“预备用枪!”双腿立刻成弓字步,双手铁钳似地紧握铁杆捅条,裸露着的双臂隆起一道道山峰般的腱子肉,冲着结扎在木桩上的稻草人,左右开弓,一连猛刺。再看他的刺杀动作:步法灵活,路数多变,出枪又“冷”、又狠,迸发着足以使敌人肝胆俱裂的威慑力量,连我这个老警卫出身的人也看呆了,脱口呼出一个“好”字。
小战士听到我的声音,惊慌地收“枪”回眸,见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他身旁,大眼珠子滴溜一转,几分腼腆几分憨实地说:“首长,给指导指导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首长啊!”我微笑着问道。小战士那稚气的厚嘴唇一龇露出两排白牙,调皮地指指胸脯,意思是说:“呶,瞧瞧你的穿着服饰呗。”原来,我穿着一件特力灵衬衫,一双牛皮黑凉鞋。可不,战士有这个打扮么?这小家伙倒真机灵,讨人喜爱。
“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我颇有好感地问。
小战士一挺胸脯,压低声音:“报告首长,我叫马铁蛋,大号‘火头军’。”噢,马铁蛋是个炊事员。
我打趣地说:“小马,怎么放着好听的名字不叫,单叫个铁蛋呀?”
铁蛋调皮地一仰颏儿,嘻嘻冲我乐:“听我妈说,我落生下来就伸胳膊尥腿不老实。有一回从炕沿咕咚摔在地上,一声没哭。我爹说我像个铁蛋子。”有意思!我下意识地打量着眼前的铁蛋:五短身材,圆头虎脑,眉眼间唯一突出的部位还是个塌塌鼻,浑身上下黑不溜秋,果真像个圆勒噜嘟的铁蛋子。
我又好奇地问:“铁蛋,怎么不休息,大中午的练开了?”
铁蛋睫毛一闪,开口便答:“向硬六连学习,冬练三九,热练三伏呗。”
我听后心里涌起一阵特有的喜悦,刚到连队就发现了重要线索,真是天作人美,我进一步探索地说:“铁蛋,学硬六连学得不错嘛。”铁蛋听罢,脑袋像拨浪鼓似地一摇:“不行不行,咱这两下子跟我们连的同志们比,那是隔着大河握手——差一大截子哩!”
“哈哈哈……”我被铁蛋谦逊而形象的比喻逗乐了。
“嘘——”铁蛋连忙把手放在嘴边,示意我不要大声喧哗,接着向宿舍努努嘴,又弯起右手食指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告诫我可别把宿舍里的人吵醒了,要不,对方会吹胡子瞪眼剋他一顿的。我这才明白了铁蛋为啥爬在后窗户上向屋内侦察的原委。心想,宿舍里何许人也,竟然如此厉害?我轻挪脚步抵近后窗,只见屋内一个黑大个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还张嘴打着呼噜,大概是隔着一层玻璃的缘故,鼾声并不觉得有多响,只是震得窗户呱嗒呱嗒直忽闪。我细致一瞅,不是别人,正是现任炊事班长赵大炮。
对于赵大炮我可称得上知根知底,他还是我在连队时亲自接来的兵,已服役六年了。赵大炮是个八挂肠子不打弯的直性人,工作认真负责,实干精神又强,一百多斤的粮袋,别人背一个还吭吭哧哧,他一个胳肢窝挟一个还嫌不够载。不过,这老兄训起人来可叫凶,一次,一个城市兵把剩下下的半个窝头偷偷扔到伙房后面的菜地里,被赵大炮看到了,他跑过去拣回来,用水冲了冲,粗脖子红脸地对那个城市兵吼道:“你出身是资本家还是地主?知道不知道每一粒粮食都是农民一颗汗珠摔八瓣种出来的!”说着,三嘴两口吞到自己肚里。再一次是我亲自尝到的滋味。那是个星期日,我组织全排同志打扫卫生。赵大炮跑来告诉我,连长讲每排抽两个人帮厨包饺子,我借故人手紧,推诿不想参加,赵大炮一连跑了两趟见我还支支吾吾,急了:“排长同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笫一条是怎么说的?你这个带兵的人带头不听连长命令,以后怎么要求战士?打起仗来你有几个脑袋!”眼下,铁蛋又提起赵大炮要训人,使我有些茫然不知何故,我探讨性地问铁蛋:“怎么,你们班长对你利用业余时间练刺杀不支持?”
铁蛋见我直不□咚地提出这么个问题,愣怔地看了看我。嗫嚅地鼓鼓腮没言声,我看到铁蛋难以言状的神态,心里直责怪自己:这话问得多没水平。战士能在生人面前说班长的怪话么?此刻,我只好毛遂自荐地来个自我介绍,接着提出要同铁蛋交个朋友。
我迅速地来到连部,向张指导员说明来意和想法,他也表示赞同。就这样,我的调查工作第一步就把“炉灶”立在了炊事班。
我和赵大炮是老友重逢,要说的话自然不少。可是,赵大炮特别留意询问我来炊事班是蹲点还是下放当兵,为了便于体察情况,我一口咬定是当兵锻炼。赵大炮见我说得肯定,马上拿出了当班长的架势,虎肴脸对我说:“老刘,咱先把话说在明处,既然到炊事班当兵,就得听从我的领导,要是调皮捣蛋,可别怪我的‘炮弹’不留情面!”我咔嚓一个立正:“坚决听从班长指挥!”我俩逢场作戏似地表演,笑得铁蛋捂着肚子跑了出去。
我在赵大炮的言谈话语间,得知铁蛋是入伍两年的战士。他好学上进,对于烹调技术掌握得很快,用赵大炮的话说是:“不到年把时间就把俺肚里的玩艺儿给掏空了”。自从连队开展岗位练兵以来,钦蛋练就一手洗菜、烧汤、炒菜,焖饭成流水线的硬功夫,原先做顿饭两个人往往还忙得拉小开栓,现在准备工作就绪后,他一个人利用四十三分钟就能做好一饭、两菜、一汤。这一招儿可解决了炊事班的大问题。他们可以腾出一些正课时间参加连里的学习和训练了。
我听赵大炮介绍到这里,更加重了心中的疑问:既然炊事班可以抽一些正课时间参加军事训练,铁蛋为何还偷偷背着赵大炮练习呢?没错,不是你赵大炮不支持才怪哩!我想来个打破沙锅问(纹)到底,一转念又觉不妥。这样岂不泄露了铁蛋的“秘密”,闹不好还叫铁蛋蒙受赵大炮一顿“轰”。莽撞不得呀,结论还是应该做在亲身调查研究之后。
没成想,做晚饭时就证实了我的一些看法。这顿饭是根据班排大多数同志的要求吃凉面,这是一种简便的饭食。赵大炮决定五点半动手,并做了明确分工:铁蛋打卤和切菜码,他烧火,我的差事是碗筷消毒。各就各位后,还不到两分钟,就听赵大炮连吼带叫地嚷开了:“铁蛋,你给我过来!”铁蛋一惊,我也被吓了一激灵。这当儿,赵大炮双手紧握铁蛋中午练刺杀的那根火捅条,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那架势像要拼刺刀。他可着嗓子质问铁蛋:“这是不是你干的!”原来是铁蛋中午为了练刺杀,把捅条头上的勾子给砸直了。
说来也怪,铁蛋既没急,也没火,笑眯眯地说:“班长,看你急得都冒汗了,大热天容易起痱子。我把它砸直,是为了那个,那个,嘻嘻。”铁蛋说着比比画画地做了个练刺杀的动作。
我满以为赵大炮听了铁蛋的解释,会谅解地消气释怒,没想到他的火力更猛了。“怎么,练刺杀就有功啦!”他伸手就把捅条头上的一截掰了下来,怒冲冲地说,“全连同志把家当交给我们,我们就要成为一个叫大伙儿放心的管家人,不能当败家子!你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趁热打铁的道理真不懂!这灶火难道留着是喝醋的!”
铁蛋见火捅条上断的部位是硬茬口,知道是自己硬砸造成的,脸一红,自疚地说:“班长,是我的不对。”
“不对就完了,应该是下不为例!”赵大炮又补充了一发“炮弹”,才算了事。
饭间,我头脑里一直转游着这件事。论损坏火捅条,铁蛋是不对,你赵火炮这个当班长的也该先问个青红皂白呀;退一步说,就是调查清楚了,大发雷霆也不妥当,总还有个说服教育嘛?何况铁蛋是为了练刺杀!唉,说来说去,是赵大炮对铁蛋进行一专多能、一兵多用的训练投反对票,才借茬子打横棍。由此看来,赵大炮的思想认识还满成问题咧!我决定饭后找赵大炮聊聊。我到宿舍一看,赵大炮不在铁蛋告诉我,他去开支委会了,临走还吩咐我们俩去看电影——《英雄儿女》。看电影是集体活动,不参加又怕不按赵大炮说的办挨熊,只好从命。
看罢电影,赵大炮还没回来。那就先和铁蛋谈谈心吧,免得小家伙背上思想包袱,挫伤训练积极性。但是,还没等我开口,铁蛋却先提出个蹊跷的问题:“老刘,你对影片里老炊用扁担俘虏两个美国兵的故事,觉得咋样?”我不加思索地说:“好哇,既暴露了侵略者纸老虎的本质,又歌颂了我炊事员的英雄气概。”
铁蛋听完我的话却摇了摇头:“可我们班长说,叫我们当炊事兵的看了容易产生片面性。”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们班长讲,这个故事只揭露了敌人虚懦的一面,没有反映他们凶恶的一面。班长还说,打起仗来,炊事兵要成为一个‘双料’战士,拿起刀勺能做饭,端起枪杆就要打得准、拼得狠,那个老炊可好,枪也不背,手榴弹也不拿,要是美国兵垂死挣扎,他还不干挨揍呀!”
“哟!想不到赵大炮还在这上面动了心眼,问题想得满深远嘛。”不过这是我的心里话,没有轻易讲出口。我顺着铁蛋的话题问:“你也是这么想问题么?”
铁蛋爽快地说:“现在是,过去不是。”
铁蛋的话又使我惘然了,疑惑地问:“怎么,你当初曾产生过片面性?”
铁蛋点点头:“嗯。不过,叫我们班长这么一下子就给扭过来了。”他手抓头皮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怎么?赵大炮还曾帮助铁蛋提高过对于掌握刺杀和射击本领的思想认识,这太叫人莫名其妙了!我正要想问个明确,不巧,熄灯号响了。铁蛋触电似地站起来,催促地说:“快挂蚊帐睡觉,要不班长回来又要刮我的鼻子。”他铺好自己的床铺又去给赵大炮铺,忽然从被子里抖出一本书。他捡起一看,两眼笑废一对月牙:“嘻嘻,想被窝放屁——独吞,没那个规矩。”说完连人带书钻进了蚊帐。尽管铁蛋行动麻利,那本书的名称我还是看清了:《在未来反侵略战争中打飞机打空降打坦克的技术常识》。这一连串两件事,像个难以猜透的谜一样搅得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这个赵大炮到底扮演的是个啥角色呢?
黎明时分,我突然被几声喊杀声惊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睛,见屋内的光线灰蒙暗淡;仄耳细听,喊声好像发自伙房后面的养猪场。呀,会不会是铁蛋悄悄溜出去练开了,要是被赵大炮听到了,岂不又自讨苦吃么?我急忙穿上衣服,蹑手蹑脚走出宿舍。塞北的清晨,带有几分凉意,天空被浓雾笼罩着,十步以外看不见人,此刻约摸也就是五点来钟。拐过一块茄子地,跨过一祭垅沟,离养猪场不到二十米了。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只听乒乒乓乓的对刺声响成了一片。怪哉!这分明有两个人嘛!我蹲在地上一看,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着盔披甲,木枪在手,正在激烈地厮打着。这时刻,那个矮子一个交叉步猛扑,频频进击;大个子沉着应战,左挡右拨,伺机反扑。猛地,大个子一声怒吼,趁矮个子抽枪的瞬间,一个跃退反刺,“咚”地一声,矮个子腹部的护具上重重地挨了一枪,踉跄地倒退几步,摔了个仰面朝天,“呀,这下摔得可不轻!”正在我为矮个子担心的时候,大个子一个跳跃蹦到矮个子身边,猫腰把他搀起来,轻轻地掸他身上的泥土,接着照着屁股蛋就是一巴掌:“装什么熊!”说完摘下了自己的护面。我一端祥不禁一惊,这不是赵大炮吗?他什么时候练出了这一手?不用再看,那个矮个予无疑是马铁蛋了。
“马铁蛋同志,硬六连对待训练是怎么说的?”赵大炮瓮声瓮气地问。
“心里装着敌情,眼睛盯着敌人!”铁蛋高声回答。
“嗯,答得倒不错,就是行动上没对号。你以为我手里拿的是根烧火棍呀,想怎么敲打就怎么敲打!应该做到知己,知彼,攻中有防,防中带攻!”赵大炮连说带示范,竟是那样严格而又细心。
此时,一阵清风吹来,把我对赵大炮的误解扫荡得一干二净。重新展现在我脑海的,是一个带领战友奋勇进击的老战士的高大形象!我抑止不住欣喜的心潮,疾步跑了过去。
赵大炮见是我来了,不知为什么,原来的“炮”劲不见了,歉意地说:“把你给吵醒了,嘿嘿,对不起。”
我嗔怪地捣了他一拳:“装什么洋蒜!米,我当裁判,再杀一个回合!”
1979.10.于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