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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戴家楼

每天夜里12点的时候,大家总到那地方去,简单得就像去小饭店一样。

他们在那里碰头的一共有八个人,一直就是那么几个,然而都不是什么放荡之辈,却是体面的人,经商的,市区的年轻派;他们来喝他们的修道院药酒,一面和那地方的姑娘们闲扯了一会儿,还有的和女东家,大家所敬佩的“康利”来恭恭敬敬谈会儿话。

随后,顾客在12点以前都回家睡觉了,而年轻派有时候却赖着不走。

这一家店是有家庭韵味的,面积不大,漆成黄颜色,正在岗贝塔后面一条小街的尽头;然而从店里窗口儿上,却能看见河里那个满是卸货船只的港内碇泊区,那片被人称为“安平”的大盐田,以及后面圣女山的岗坡儿和岗坡儿上那座颜色全是灰黑的古礼拜堂全景。

那位康利原是巴马州一个农家正经人家女儿,以前她完全就像开女帽店或者内衣店一样接受了现在这个行业。至于肯定卖淫这种行业是丢脸的那种偏见,在城市里原是那样嗤之以鼻的,然而在诺曼帝的农村里却不是这样。农村里的人说:“那可是一件好买卖。”所以就让自家的孩子去经营妓院,就好像派他去经办一所女子寄宿学校一样。

这家店并且还是从遗产得来的,从前的这家主人是一位年老的舅父。康利和她的丈夫原是伊弗朵附近的小旅馆的掌柜,他俩当年断定塔特的生意会比这里好得多,马上就卖掉了小旅馆的房子;接着,他们两夫妇在某天早上到了塔特,就接收了这个因为无人经营陷入倒闭的买卖经营权。

这本是两个马上就使邻居和他们的店员爱戴的正经人。然而两年多后,康利的丈夫因为脑溢血死了。原来他这个新职业早把他牵到了山穷水尽的无事可做的状况里,他不久身体渐渐发胖,这胖身体终于断送了他的生命。

康利自从寡居以来,徒然受到店里的长期顾客的渴慕;但是别人说她是非常谨慎的,并且那些受餐宿供给的姑娘们也绝没有从她身上发现过什么。

她身材高大,腰围丰满,和蔼可亲。她住在这所整天关着门的晦暗房子中间,从早到晚不见太阳皮肤变得苍白,真像是在一片肥油的浮光之下发亮。一层薄薄儿像是新生而又烫过的假发绕着她的额头,因此给她造成了一种和她体格的圆熟不很协调的少妇形象。她总是自得其乐,整日谈笑风生,她特别喜欢诙谐,不过还带着一种没有被这种新职业所消耗的谨慎风度。那些粗俗的字眼儿一直让她感到特别刺耳;并且碰到一个不懂礼貌的青年人用符合实际的名称来称呼她所经营的商店的时候,她就非常生气了。总而言之,她的行为是高雅的,尽管把自己店里的姑娘们全都当作姐妹对待,她却从不勉强别人说自己和她们不是从“同一个篮子里”出来的。

偶尔,在礼拜天以外,她领着她的队伍中的一部分坐上租来的车子出去旅游;并且到那条在伐孟山的峡里流着的小溪边的草地上游玩。所以这就是那种逃学孩子式的玩法儿了,那种你追我赶的赛跑,那种儿童式的游戏了,整个儿是一套被新鲜空气所陶醉的幽居者的快乐。大家在草丛里嚼着草莓干,一面喝着香槟酒,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带着一种美妙无穷的疲倦回家;大家在车子里,把康利当作一个善良宽厚的好母亲吻着。

这家店有前后两个出进的口子。在角儿上开着的是一种情形暧昧的小咖啡馆的门,那要到天黑的时候,才有小市民和海员来到这里。两个女店员负责本店的这项生意,特别负责应付这里顾客的要求。她们的助手是一个名叫皮利奥德的男工,一个身强力壮,一头淡黄头发没有胡须的矮子。她们在那些摇晃不定的大理石桌上给男顾客们侍候着大杯的葡萄酒和成瓶的啤酒,她们把胳膊搭在男客人的肩上,把身子斜坐在他们腿上来推销这种消费品。

其它3个(她们一共只有5个)形成了一种贵族阶级,特意侍候楼上的大顾客,除非楼下需要她们帮忙而且楼上又没生意,不然的话她们是不下楼的。

楼上的房间叫做茹彼德沙龙,专门为本地的上层人物聚会所用,墙壁上贴着报纸,画着茹彼德的爱人蕾佗躺在一只天鹅的肚子底下。这沙龙有一个木头梯子,沿着木梯子走下去就是一扇白天不开也不惹人注目的临街的小门,门上的方框里面点着一盏通宵不熄的小风灯,就像其他城市临街围墙上的小风灯一样。

这所潮湿而陈旧的房子教人闻到点儿霉味。偶尔,有一股科洛臬花露水的味儿在过道里飘着,或者楼下一扇半开的门把楼下顾客们的粗俗叫唤像一声霹雳的地传上来,使它在整个儿一所房子里回响,因此在楼上的贵客都把嘴巴微撇一下,就表示他们是心情烦躁的和感到厌恶的。

康利同着她那些朋友一样的顾客们是不拘形迹的,从不离开沙龙,特别留心外边市面有什么风声和消息,一有风吹草动她能马上知道。她的庄严的言论,可以使三个姑娘的胡言乱语转变方向;尤其某些个别的大肚子顾客每晚总来陪着妓女们喝一杯,他们利用这种冠冕而平凡的放浪行为尽兴地玩耍,可是康利一发话,他们也就不敢再闹了。

楼上那三个贵妇人是尼古拉、阿玛达,和绰号“麦尼”的货骚。

店里的人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前有人极力使她们中间的每一个都称得上得是一件精品,一件女性典型的精品,使得所有顾客能够在这店里,都能够找到自己的所需。

尼古拉代表金黄头发的美人,非常高大,胖得几乎近于臃肿,脾气随和,农村的子女,脸上长了雀子斑,一头黄头发淡得几乎没有颜色像是理好了的芒麻一样的短发,连头皮也盖不完全。

阿玛达是一个马赛女人,经常到各地海口跑码头的老油子,充满着不可缺少的犹太美人的角色,瘦瘦的,脸蛋上涂满了胭脂。她那头用牛骨髓擦得通亮的黑头发飘洒在背后。她那双杏壳眼睛本是美的,如果右边那一只没有眼翳。她那条弯弓式的鼻梁压着一条颇为突出的上牙床,在那儿有两粒新装的包金牙齿在下牙床的那些牙齿中间显出痕迹,那些旧的牙齿已经用得太久了,颜色发黄和陈旧的木料一样。

麦尼骚货是一个肚子肥大而腿子细的小肉球儿,从早到晚用一种发嗲的声音,轮番地唱着一些放荡不羁的或者富于抒情的歌曲,闲扯一些没有结局的和毫无意义的故事,仅仅只为了吃饭才停止聊天和只为着聊天而不去吃饭,虽然脂肪过剩而肢体细小,她却轻捷得像松鼠一样整天没个休闲;并且她的脸部表情十分丰富,眉飞色舞,男人一见就被勾去魄魂。她的笑声更响亮在搁楼里,在楼下客座上,可以无缘无故连续不断地爆发起来。

楼下的两个姑娘,比而姆,外号“老母鸡”,而玛吉雅,因为稍微有些儿跛,被别人称作“跷跷板”,前一个系着一条多色腰带,一直打扮得像个自由女神,后一个的打扮是西班牙式的,她在头发中间挂着许多铜的圆片儿,随着她一高一低的脚步摇晃,她们都像是两个身穿奇装异服来过嘉年华狂欢节的厨娘。她们就像民间其他女人一样,看上去不很难看,也不更俊美,真正是正宗的小客店里的女服务员;在码头上,别人用“两条唧筒”的绰号来称呼她们。

仗着康利的能语会道的智慧和她的妙语连珠的语言,这五个姑娘之间只存着一种饱含妒意的和平而很少有什么骚动。

这种在小城市里的独行买卖是陆续地有人出出进进。康利早知道把这店子装成了美丽的外表,而自己对于全部的顾客显得那样和蔼可亲,她的心地厚道是十分有名的,所以大家都十分尊敬她。那些常来的顾客为她花了钱,在她向他们表现一种过分的亲热时,他们都感到很自豪;并且他们在白天做买卖碰见的时候,肯定彼此说道:“今天晚上,还是老地方会面。”正同我们说:“上咖啡馆,是不是?夜饭以后。”

总而言之,戴家楼是非常有名的好地方,很少有什么人不到那去赴朋友恋人日常的约会。

谁知在五月底的某一个晚上,第一个上门的顾客迪克先生,钢材商人和前任市长,竟发现那扇小门是关着的。花柜子里面的那盏小风灯简直没有一点儿光;那所像是死了的房子里面没有一点儿声息传到外面。他敲门了,开始是轻轻敲了几下,以后,多用了一点儿的气力,仍旧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于是他用慢慢的步儿向着街道的坡儿上走去,后来,穿过菜市广场,他撞见了那位正要向同一地点走去的船行经理比彻姆先生。他们做伴返回那地方去,还是同样没有开门。但是一阵大的喧哗突然在他们很近的地方响起来,因此他们绕着这所房子走了一圈,之后才看到一大群的英国水手和法国水手正在挥着拳头撞击这小旅店的那些放下了的活动木板帘。

为了使自己避免不必要麻烦,这两个阔佬马上都逃走了;但是一声轻微的“喂”拦住了他们:这是咸鱼行经理威克先生在认清楚他们之后和他们打的招呼。他们把情况告诉了他,对于他,这消息是不高兴的,本来他是有老婆的,而且还有了子女,行动不便,只能够在星期六溜到戴家楼来,他用拉丁话说是“为了安全起见”;而实际上却是一语双关:因为他的朋友汤普森医生曾经把卫生警察制度的周期检查的日子告诉了他,他利用这种检查给自己规定了时间。这一天正是他的夜假之期,而又遇到了这种事情竟要耽误他整整的一周了。

这3个人一同到碇泊区转了一个大圈,在路上碰到了年轻的豪威尔先生和隆巴迪先生,前一个是银行行长的儿子,戴家楼的老顾客,后一个是本地的税务局长。于是他们又从犹太人街转回来,目的是再去作最后的尝试。但是那些愤不可遏的水手们正包围了这所小旅店,往院子里扔石头,一面叫嚷;于是这5位属于楼座的顾客都急忙退回来,开始去别处的街道上游荡。

他们还撞见了保险公司经理温伯格先生,随后又撞见了商业法庭的审判员罗伊斯先生;一个远距离的散步开始了。最初他们走到了防洪坝上。他们在石栏杆上并排坐下来,瞧着浪花翻滚。浪头上的泡沫在黑影里形成了许多发光而时隐时现的白痕,波涛撞击着岩石的单调噪音在夜色中沿着整座悬崖响动。在这几个发愁的散步者闲扯了一会儿之后,威克先生发表看法了:

“今天这真扫兴。”

“真扫兴,的确。”隆巴迪先生接着说。

末了,他们迈开小步儿都离开了。

走过了那条摊在坡下被人称为“林下”的街,他们就从“平安盐田”的木桥上走回来,经过铁路附近,重新又转到了菜市广场,这时候,税务局长隆巴迪先生和咸鱼行经理威克先生正谈到了一种可作食品的鲜菌,因为他们两人中间有一个肯定已经在附近找到了这东西,因此两人突然起了一番争论。

大家今天由于不悦都变得愤愤的了,假如其余的人不来说和,他们或许还会打起来,所以惊慌失措的隆巴迪先生转身离开了;然而一个新的争论又在前任市长迪克先生和保险公司经理温伯格先生之间展开了,主要是税务局长的工资和他能够为自己创造的财富,一些冷嘲热讽的言语雨点一样从双方口中洒出来,这时候,陡然爆发了一种像急风暴雨一样吓人的喧嚷,接着那群懒得在一家关了门的小旅店外面徒然空等的水手们聚集广场上来了。他们排成对儿搭着肩膀,大大咧咧,组成一道长的行列,并且怒气冲天似地咒骂不停。

这一群阔佬都在某一家的大门底下躲着,那些狂乱的市民朝着修道院的那个方向去了。经过很长一段的时间,那些外国水手才大摇大摆地转回去了;最后广场才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互相攻击对方的迪克先生和温伯格先生,没有互相打招呼就各奔东西了。

于是其余的4个人又重新抬起脚步儿,并且本能地再由下坡道儿向着戴家楼方向走去。店门,一直也没有开,静寂无声的,不可进去的。这时一个安静而顽固的醉汉,轻轻儿敲着这小旅店的前门,随后又停住不敲而用低声叫着堂倌皮利奥德。他看明白绝没有谁答复他,因此拿定主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来等候变化了。

这些上层阔佬正要退下来,这时候那一群闹哄哄的水手们又在房前出现了。法国水手们嚎叫着《马赛曲》,英国水手们嚎叫着《大不列颠国歌》。发生了一阵向着墙壁直扑的全体冲锋,随后那些粗蠢的家伙的浪头儿再向着海边扑过去,因此这两国的水手就在海边沙滩上爆发了一场斗争。在激战之中,一个英国人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一个法国人被人打破了脑壳。

那个留在门外边的醉鬼,现在就像倔强的小孩或者酒鬼一样哭起来了。

末了,这些上层阔佬也都散了。

慢慢地,安宁的气氛又回到这个被人打搅过的城市上空了。不时一阵此起彼伏声浪从某一处传到另一处,随后就渐渐消失了。

有一个人到处转悠,那是咸鱼行经理威克先生,他因为要等候下礼拜六而心情不爽了;并且希望有偶然的机会,这偶然的机会在旁人固然不可思议,在他自己也想不出其它主意;他认为警务当局听凭一所归他们监视的小旅店关门是让人十分恼火的。

他又到处转悠,四处窥探,搜索着微妙的时机,末了他望见防雨板上粘着一张公告。他急忙点着了一枝蜡烛,因此看清楚了上面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因为第一次领圣体,关门歇业。

很显然是没有其它办法的了,于是他走开了。

那个醉汉躺在地上睡着了,直挺挺地拦着那张恕不招待的门躺着。

第二天,所有的常客,一个接着一个,在臂膊下面夹着报纸装模作样,假装有事的样子走过这条街,并且每一个人都偷偷地来读这张神秘的启事:因为第一次领圣体,关门歇业。

康利娘家的姓是乔丹,她有一个以细木匠为业并且有一个岁数不大的兄弟,他名叫贝内特,住在他们的故乡巴马州的味乡。康利以前在伊弗朵开小旅管的时候,曾经负担了这兄弟的女儿举行受洗礼的所有开销,她给这侄女取的教名是马丽几丝。这个小炉匠知道姐姐家里条件挺好,他常常想到她,尽管两人都因为受了职业的约束而且居住的地方相距太远弄得不能够经常见面。但是因为他的小女儿已经十二岁了,这一年决定让她去第一次领圣体,所以他抓住了这次有利的时机,写了封信给他的姐姐,说是这次礼节的花销还得再次麻烦她。本来他们父母死的早,她不好意思拒绝这种为了她的侄女而提的要求;因此痛快地答应下来。他的兄弟,更一心希望由于这种拉拢的效力可以让姐姐立一个有利于这个女孩子的遗嘱,因为康利一直没有子女。

他姐姐的职业并没影响他的廉耻心,并且,尤其是在他们当地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有人说起了她仅仅说:“康利是塔特的一个资产阶级贵妇人。”这话就任凭别人猜测她能够吃利息过活了。从塔特到味乡,人们算它至少是二百里元;而走一段二百里远的路程,在农村老百姓的脑子里竟比一个航海人之超越大西洋还要费事。味乡的市民从没有越过卢昂市;而又绝没有特别东西能够吸引塔特的市民走到味乡去,味乡是一个埋没在平原中间的五百多户市民的小市镇,而且又属于另外一州,所以两地之间根本不清楚彼此的情况。

但是,领圣体的季节快到了,康利感到了极大的困难。她没有可靠的人可以帮她照顾买卖,所以即使把自己的店子仅仅放任一天,她也放心不下。因为楼上的贵妇人和楼下的女人,这两者之间的各种竞争必然会爆发;此外,皮利奥德肯定又喝醉,喝醉了,他就会毫没来由地得罪人。到最后,她决定随身带着他的全部佣人,至于那个男工,她给放了假,假期为三天。

她的兄弟知道了消息,一点儿意见也没有,并且自愿供给这全部道伴住宿一宵。所以,礼拜六早晨,八点钟的快车,在二等客车的一个车仓里运走了康利和她的全部家人。

在开车之后一直到里昂乡,她们都没有遇到其它的旅客,所以噪聒得像是一群喜鹊了。但是在里昂乡却上来了两夫妇。男的呢,是一个农村老汉儿,披着一件粗布罩衫,领子发皱,宽大的袖子在手掌边收得挺紧的,绣上些儿花边做装饰;头顶戴着一顶蓝色宽沿帽子,四周的丝繻变成了红不红又黑不黑的,活像是一圈倒竖的毛;一只手拿着一把黄色大雨伞,另一只手挎着一只很大的提篮子,篮口露出三只母鸡的神色惊惶的脑袋。女的呢,一身直挺挺的完全农民式的装束,有一副母鸡一样的脸面,带着一个鹰钩鼻子。她坐在她丈夫的对面,因为插在一个这样漂亮的团体中间,一直没有动弹。

而实际上,在车厢里真有一片艳丽得夺目的光彩。康利从头到脚都是蓝的,蓝缎子的,披着一条粉红的、十分耀眼的、闪光的法国仿制羽纱的大围巾。尼古拉包在一条苏格兰式的裙袍里喘气,裙袍的腰身原是靠着女伴帮忙才穿好的,所以衬托了她的本来颤动的胸部,看上去像一对是包在布囊里的流质一般始终摇荡不停的山峰。

阿玛达戴着一项翎毛帽子,像是一只百灵鸟的鸟窝,穿着一套洒金的青灰色连衣裙,的确像是犹太女人面貌的那副打扮。麦尼骚货配着身上那条宽边镶滚的玫瑰色超短裙,俨然像是一个过于肥胖的孩子,一个肥胖的侏儒;至于“两条唧筒”的打扮得更是古里古怪,像是从古老窗帏中间剪下来的,衣服上的图案都是十九世纪法国王室复辟时代的产物。

自从车厢里不光有他们几个人以外,这些贵妇人马上表示了一种严肃庄重的神态,并且开始高谈阔论起来,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地位。但是在吉拉里的车站,又上来了一位留着金黄大胡子的先生,他手上戴着好多金戒指和一条金链子,在自己座位的上方放了好几包用漆布包成的包裹。他表现出一种非常滑稽和天真浪漫的神情。他施礼了,面带微笑,并且神情自若地发问了:“这几位康利调换地方吗?”

这问题在旅伴里投下了一种使人感到特别的尴尬。然而康利却马上恢复了庄重的神情,因此,为着争回她们的面子,她干脆地答复道:“您应该懂点儿礼貌!”

他道歉了:“请您谅解,我本想说调换修道院哟。”

康利找不到什么适当的回答,或者也许是满意于他的道歉,因此闭紧了嘴唇没有回答表示了一个庄重的敬礼。

这时候,这位坐在麦尼骚货和农村老汉儿之间的先生样的人,开始对着那三只从篮子里伸出脑袋的母鸡挤眉弄眼了;随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引起其他的旅伴的关注,就动手来摆动这些母鸡的头,一面对它们发表很多滑稽言词来帮大众解闷:“我们离开了我们的大窝棚!咯!咯!咯!为的是去洗开水浴!咯!咯!咯!”

这些可怜的母鸡都吃力扭开自己的脖子去躲开这种戏弄,使出浑身的气力,想从这个柳条的监狱里走出来;后来突然三位一块地爆发出一声声表示委屈和悲痛的呼喊:“咯!咯!咯!咯……”这时候,一阵狂笑在这些姑娘之间爆发了。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大家再看这几只母鸡发生兴趣了;而那位先生更加倍使出了他的聪明而又啰嗦的手段。

骚货也来参加了,她从她邻座旅客的脚上面俯下了身躯,吻着这三个母鸡的脑袋。马上接着每一个姑娘都要依次来吻它们了;因此那位先生就让她们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晃着她们,拧着她们;陡然一下和她们用“你”字来做称呼了。

那两个比他们的母鸡更为惊慌的农民,都愣着迷惑了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们那种堆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没有一点儿颤动。

因此这位本以推销货物为业的先生,用开玩笑的方式提议拿几条吊裤子的背带当成礼物送给这些贵妇人,接着就把包裹取下来一个打开了它。这原是骗人的诡计,包裹里装的是许多尼绒吊带。

这些吊带,有的是用莲尼绒做的,有些是用粉红尼绒做的,有些是用大红绸子做的,有些是用紫尼绒做的,有些是用青莲尼绒做的,有些是用闪光的红尼绒做的,都有一副用两个互相搂着的镀金爱神镶成的金属圈子。这些姑娘们都高兴得跳了起来,随后都认真察看这些尼绒产品,显然又被女性接触一种装饰物件的天然慎重态度所拘束了。她们用眼色或者耳语来互相询问,也同样彼此答复。而康利呢,她摆弄着一双桔黄色的,舍不得放下,这一双比其它的美观些儿也大方些儿:的确是女掌柜的袜子吊带。

这位先生怀着一种念头等着,他说道:“你们快点儿挑选吧,我的小猫儿,应当试试这些东西。”

因此立刻响起了一阵风浪似的惊喜之声,接着,她们就像害怕什么强暴行为的绷紧了自己的裙子。他呢,镇静自若地静候他的时机。他大声说道:“你们不要,我拿来就是了。”随后又狡猾地说,“我可以送一副给那些来试吊带的,听凭自己挑选。”但是她们都不愿意,掏钱很严肃,都重新竖直了自己的身子。然而“两条唧筒”因为他更换了提议像是十分害羞。尤其跷跷板玛吉雅,她拗不过心中的欲望,明显地有些犹豫的样子。他催促她了:“你就快要了吧,我的孩子,勇敢点吧;拿走要了吧,这双橙色的挺好看,它和你的衣裳颜色非常配。”这一来,她才打定主意,于是,撩起了自己的裙袍,露出了那两条紧巴巴箍在粗纱袜子里面像牧童一样的粗腿子。这位先生弯下了身子,在她的膝盖下边儿试着他的吊带,随后他又扣好了上下扣子;接着有意识地搔着姑娘腿,使得她突然缩着身子,嘴里迸出几声轻微的叫唤。到了扣好了的时候,他送给她这双橙色的,又问:“下一个是谁?”大家齐声叫着:“该我了!该我了!”他从麦尼骚货开始了,因为她露出了一双臃肿得不成形状的大腿,那么滚圆一段儿,没有看见踝骨,正是阿玛达所谓的“腿子香肠。”尼古拉身上那两根健壮的柱子让这推销员目瞪口呆,她是受着了他的赞美的。至于犹太美人那双枯瘦胫骨就没有多大价值了。老母鸡比尔姆闹着玩儿,把裙子罩在这位先生的脑袋上,因此,康利为了制住这种不成体统的恶作剧,只好来说话了。最后康利伸直了自己的腿子,一双有脂肪又有筋肉的不太粗也不太细的漂亮腿子;因此这个惊喜万分的推销员用献媚的姿势摘下了自己的帽子,以道地的法国骑士的身分来很有礼貌的向这条可称领袖的腿肚子致敬了。

那两个在昏乱之中好像冻得发木的农民,都用一只眼睛从旁观看;并且他们简直像是两只鸡,以至于这个金黄头发的男子站起身来对准着他们的鼻子“格——格——里——格”像雄鸡似地啼了一声。因此这又再一次激起了一阵狂欢的风暴。

这两个老年人带着提篮、母鸡和雨伞在木德乡下车了;接着他们听到了那妇女一边走一边对她男人说道:“这又是一些到该死的巴黎去的野鸡。”

这位爱开玩笑的推销员闹得太过分了,使得康利自认应当强硬地让他老实点,后来他在卢昂下了车。她就像教训似的说道:“这够得教训我们怎样和初次会面的人说话。”

走到乌干夫,她们换车了,接着在下一站找着了贝内特·乔丹先生,他正拉着一辆套着白马而且塞满着椅子的大车在那儿等着。

这炉匠彬彬有礼地吻过了这些贵妇人,并且帮助她们爬上了马车。三个坐在靠后的椅子上;阿玛达,康利和他的兄弟坐着靠前的那些椅子;至于骚货,显然没有坐处,只好将就坐在高大的尼古拉的膝盖上边;随后,大家出发了。不过,这匹矮而小的白马的骤然而起的快走步儿,马上有些吓人地教车子颠簸起来,使得那些椅子在车上跳舞,使旅客们左右晃动,使他们带着木偶的动作,非常害怕的脸儿,一会儿把他们颠起来落下去,一会儿左摆右摇。她们攀着车子的两边了;帽子滑到脊梁上去了,盖着鼻梁了,也顾不上去扶,或者压着肩头了;然而这匹白马始终一路跑着,挺起了脑袋,伸直了那一条不时打着臀部而光秃得活像鼠尾的尾巴。贝内特·乔丹,一只脚伸在车辕上,另一只屈在身躯下边,双手高高地举起,拉着缰绳,喉管里不时喊出:驾!驾!的声音,使得那匹矮而小的马竖起了双耳,并且加快了脚步。

马车在崇山峻岭间穿梭。正在开花的油菜四散着花香,引来一群一群的蜜蜂在上面飞舞。又一阵风吹来,油菜散出一阵清新强烈的香气,一阵被轻风带到车上沁入心脾。在那些已经长大的麦田里,许多矢车菊露出了浅蓝的小花朵儿,使得这些妇人都想去采摘,但是乔丹先生却不肯停车。并且偶尔有一大片像是被鲜血染红的红罂粟花。在那些被盛开的鲜花如此打扮的平原中间,那辆大车像是载着另一簇颜色更鲜艳的花被马车拉着前进,它一会儿消失在农庄的大树后面,穿过了大树枝叶的掩蔽范围又显出它的影子,然后又穿过那些被红颜色或者蓝颜色点缀过的农作物,在日光下边载着那些光彩照人的姑娘们飞跑。

在大家到了炉匠的大门跟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钟了。

她们都因为颠簸劳顿而不能支持了,都因为饥饿而面如土色了,自从动身以来一点东西也没有吃,乔丹夫人连忙迎上来,扶着她们一个一个下了车,等她们一到地上就来拥抱;并且对于这位被她想做奇货看待的姑奶奶,她吻得更为实在。大家在炉匠工作间吃着点儿东西,这里的工具早已为明天的筵席而搬到别处了。

吃过一份炒鸡肉儿,跟着是一份韭菜鸡蛋馅饺子,再浇上些烈性的苹果酒,因此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为了表示敬意,乔丹拿着一只杯子碰过了杯,而他的妻子照顾全面,下厨,上菜,撤盘,低声在每一个女客耳门边说:“这东西,吃着可以吗?”无数竖在墙跟前的铁板和许多扫到墙角落里的废铁渣堆了一堆,院里一颗香椿树,散发着香味,那种深入肺部的树脂气息。

大家又问起他们的女孩,但是她早到礼拜堂里去了,只能等到傍晚以后才能回来。

因此,大家吃完饭后,为着参观本地风景而出门了。

那是一个被一条公路从中间穿过的特别小的市镇。十来所沿着那条唯一的街道而排列的房子遮挡了本地的商家:食品店,小卖部,粉房,小饭店,皮匠店和面包店。礼拜堂在这样一条街道的尽头,被一座小小的公墓围着;四棵种在门外的异常高大的挺拔松树盖住了整个礼拜堂。那是用碎石块儿砌成的,没有任何艺术风格,房顶有一座石板盖顶的钟塔。从礼拜堂再往镇外走过去,郊野又开始了,郊野被东一片西一片的树林所分割,树林中藏着好些农户。

乔丹因为礼貌关系,尽管身着工人衣裳,却堂而皇之挽着他姐姐的胳膊散步。他妻子因为阿玛达的金光耀眼的裙袍感到非常吃惊,钻在阿玛达和尼古拉二人中间,圆球样的骚货同着老母鸡比尔姆和疲倦而微跛的跷跷板玛吉雅,三个人跟在后面加快了脚步。

镇上的居民都到门外来看热闹,孩子们停止了他们的游戏来观看,一幅掀起的窗帏让人看到了一个戴着方格布小帽的脑袋;一个柱着拐杖而老眼昏花的老妇人,就像当着一列宗教游行会似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并且每人都长久地用眼光追逐着这些来自遥远的城里的漂亮贵妇人,因为她们都来参与贝内特·乔丹的女孩子第一次领圣体礼,一阵不可估量的敬意集中在这细小炉匠的身上。

经过礼拜堂的时候,她们听到了孩子们的歌声:一阵由细细的小嗓子向天空高唱的《诗篇》;但是康利不让大家到堂里去,免得打扰那些可爱的女孩子。

绕着郊野转了一圈,又谈了谈家里的收入情况,粮食的总产量和家禽副业收入等,田地的收获量和家畜的生产量以后,贝内特·乔丹才领着这一群姑娘回到家里去安排。

地方是非常狭窄的,他们安排了每两个人住一个屋子。

这一回,乔丹到工作间铺上草垫在上面睡觉;他妻子和他的姐姐同床,而尼古拉和阿玛达住旁边的屋子,比尔姆和玛吉雅都在厨房里的一铺摊在地上的褥子上面睡觉,骚货可以独自占住楼梯上面那间乌黑的小屋子,紧靠着一个小阁楼儿的门边;那个领圣体的女孩子今天夜间就睡在小阁楼儿里。

到了这女孩子回到家的时候,就来了一阵“吻雨”扑到她脸上了:所有的姑娘都带着那种温情四溢的动作要来和她亲吻一阵,这种装腔作势的职业习惯,先头在客车里已经使她们和母鸡都吻过了。现在,每人都抱着她坐在膝盖上,抚弄着她那满头柔软的金黄头发;在突起而热烈的亲昵劲儿中间箍着她不肯放手了。这个很聪明而又一心向佛的女孩子,如同受着赦免令里的封锁一般,忍耐而又深思地任凭她们摆布。

白天里的光阴早让她们累够了,大家吃完夜饭之后就匆匆去睡觉。那种像是具有宗教意味的漫无边际的田园气息包在这个小小市镇的四周,真是安宁得使人都不敢大声喘气。姑娘们一直是和公共场所的喧闹打交道的,这时候睡熟了的乡村的无声无息使得她们失眠起来。她们有点儿毫毛倒竖了,然而并不是由于天气太冷,而是那种从骚动不安的心里而起的寂寞使得她们不寒而栗。

她们躺到床上,就两个两个互相箍着来抵抗这种来自田园的宁静而且深沉的瞌睡的侵袭。但是麦尼骚货独自一人躺在黑的小屋子里而又不大惯于空着胳膊睡觉,所以这时候竟感到受着一种空虚难受的侵袭。她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忽然听见了她脑袋旁边的隔板后面有一阵像是孩子哭泣的轻微呜咽之声。她惊呆了,轻轻儿得叫了几声,因此隐隐约约听到有小声音答应她。这正是那个向来和母亲一起睡的小女孩子,这时候自己睡在小木阁儿里面感到十分害怕。

骚货这时心花怒放了,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起来免得惊动了他人,再走过去找那个女孩子。她引着她到自己的热烘烘的被窝里,紧紧抱着她靠在自己的胸前亲吻着,体贴入微地抚摸她,用种种夸大柔情的爱抚裹住她,随后,自己安静了,便也睡得着了。后来直到天亮,这个预备领圣体的女信徒,自始至终把自己的头紧贴在这个妓女的精赤的胸脯上面。

一到凌晨5点钟。《早祷曲》的钟声从礼拜堂的小钟塔上持续不断地响着,惊醒了这些向来一直用睡到中午来补偿夜间困乏的贵妇人。镇里的农民已经都起来了。当地的妇女们都挨家挨户忙碌着,热情高昂地谈着,小心翼翼地捧着好多浆洗得硬挺挺的像是纸板般的麻纱短裙,或者好多特别大的蜡烛——烛的腰上箍着一个金线流苏的绸结子,并且在抓手的地方刻着一圈花纹来做标记。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照着整个乡村的天空,而地平线附近却留着一片稍微浅红的云彩,像是一层被黎明之光冲淡的色彩一样。很多群的母鸡在大街上面来回走前寻找食物;不断地有一只黑颈金色毛的公鸡,抬起它的头戴红冠的脑袋,拍打着翅膀,并且迎风高唱着它那种使得其他公鸡都跟着唱起来的嘹亮歌声。

很多马车从附近的村庄里来了,在各处的门口卸下了好多身材高大的诺曼底州的姑娘们,她们身上都穿着深颜色的裙子,胸前都搭着一幅用古式银质装饰品扣住的围巾。男人们呢,都穿着方襟大礼服上面或者后襟长尾已经起皱的绿呢的古老晚礼服上面罩着灰布罩衫。

到了驾车的马匹都牵到了马棚里以后,沿着马路,排成了两行由式样不同年代不同的马车排成的对列,有农村的三轮运货篷车,有运货敞车,两轮敞车,两轮客车,大型运人敞车,这些马车或者前部放到地上,或者后部靠在地上而车辕仰着朝天。

小炉匠的家里热闹得像是一个马蜂房了。那些贵妇人身上只穿着短衣和短裙,肩背上披散着又稀又短又黄的头发,那种看上去像是由于使用而褪了颜色受了摧残的头发,一块帮助那女孩子穿衣裳。

那女孩子站在桌旁没有动弹,这时候,康利正指导着她的“游击队员”忙前忙后。姑娘们替她洗濯、帮她梳头,帮她插戴,帮她换衣服,后来,靠着重三复四的圆头小针帮她端正了裙袍上的褶,帮她扣紧那个过于胆大的腰身,帮她配合装饰上的出众风度。等到把这些事情忙完了之后,大家让这个听人摆布者坐下来,一面叮嘱她再不要动一下,于是这些谈笑风生的姑娘们赶忙跑去打扮自己了。

那座小小的礼拜堂上面的破钟又响了起来。它那口破钟的脆弱的叮咚声音升上去就在天空中消散了,就像一阵过于没有气力的声音一样,迅速地淹没在广阔无痕的碧空里。

那些应当去领圣体者都从自己的家里走出来,朝着镇上那栋包括两所小学和镇长办公处的公家办公楼走过去,这建筑物坐落在本镇的村边上,而“上帝之家”则在村子的另一头。

那些亲戚,穿上了节日的新衣服,露着一种自得其乐的神情和那些对于终日弯着腰干活的身体不大般配的工作,跟在他们的孩子们的后面走着,女孩子们隐没在一阵奶酪花似的透明薄纱的云雾中间,而男孩子们打扮得像是咖啡馆里的服务生的雏形一样,满头涂着发亮的头油,游荡着两条腿儿走路,使自己身上黑呢裤子不至于弄脏。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那简直是一种荣幸了,碰到一大群的亲戚从远处跑了过来,围住自己的孩子:所以小炉匠大获全胜。戴家的队伍由康利带领着来追随马丽几丝;并且,她的父亲被姑母挽着胳膊,她母亲陪着阿玛达,尼古拉陪着骚货,“两条唧筒”并在一起,这队伍如同一群身着军用大礼服的参谋人员堂堂皇皇地展现在镇上的大街上,这影响真像闪电一般来得又惊人又迅速。

来到了小学校,女孩子们头上围着女修道士的尖角形的头巾,男孩子们的领导人是小学校长,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末了,大家高唱着《诗篇》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男孩子们在前头走,在两行卸下了牲口的马车中间引伸了他们的双行队列;女孩子们在同样的秩序之下跟在后边;而所有的乡亲由于表示敬意,都对这几位由城里来的贵妇人让出了地儿,所以她们紧接在女孩子们的后面也一样排成了两行,延长了宗教游行的队伍。3个在左边,3个在右边,亮出了她们那些俨然一簇烟火似的耀眼的装束。

她们走进礼拜堂的情形真教观众发狂了。大家一齐忙起来,转过身躯,挤到前来看。并且那些女信徒看得目瞪口呆,看到身穿花花绿绿的贵妇人的形象吓呆了,几乎大声谈论起来。镇长让出了他那条长凳,紧靠着唱诗台右边的第一条,因此康利同着她的弟媳,尼古拉以及阿玛达都坐下来。麦尼骚货和“两条唧筒”由小炉匠陪着坐在第二条长凳上。

礼拜堂的唱诗台塞满了跪下来的孩子们,女孩子在左边,男孩子在右边,那些擎在他们手里的蜡烛像是无数东歪西倒的长矛。

在唱诗台上的乐谱架子跟前,并排站着3个男子,他们看着乐谱高声唱着。他们无穷尽地延长着拉丁文的那些嘹亮的缀音,等唱到了“阿门”这名词的时候,就用一阵漫无归宿的“阿——阿”声音,一阵由蛇形木箫发出来的单调而一浑千里的“阿——阿”音,使“阿门”这名词的声浪延续不绝。一个孩子的尖历声音开始高唱了。后来,一个坐在唱诗台边的座位上,头上戴着方形四角帽子的神父,不时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几句话又随后坐下来,这时候,那3个唱诗者睁大了眼睛看着一本大书来高唱了,这本大书是礼拜堂里常见的《罗马调》,现在就摆在唱诗者的面前,下面用一只顶在活轴上的木雕的展翅雄鹰托着。

随后是一阵沉寂的气氛。全部参加的人在主持人的招呼下都跪下来了,主坛的神父来了,这是个仪态万方而令人敬服的人,满头银发,向着自己左手举着的圣杯俯着头。在他前面走着的是两个身穿红袍的陪祭相公,而追随的,是一群排在唱诗台两侧的脚穿粗制皮鞋的唱诗者。

一只小钟在这十分安静的气氛之中叮叮当当响起来了。日课开始了。那位神父镇定自若地在金质的圣体龛子前面逡巡,不时地跪下,用他微弱的声音,用他的因为年老而发抖的微弱声音,唱着准备祷告的颂歌。到了他唱完的时候,那些唱诗者跟着蛇形木箫马上就齐声高唱起来,而许多男子也在台下一块唱着,不过声音没有那么响亮,相对柔和点儿,就像参加礼节的人应有的唱歌态度。

忽然,用希腊文唱的赞美短歌,用所有的肺部气力和虔诚念头挤出来飞向空中了。好多灰尘点儿和好多被白蚁蛀出的木头屑儿,竟从那阵被呼号的爆发所镇动的古老穹顶上撒落下来。射在屋顶石板上的太阳光把这座小小的礼拜堂变成了一座闷炉;接下来一阵大的感动,一阵使人忧戚的静候,种种难以描绘的神秘境界,紧扣着孩子们的心,紧压着他们的母亲的嗓子。

那位在台上坐了好一会的神父,重新起来向着祭坛走上去,光着银发蓬松的脑袋,带着好些抖抖擞擞的手势,他走近神道了。

现在,他转过脸儿来面向信徒们了,随后,举起了双手对着他们先用拉丁文后用法文说道:“祷告吧,朋友们,祷告吧,朋友们。”他们开始祷告了。这位年老的神父现在低声在结结巴巴念着那些神秘而崇高的语句;那口小钟不停地叮当叮当了;俯伏的信徒一齐高呼上帝了;孩子们因为一种过度的苦闷而有些支持不住了。

正是这时候,骚货双手抱着脑袋,突然想起了她的母亲,她村子里的礼拜堂,她的第一次领圣体的情景。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了,当年她是那样矮小,整个儿包在自己的雪白的裙袍里,想到这些她因此哭起来。开始,她喃喃地哭着:眼泪悄悄地从眼眶里涌出来,随后,想起从前的事,她的感慨逐渐扩大了,终于,脖子胀大了,胸脯颤动了,越想越难过,她呜咽起来了。她抽出了手帕,擦着眼泪,捂住鼻子和嘴让自己不至于哭出声来:然而这些也不管用;一阵干喘从她的喉管里咳出来了,接着另外又来了两声深沉得使人肝肠破裂的叹息来答复她;因为那两个跪在她左右两侧的,比尔姆和玛吉雅,都受着了同样遥远的回忆的影响,也泣不成声地哭起来。

不过正像眼泪都是有传染性的,康利也不久就感到自己的眼眶儿湿了,后来,她侧过头来看她的弟媳,她发现她那条凳上的人也正都抹着眼泪。

神父生产了“圣体”了。孩子们由于动了真正的信心都在地上匍匐,已经都失去知觉了;并且,在唱诗台下,这儿那儿,有做妻子的,有做母亲的,有当姐姐的,他们都受了这类伤心的感慨的异样同情心的拘束,又因为这些跪着的贵妇人的发抖和打噎使她受到了感染,也擦湿了她们种的印花方格子手帕,她并且用左手使劲压住了那颗恐怕跳出来的心脏。

就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样,骚货和她的同伴们的眼泪在一瞬之间触动了整个儿礼拜堂。男的,女的,老的,穿着新衣服的少年,全都跟着哭起来了,而且以为他们的头顶上像是飞翔着什么超于人类的东西,一种正在扩散的灵魂,一种即看不到摸不着而又万能的生命造成的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时候,在台下的合唱队中间,清脆地轻轻响了一声:那位女修道士敲打手中那本书,发出了领圣体的号召;因此因为一种来自天上的感动力而发抖的孩子们,都一齐走到了圣几跟前了。

全体一条线似地跪下了。那位老神父面容严肃地握着那只镀金的银质圣杯,走过他们身边,两指夹着供弥撒的圣面包片儿送给孩子们,——这面包片儿就是基督的肉体,人世间的救援。他们带着颤抖的动作,神经质的表情,苍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眼,张开大嘴来接受;而那幅在他们下巴底下铺开的长布单子,颤动得像是一点儿流着的水。

突然,在唱诗台下,奔流着一种发痴的现象,一种落入颠狂的集团的涌动迹象,一阵强忍着呼号的呜咽的暴风雨。这好像一阵使得成林的树木折腰的狂风破空而过一样;后来神父站着没动,手里拿着一片圣面包,自身因为激动而有气无力了,心里念叨:“这是上帝,这是上帝降到我们的道伴中间表现他的降临,从我的声音降到他这些跪下了的‘信徒’身上。”接着,他在那种向着天空奋发的感激中间,结结巴巴地念了很多梦话样的祈祷文,无法听懂的话语,念了很多心灵上的祈祷文。

他用一种如此过度的信仰上的兴奋来结束领圣体的礼节,以至于双腿麻木得站不起来,后来他自己饮过了他的主的血之后,他竟在一种梦一样的致谢动作中有点气力不支了。

在他的背后,“老百姓”渐渐都安静了。那些已经在雪白祭服的庄严气象之中站起来的唱诗者,重新又用一道不大而依然发抖的声音唱起来;后来蛇形木箫就像自身曾经哭过一般也像是在那里干喘。

这时候,神父举起了双手摇了摇,向他们发出了停止唱诗的号召,那两行领圣体的孩子们都因为幸福无限感到精神恍惚了,神父接着就从这两行人的中间走过去,一直走到唱诗台的栅栏跟前。

全体都在一阵椅子的移动喧噪之中坐下了,现在所有人都用手帕包着鼻头使劲擤出鼻涕。看到神父,大家都沉默不语了,后来他开始用一种很低的,犹豫的,不明朗的音调谈起来:“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姊妹们,亲爱的孩子们,我从我良心的深处感谢大家:你们刚才给了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快乐。我感到了上帝在我的呼号之下降临到我们身上了。他已经来过了,他已经到过这里,他充实了你们的心灵,让你们大开了眼界。我是咱们教区里最老的神父,今天感到特别幸福。刚才在我们道伴中间造成了一次明显的圣迹,一次真实的,一次盛大的,一次前所没有的圣迹。正当耶稣基督首次透入这些小人儿身上的时候,圣灵,天堂的神鸟,上帝的喘息,已经扑到你们身上了,擒住了你们,制服了你们,使你们就像微风之下的芦苇一样都弯下自己的身体。”

随后,用一道较为清亮的嗓音,侧转身子向着那两条被小炉匠的宾客们坐着的长凳:“尤其要谢谢你们,我亲爱的姊妹们,你们都来自远方,而你们在我们这儿出席,你们明显的信心,你们如此活跃的虔诚态度,给我们大家做了一个有益人生的榜样。你们是我的教区里以身作则的人;你们的行动感化了在场的人心,今天这个盛大的日子,没有你们光临,或许这个盛会就不会有这种真正完美满的意味了。有时候只须有一头出群的绵羊,就使得上帝打定主意降临到羊群里。”

他声力竭嘶,嗓音沙哑。接着又说道:“我祝你们必得天佑。事业有成,谢谢了。”

最后为着结束祭礼,他又向着祭坛走上去了。

现在大家开始要走了。孩子们自动地站立起来,这样长久的神经紧张真让他们感到困乏,况且也都饿了;亲戚们都渐渐走了,为着准备午餐,他们都不等候最后的福音了。

在礼拜堂门口,那真是一片混乱景象,一片闹哄哄的混乱景象,一阵唱出诺曼底地方语调的喧嚷而不协调的音乐。农民站在街道两边,等到孩子们出来的时候,每一家人都涌到了自己的孩子们的身边。

马丽几丝被全家的姑娘追上了,围起来,拥抱了。尤其是骚货,她箍着马丽几丝不肯松手。末了她拉着她一只手,康利拉住了另一只手,而阿玛达和尼古拉拉起了她的麻纱长裙,免得在灰尘里扫地;比尔姆和玛吉雅陪着乔丹夫人走在最后;于是这个领到圣体的女孩子,开始在这队荣誉护卫中间上路了。

筵席在工作间那些用木马架子支起来的长木板上面摆好了。

大门临街敞开,任凭街上的吉庆快乐气氛涌进来。外面,大家度着盛节。从每一个窗口,望得见很多坐在餐桌边的身穿过节新衣的人,而且一阵阵的欢笑声从许多大大小小的院落里传到街上。那些脱掉外衣只披着坎肩和衬衣的乡下人举着满杯的葡萄酒畅饮,并且各家的酒席间,总能看到两个不属于一家的孩子,这家,有两个女孩子,那儿,两个男孩子,坐在两家中间的某一家吃午饭。

偶尔,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一辆排着长凳的敞车被一匹身材不大的老马颠颠蹦蹦拉着从街上走过,那个身披蓝布罩衫的赶车的人,对着这一家家摆着的酒席投来了一道羡慕的眼光。

在小炉匠的家里,快乐当中保存着一种相当含蓄的景象,一种由早上留下的情绪。乔丹是唯一十分兴奋的人,并且喝的有点超量。康利不停地看着表;因为已经停了一天业了,不想再耽误一天,她们是应该去乘2点55分那一趟车的,那么她们就能在天黑以前回到塔特。

小炉匠使尽了全力去挽留她们,想让她们多住几天再走,但是康利说什么也不同意,每逢有关生意上的事,她是从来都毫不含糊的。

刚刚喝过了咖啡,她马上吩咐她那些“寄宿女生”赶紧准备走,随后,她转过来向她兄弟说:“你呢,你马上去套马车。”然后她自己去办理临走前需要交待的事情。

重新下楼的时候,她的弟媳正等着和她来谈她女儿的事情,后来他俩人商量了一会,也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这乡下妇人使诡计多,假装无限感慨,而康利尽管抱着女孩子搁在膝头上,但是什么也没有答应,仅仅空空洞洞肯定将来有人照顾她,时间是随时的,并且将来彼此还会见面。

然而车子还没套好,并且那些姑娘也始终还在楼上没下来。大家甚至于听见了楼上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一阵阵的跑跳声,一阵阵的叫唤,一阵阵的拍掌声音。于是,趁着小炉匠的妻子到马房里去看车子是否套好的空当,康利终于上楼去了。

乔丹醉得不轻,并且光着脊背,徒然费尽了气力去对那个笑得直不起腰来的骚货逞强。“两条唧筒”在早上的礼节之后突然看到他俩打闹,感到自己受了冲撞,因此抓着他两条臂膊,希望能够让他安生些;但是阿玛达和尼古拉双双笑得弯着身子喘不过气来,这对于乔丹也是一种挑衅;并且每逢这醉汉徒然使劲一回,她们就迸出一阵欢笑。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满面通红,衣服完全凌乱得不象样子,拚命使着蛮劲儿去摔开那两个缠着他的姑娘,极力扯着骚货的短裙,一面结巴地说:“脏货,你不肯?”但是康利生气了,急忙上前,抓住她兄弟的肩膀,使劲地把他向外一拽,剧烈得让他撞到墙上。

时间不长,人们听见他在天井里唧着水浇自己的头,后来到了他赶着马车坐在里面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

大家就像昨天一样开始上路了,那匹小白马以快活的和跳跃的姿态向前走。

刚才吃饭时大家都非常克制,但在火热的阳光下,他们又尽情高兴起来了。姑娘们现在因为这辆马车的颠簸而太高兴了,甚至于挤动了邻座的椅子,不时发出笑声,此外又因为受了乔丹那些劳而无功的诱惑所推动。

午后的阳光十分灼热,一幅耀眼的光线盖着田野,而车轮卷起的两道尘土从车身后面盖在公路上长久地飞腾着。

突然一下,向来酷爱音乐的尼古拉请求骚货唱歌了,因此这一个兴高采烈地唱起了一首名叫《麦同城的胖神父》的歌。但是康利马上让她停下了,认为这首歌在今天不大适合。她接着说:“你不如唱点儿仓兰日的东西让我们听听吧。”于是骚货在犹豫了三五秒钟以后才拿定注意,后来用她那道沙哑了的嗓子开始唱起《外婆》来:

外婆在她过生日那一夜,

喝了两杯香美的香槟酒,

摇着头儿给我们讲道:

我的爱人儿有过许多!

现在我真是有点懊恼,

我的胳膊那样滚圆,

虽然貌不惊人却也风度翩翩,

然而光阴却一去不复返!

后来,姑娘们的合唱,由康利亲自领导的姑娘们的合唱,又重唱了一遍:

现在我真是有点懊恼,

我的胳膊那样滚圆,

虽然貌不惊人却也风度翩翩,

然而光阴却一去不复返!

“这个,这歌还真好听!”乔丹受了拍子的刺激就提高嗓子说。

而骚货马上接着又唱起来:

怎样,妈妈,您还是不要伤悲?

——你的女儿没有给你丢人,

我独自学会了怎样做人,

今后我要勇往真前决不后悔!

大家狂吼着重唱了一遍,乔丹用脚在车辕儿上打着拍子,并且用缰绳在那小白马脊梁上鞭着拍子,而这头牲口就像被悠扬的旋律感染了一般,纵出了前蹄不断并举地向前,一种风暴式的纵步,使这些贵妇人颠得挤到一块,使左边几个在车子里压着右边的几个。

她们都像痴婆子一般都笑得前仰后合。后来又继续唱下去了,在灼人的阳光下面,将近成熟的庄稼地里,穿过田野,像驴子一般狂叫,而那匹异常激动的小马,这时候正在旅客们的兴高采烈之中,应着每次重唱的回头就使起性来,于是每次肯定用前蹄不断并举的纵步跑这么百十公尺。

在经过的好多村子,经常有砸石子的工人立起来,从他们脸上的铁丝面具里边观看这辆狂奔在尘土当中任意狂吼的马车。

到了他们在车站快要下车的时候,小炉匠不免有些伤心:“你们一走,这真可惜,不然我们可以好好儿玩一回。”

康利用理由充足的态度答复道:“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个限度,一个人总不能成天成夜地耍。”

这时候,乔丹的脑子里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道:“告诉你们,下个月,我肯定到塔特来看你们。”接着他用一副狡猾的眼神注视着骚货,并且挤眉弄眼。因此康利发表了看法:“我们仔细想想吧,一个人总应该放明白点;假如你愿意,你可以来,不过我可告诉你断不可再闹出笑话。”

他没有言语,后来因为大家听见了火车的汽笛,他就马上开始和大家来拥抱了。轮到了和骚货拥抱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去找她微笑当中紧闭着的嘴唇,可是她每次总用一个迅速地偏向一旁的动作躲开了。他依然用两条臂膊抱住她,不过他受了手里握着的那根长鞭子的拖累,每逢他一使劲,鞭子就在乐骚的脊梁上面绝望地乱晃,使得他很遗憾没能实现目的。

“到卢昂的旅客上车!”车站上的职员喊着。她们急忙都上车了。

一声汽笛拉响火车起动了,到了车轮开始用一种明显的气力来慢慢转动的时候,几声雄壮的呼啸就立刻由那座轰轰地吐出第一股蒸汽的车头重叠地喷出来。

乔丹出了车站跑到站外的栅栏跟前再去看骚货一次,后来,那辆满载着旅客的车厢在他跟前闪过时,他举了手里的鞭子啪啪地耍起来,一面跳着并且使出全身的劲儿唱着:

现在我真是有点懊恼,

我的胳膊那样滚圆,

虽然貌不惊人却风度翩翩,

然而光阴却一去不复返!

随后,他看到一幅被人晃动的白手帕儿越走越远。

她们在一种心满意足的安环境中打着瞌睡,一直睡到塔特车站,后来,等到回到店里为了当晚的生意而梳洗休息过了的时候,康利忍不住说道:“这还不是一样的,我早已在店里感到厌倦了。”

姑娘们立即吃了点东西,后来,她们重新打扮梳洗好了之后,就来静候那些常客了;并且点起了小风灯,那盏圣母式的小风灯,向路上来往的人说明着今晚这家店又重新开业了。

一眨眼功夫,消息就不胫而走,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传出去的,没有人知道那是由谁传出去的。豪威尔先生,银行家的儿子,殷勤得甚至于派了人去通知那位被禁在家里的威克先生。

咸鱼行经理恰好每逢星期日总有几个同吃夜饭的朋友,这一天,他们正在喝咖啡,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了。很感惊讶的威克先生拆开了信封套儿,他的脸色骤变:只有这样几个用铅笔画的字:“装载的鳠鱼已经寻着了,船已到岸,祝您发财。请您赶快来。”

他在好几个口袋里搜索了一番,给了送信人4个铜子,后来,突然一下子脸都红到耳朵跟了,他说道:“我得出去一趟。”于是他举起这页简单而神秘的信交给他的老婆。他摁了下铃,随后在女佣人进来的时候说:“我的大衣,拿来,快点儿,还有我的帽子。”

刚好走到街上,他就小跑起来,一面吹着口哨,然而路程在他看来比往常加长了一倍,他赶紧加快了步伐,大步流星地向小旅馆走去。

戴家楼这家小旅馆,现在真有过节的意味了。在楼下,船员们的叫嚷声音造成了一种令人震耳欲聋的感觉。比尔姆和玛吉雅简直不知道答应谁好,正陪着这一个顾客喝酒,另一个又开始催了,她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两条唧筒”这个绰号名副其实了。同时各处座儿上乱叫着她们:真是应接不暇。她们已经不够应付生意了,所以夜工在她们看来是非常辛苦的。

二楼的沙龙一到9点钟就客满了。查利先生,商务法庭的审判员,入迷的熟客而只算是康利的马拉松式的恋人,在一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和她低声地聊着天,并且他们如同一种协商快要成立似的,互相望着微笑。迪克先生,前任市长,挽着骚货骑在自己的膝盖上,而她呢,和他鼻子对着鼻子,那双短短的手儿在这个好好先生的白胡子里来回摸索。一段光滑的大腿从她的掀起了的黄绸短裙里露出来,在他的黑呢裤子上面压着,那双红的袜子是用推销员送她的那副蓝吊带吊住的。

高个儿的尼古拉躺在沙发上,两只脚压着税务局长隆巴迪先生的肚子,上身靠着年轻的豪威尔先生的坎肩,右手挽着他的脖子,左手夹着一枝烟卷慢慢抽着。

阿玛达像是正和保险公司经理温伯格先生有所磋商,后来她用这样几句话结束了谈话:“行,心肝儿,今天晚上,特别愿意。”随后,她独自用很快的步儿穿过沙龙旋起一曲华尔兹舞:“今天晚上,要怎样都行。”她高声喊着。

那扇门忽然开了,于是威克先生出现了。很多表示兴奋的叫唤爆发了:“威克万岁!”而那个始终旋着身子的阿玛达快要撞倒在他的怀里了。他用一个怕人的搂抱紧紧地箍住了她,接着一句话不说,从地上把她像一片鸟羽似地托起来穿过了沙龙,走到了靠里面的门口,最后在不断的欢笑声中,托着他的宝贝,向着那条上通卧室的楼梯上走去。

骚货挑逗前任市长,左左右右地吻着他,并且同时拉着他那两绺长须,使得他的脑袋保持挺直的姿势。她利用威克的样子说话了:“我们走,你照他一样做吧!”于是乎这个老头儿站起身来了,整理过自己的外套,就紧跟着骚货走,一面摸索自己的衣袋里的钱。

只有尼古拉和康利陪着那4个汉子了,后来豪威尔先生大声喊道:“我开香槟酒:康利,请您派人拿三瓶来。”

于是尼古拉贴着他的耳朵边儿向他说道:“你来和我们一起跳舞吧,是否愿意?”他站起来走到那架在角落里睡熟了的破钢琴跟前坐下,奏出了一曲华尔兹,一曲从机器的肚子里哼出来的又像哭又像发喘的华尔兹。这个高个儿的姑娘搂着税务局长,康利靠在查利先生的两只胳膊中间;于是这两对儿一面旋着一面吻着。查利先生从前原是一个在正式交际场里跳过舞的,现在表现出了许多优美的步法,因此康利用一种自居于俘虏之列的眼光盯着他,用那种表示“默许”的,一副比言语更为谨慎又更为甜美的“默许”的眼光盯着他。

皮利奥德送上香槟酒。第一瓶的塞子蹦地一下飞走了,接着豪威儿先生邀请表演一场4人对舞。

这4个人疯狂地跳舞,按照正式交际场中的方式来展开这场对舞,她们不断地变换着舞姿,带着种种姿态,种种鞠躬和种种敬礼。

以后,大家开始喝起酒来。这时候威克先生出现了,满意,舒展,喜笑颜开。他大声说道:“我不清楚阿玛达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今天晚上她是非常完美的。”随后,大家送了一杯酒给他,他一口气儿喝干,一面喃喃地说道:“好家伙,只有这是点儿阔劲!”

豪威尔先生当场弹奏了一曲欢快的波兰舞,于是威克先生同着那个被他凌空托起脚不着地的犹太美人向前突进了。隆巴迪先生和查利先生又都重新用高雅的姿态起舞了。不时,舞偶中的一组在炉台跟前停一会儿来干一杯腾着泡沫的酒;于是这场跳舞又开始往下延长了,这时候,骚货擎着一枝蜡烛把门推开了一半。她的发髻已经完全散了,披着一件衬衫,穿着一双拖鞋,神色十分激动,眉飞色舞地,高声说道:“我要跳舞!”阿玛达问道:“那么你的伙伴儿呢?”她笑哈哈地说:“他?已经睡着了,当时就睡着了。”接着她抓起那个躺在矮榻上无事可做的温伯格先生,又一曲波兰舞又开始了。

酒瓶子早就都空了:“我要一瓶。”威克先生喊着。“我也请。”查利先生大声说。“我同样请。”温伯格先生表示了他的想法。因此大家都鼓掌了。

场面组织好了,变成一个地道的跳舞会了。并且比儿姆和玛吉雅不一会很快跑上楼来,匆匆忙忙跳一曲华尔兹,而这时在楼下,她们的顾客都等不及了;随后,她们都怀着满腔的怒火,回到了楼下的咖啡馆里去。

到那里12点光景,他们依然在跳舞。偶尔,姑娘们中的一个退出了沙龙,后来到了有人去找她亲密地谈一会儿的时候,就突然发现男士们中间也少了一个。

“你们从哪儿来?”豪威尔先生这时候正碰到隆巴迪先生和尼古拉从门口进来,就用闹着玩儿的口吻问。

“去看迪克先生睡觉来。”税务局长说。

这句话造出一种新鲜乐趣;于是大家轮流,你拉着这个姑娘他拉着那个姑娘,跑上楼去看布兰先生睡觉,她们这天夜间都怀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殷勤往楼上跑。康利闭着眼睛佯作不知;她和查利先生就像审阅一件已经商量好了的货单的各种细则一样,在四处的角落里个别长久地谈了好几回的密语。

末了,到一点钟的时候,那两个已成家的人,威客先生和隆巴迪先生都说自己要退出,所以要算清他们的账。店里这次只算香槟酒的价钱,并且每瓶还只算6个金法郎,而平时的货价是每瓶十个。后来他们正因为这种便宜价格而惊讶的时候,康利兴高采烈地向他们解释:“并不是每天都过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