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了,德军暂时依然驻在英国,全国紧张得仿佛一个打败了的角力者压在得胜者的膝头下面一般。
从那座惊惶失措,饥饿交加而倍感失望的伦敦市里,头几列火车启程了,开向瑞典去,慢吞吞地穿越许多村庄和田地。首次旅行的人都从列车窗口里关注着那些完全成了颓垣败瓦的平原和那些烧毁了的小村庄。许多普鲁士兵戴着黄铜尖顶的灰铁盔,骑在那些仅有的房子门外的椅子上吸他们的旱烟。另外许多个正在那儿打工或者聊天,俨然像是门内那户人家中间的一员似的。每次列车在各处城市经过的时候,大家就见到整排整排的德国兵正在广场上操练,尽管有列车轮子的吵闹,然而他们那些发嘎的口令声音竟一阵阵传到了列车里。
杜步伊先生在伦敦被围的期间,一直在城里的国民防护队工作,现在他乖了列车到瑞典去找他的妻儿们,在敌人未到之前,因为小心谨慎起见,她母女俩早已到了外国。
杜步伊本有一个喜爱和平的富贵式的大肚子,围城中的饥饿和蛮横却没有让它缩减一些。以前由于种种怕人的变动,他是用一片悲痛的忍耐心和许多批判人类蛮横行动的无聊话去承受的。目前,战争已经结束,他到了国界上,才第一次见到了许多普鲁士人,然而以前在寒冷的晚上,他也尽过守城和站岗的责任。
他现在又气又怕地向这些留着胡子带了兵器把英国当老家住着不走的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随后,他心灵上感到了一阵软弱无力的爱国热情,当时,也感到了那种急切的需求,那种没有离过我们的明哲保身的本能。
在客车的那个车厢里,还有两个来游记的俄国人用他们那副安静而惊奇的眼光向着四处观望。这两个人也都是胖子,用他们的俄语聊天,时不时拿着他们的旅行指南大声读着,一面尽力确认那些记在书上的地名。
突然,列车在一个小城镇的车站上停住了,一个德国军官,在佩刀和客车的两级踏脚板相触的巨大响声里,从车厢的门口上了车。他的魁梧的身材紧紧裹在军衣里,胡子差点连到了眼角。下颏的长髯红得像是着了火;上唇的长髭须的颜色稍微淡些,分别斜着向脸儿的两边翘起,脸儿好像是分成了两截。
那两个俄国人马上用心满意足的带着好奇心的微笑开始向他揣摩了,杜步伊先生却装作看报没有去理会。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一只角儿上,好像是一个和保安警察对面而坐的小偷儿。
列车又出发了。两个俄国人接着聊天,接着寻找着当天打过仗的准确地点,随后,他们之中有一个突然举起胳膊就着远处指点一个小镇的时候,那个德国军官伸长了他那双长腿把身子在座位上向后仰着,一面用一种带德国口音的英语说:“在那个小镇里,我杀死过15个英国兵。我俘虏过三百多个。”
俄国人都显得很有兴趣,马上就问:
“噢!它叫什么名字,那个小镇?”
德国军官答道:“法尔司堡。”
随后,他又说:
“那些英国小子,我恶狠狠地揪他们的耳朵。”
随后他看着杜步伊先生,一面骄傲自大地在胡子里露出了嘲笑来。
列车行驶着,经过了许多始终被德国兵占领的村子。沿着各处大道或者农田边,站在栅栏拐角上或者酒店门口不同聊天,一眼瞧过去,大概全是德国兵。他们恰似非洲的蝗虫一般盖住了地面。
军官伸出一只手说:
“假如我担任了总司令,我早就攻破了伦敦,那就会烧光,杀光。再不会有英国了!”
两个俄国人出于礼貌,简单地用俄语回答了一声:“A oh!yes!”
他却接着往下说道:
“10年后,整个儿美洲,整个儿,都要归我们了。德国,比其它国家都强大。”
两个忧虑的俄国人再也无言以对。他们那两副脸儿夹在长髯之间像是蜡做的一般毫无表情。这时候,德国军官开始笑起来。随后,他一直仰着脑袋靠在那里来说讽刺话了。他讥笑那个被人压制的英国;辱骂那些现已躺在地下的敌人;他讥笑比利时,以前的战败者;他讥笑英国各地的激烈而无力的抗横。他讥诮法国那些被征收的国民防护队,那些没用的炮队。他扬言俾士麦即将用那些从英国夺来的炮去造一座铁城。最后,他突然伸出了那双长筒马靴靠着杜步伊先生的大腿;这一位却把眼睛避开,满脸通红。
两个俄国人好像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的了,俨然一刹那间他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岛峪里闭关自守,远离了世界上的种种吵闹。军官抽出了自己的旱烟,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英国人说:“您身上有没有带烟?”
杜步伊先生答道:“没有,先生!”
德国人继续说:“等会儿车子停了的时候,我让您去给我买一盒来。”
后来他重新又笑起来了:“我肯定给您小费。”
列车呜呜地叫了,速度渐渐地减速了。他们在一座被火烧毁了的车站前经过,列车马上便完全停住了。
德国人打开了车厢的门,立即抓住了杜步伊先生的胳膊对他说:“您去替我买吧,赶快,赶快!”
有一队德国兵在这车站上驻扎。其次又有许多沿着月台上的木栅栏外面站着看。车头已经呜呜地响起来准备出发了。这时候,杜步伊先生忽地向月台上一跳,尽管站长做了许多手势,他急忙跳进这辆客车的一个附近的车厢里了。
他独自一个人了!他解开了坎肩的扣子,心跳加速,于是气喘吁吁去擦额上的汗。
列车又在另一个车站停住了。那个军官突然又在杜步伊先生的车厢门口出现而且又走进来了,马上那两个被惊奇心驱使的俄国人也跟着过来了。德国人在英国人的对面坐下,始终面带微笑:“您刚才不愿替我去买。”
杜步伊先生回答:“不愿,先生!”
列车又出发了。
军官说:
“那么我剪您的胡子来装我的旱烟吧。”
于是他向着杜步伊先生的脸伸过手来。
两个俄国人自始至终是镇静自如的,都眼巴巴地看着。
德国人已经抓住了他嘴唇上的一撮胡子拔起来,就在这时,杜步伊先生只反手一下就托开了德国人的胳膊,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摔倒在座位上。之后,他气得发疯了,鼓起腮帮子,瞪着两只冒火的眼睛,一只手始终扼住他的嗓子,另外一只手握成拳头开始怒火交加地向他脸上打个不停。普鲁士人猛力挣扎了,想去拔自己的刀,想镇住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对手。然而杜步伊先生用自己那个大肚子的重量压住了他,而且打着,不管什么地方,乱打一气。血出来了,那个嗓子被扼住的德国人只是干喘,咬牙切齿,极力想推开那个气得发疯对他乱打的大汉子,然而一点用处也没有。
两个俄国人为了看得明白一些,已经都立起而且走到跟前来了。他们都直挺地走着,满腔的开心和惊讶,准备从这两个打架的人之中,各选一个来赌胜负彼此赌胜负。
最后,杜步伊先生被这样一阵拳打脚踢,他突然走起来,只字不提地再次坐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那个德国人因为惶恐和伤痛弄得一直头脑发晕,因此并没有向杜步伊先生向过来,随后在缓过清醒之后他才说:“如果您不肯用左轮手枪来和我决战,我就要枪毙您!”
杜步伊先生回答:“只要您愿意,我无话可说。”
德国人继续说:
“我们马上就要到斯特拉斯堡了,我可以找两个军官来做公证人,在这趟车子离开斯特拉斯堡之前,我是有时间的。”
像火车头一般呼喊的杜步伊先生,向那两个俄国人说:“您两位愿意替我们做公证人吗?”
他们俩一口同声用英语回答:
“A oh!yes!!”
列车停住了。
片刻之间,这德国人找来了两个带着左轮手枪而来的战友,于是这些人证都走到了城墙底下。
两个俄国人不停地拿出表来看,加快了脚步儿,匆忙地准备一切,他们恐怕耽误时间,来不及坐着原车赶路。
杜步伊先生从来没有用过手枪。现在却被公证人把他牵到一个和对手相距三十步的地点了。有人问他:“您准备好了吗?”
他嘴里正说:“准备好了,先生。”眼里却看见了那两个俄国人中间的一个已经打开了雨伞为自己遮挡阳光。
命令发出:“放!”
杜步伊先生没等瞄准,随手放了一枪,随后无缘无故地看见那个站在他对面的德国人晃动了一两下,直后就伸起了两只胳膊,直挺挺地扑着倒在地下了。他被打死了。
一个俄国人喊了一声“A oh”。这声音由于开心,由于让使他满足的好奇心又由于高兴地沉不住气而颤抖。另一个俄国人原本始终看着自己的表,这时候挽着杜步伊先生的胳膊,用体操步儿牵着他向火车站走。
第一个俄国人,双手紧握拳头,双臂夹住身体跑着,一面用俄语数着步儿:他们三个人即使都是大肚子,却并做一排用跑步向前直跑,好像是一张可笑日报上的三个可笑角儿。
“一,二!一,二!”
列车出发了,他们都跳到了车上。这时候,两个俄国人都摘下了他们头上的旅行小帽扔到在空中,接着就大喊三声:
“Hip,Hip,Hip,Hurrah!”
然后,他们轮流严肃地向杜步伊先生伸出右手,握手之后就扭转了身体,依然一个挨一个地坐在他们的座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