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曼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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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鹰嘴夺兔

第八生产队的队部,在生产队中央部位一溜儿五间坐北朝南红砖到顶的新房内。房子虽不高大,但是与左右破旧的宅院相比,依然抖擞着生产队“神经中枢”的威风。

这是发生在中国当代史上被称做“三年困难时期”,即实行“低标准”岁月的一件非凡的事儿。

张曼新在这特殊的困难时期,于祖国大西北那贫瘠的土地上,耕耘并收获着苦难的情感。

那天,时至下午四点许,灰蒙蒙的天宇,病恹恹的太阳,慵懒地倚在西南方的天幕上,黄中透亮,亮中带青,似乎通体浮肿得厉害。

担任队里的统计不到一年的张曼新气鼓鼓地从队部走出来,到田里去统计一天的劳动进度,菜青色的脸上颇为懊恼。

方才,他遇到一件极晦气又极龌龊的事情,打破了他对某些偶像的崇拜和对某些理念的禁锢。

一个小时之前,队里的一个头目叫张曼新陪同他到各班组宿舍走走,看看有没有无故旷工者。

张曼新无论对领导还是对同事之间提出的事情,只要条件允许,历来张口便答:“好呀!”

当他陪同那个头目推开一间男支边青年宿舍的木板门,两个人立刻呆住了。

此刻,只见一个男青年正在与一个女青年做爱。那男青年见突然闯进人来,吓得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赤条条地“咕咚”一声跪在那个头目面前,连声求饶。那个女青年惊叫一声,急忙用被单裹住一丝不挂的身子,散乱的头发下一张小脸儿吓得黄蜡蜡的,依偎在墙角里浑身直抖。

“你个狗日的,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别人饿着肚子还去出工,你狗日的却大白天地搞女人,莫非还没把你狗日的饿够哇?看我怎么狠狠地处分你!”那头目瞪着一双金鱼眼,奓着满脸的络腮胡子,气得像驴一样吼。

“我错了,饶我这一回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男青年哭丧着脸,“砰砰”地给那个头目磕响头。

“瞧你这副熊样子,穿上衣服马上去田里修水渠。下次你再敢搞女人,我就饿你狗日的一个星期,看你还有没有气力往女人肚皮上趴!”

男青年听罢,像得到大赦一样,慌忙穿上衣服,在门口抓起一把铁锹,跌跌撞撞地向田里跑去。

“曼新,你回队部,给队长报告一声,就说我在处理一件事儿,呆会儿就回去,我要狠狠批评这个女人一顿。”

“好呀。”张曼新应一声,转身走开。

可是,当张曼新回到队部,队长却不在。他想,回去向那个头目报告一下,免得我没找到队长将来出差错。

于是,张曼新转身返了回去。

不料,张曼新轻轻推开那木板门,两个眼珠立刻将眼眶撑起,目光蓦地定住:只见那个头目正趴在女青年身上气喘吁吁地干那种勾当,那神态酷似伏天趴在门洞里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息的一条老狗。

“你骂人家是狗日的,你才是个狗日的驴日的!”秉性正直的张曼新在回部队的路上,心里狠狠地骂着那个对别人貌似正人君子而自己却是一副脏心烂肺的头目。

此刻,该去统计今天的生产进度的张曼新走在由队部通往村南田野的土路上,捡起一块石头,发泄愤怒地向远处的草丛扔去。

“啾——”不知两只什么鸟在草丛里猛然惊起,带着无奈的哀叫,懵头懵脑地扇动着翅膀,打着旋儿地飞向田野,留下一串悲愤、忧伤和凄凉的旋律。

这时,张曼新见迎面走来不知哪个生产队的两个男人,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另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两把铁锹,他急忙问:“怎么啦?”

“饿死鬼,刚要埋她,又活了。”

“哦!”张曼新惊呼一声,“那就快把她送医院吧?”

“送啥医院,回去灌碗米汤就没事了。她没病,全是饿的!”

“哦!”张曼新又惊呼一声,不过这一次惊呼不是用嘴而是在心里。

饥饿,由于天灾人祸,眼睁睁夺去了无数人的宝贵生命。

仅张曼新所在的前进农场,因饥饿而死的农工就数不胜数。据说,有的坟坑就埋了十几个尸体。

那年月,饿死个人,就像捻死个蚂蚁。挖坑埋个人,不啻于平时埋条死狗。没有灵堂,没有棺柩,没有告别仪式,也没有哭声。人们已经麻木。

可怕的麻木呵!

因饥饿而全身浮肿的农工,腿上用手指一摁一个比枣还大的坑,半晌鼓不起来。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灰白灰白的,还冒着亮光,就像灌满水的猪尿脬。

休说有病的人经不住长期的饥饿而死,就是个别没病的汉子在出工中,有的往地头一躺,别人以为他是要休息一会儿,结果一摸鼻息,早已没有气儿了。

有的生产队,每顿的饭食是一碗稀菜粥,一个稗子面或者是玉米面掺地瓜面蒸成的馍馍,有时是树皮加玉米杆辗碎筛成面煮的黏糊糊,还不管饱,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呀!

方才这个女人,就是因饥饿造成的,队里叫这两个男人挖个坑把她埋掉。

谁知,坑挖好了,两个男人正要抬起她来往坑里放,她一声“哎哟”,保住一条命。他们见她又活过来了,就把她背了回来。

此时的张曼新也被饿得瘦如柴,皮包骨头。他所以还挺得住,一来年纪轻,二来统计干的不是力气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母亲周雪影不断从浙江给他寄来十斤八斤的全国粮票,总算没被饿倒。

傍晚时分,张曼新做完统计,正步履蹒跚地往回走,猛一抬头,一副悲壮而残酷的风景出现了。

夕阳下,蒿草中,一只硕大的野兔在狂奔。它的身子忽而腾起,忽而坠落,宛如激流险滩中一叶扁舟。

在野兔奔跑的上空,一只矫健的苍鹰紧紧盯着野兔在盘旋。这苍鹰体大翅宽,嘴尖似刀,利爪道遒劲,疾目如电,悍野异常,那傲视长空的样子,仿佛是无敌于天下的一代枭雄。

猛然间,苍鹰从高空闪电似俯冲而下,在充满野性的草甸上,凶恶地扑向野兔。

眼见那只野兔难逃苍鹰的利爪。

然而,求生存的本能激发出来的智慧往往是惊人的。

但见那只野兔,就在俯冲而下的苍鹰即将扑捉住它的一刹那,突然间停住两条腿,来了个原地不动。

“呼——”的一声磨擦空气的嘶鸣,随着一股急速飙升的气流,那只苍鹰擦着蒿草尖慌忙弃兔而逃。

好险呀!

就在野兔的前方,有一个土坎,要不是苍鹰躲闪得快,必定在土坎上撞死。

野兔见这一着没有奏效,急忙落荒而逃。

可是,那只矫健的苍鹰被野兔的狡诈激怒了,两个眼珠瞪得血红,似乎也“吃一堑,长一智”了。它改俯冲为超低空飞行,以无比仇视和暴烈的力量,用铁扇似的翅膀,“啪啪”地狠狠抽击着拼命逃窜的野兔。

“啪!”

野兔又翻了几个滚,然后又跑。

“啪!”野兔又翻了几个滚,但再跑的速度不如从前了。

“啪!”

野兔最后翻了几个滚,却一动不动了,绝望地伏在地上苟延残喘。

如同囊中取物的苍鹰在上空从容地打个盘旋,一仄翅膀落在已经气息奄奄的野兔旁,用匕首般的利喙啄了啄野兔,见它不再反抗,方以胜利者的潇洒,引颈凝神,仿佛等气儿喘匀了,再美美地饱餐一顿。

张曼新呆呆地看到这里,一阵汹涌的饥饿感唤起他本能的争夺欲望:如果把这只肥硕的野兔从鹰嘴里夺过来,带回去,用锅一炖,那可是半锅肉呀!

“冲上去!”张曼新心里一声呼喊,身子像发射而出的箭镞,立刻扑向那只苍鹰。

那苍鹰一见张曼新追来,急忙叼起野兔拔地而起。

或许是那只野兔太重,苍鹰叼着野兔飞起不久,又急忙落下。

张曼新一面奔跑,一面挥舞着手臂大声呐喊,那神态犹如当年成吉思汗那身骑战马、手舞战刀而一往无前的勇士。

苍鹰叼着野兔拼命逃脱。

张曼新拼尽全力穷追不舍。

苍鹰飞起又落下。

张曼新跌倒又爬起。

西边天际被搅得一片混沌。

奇特。

壮观。

这场面,与其讲苍鹰在与张曼新进行力的较量,莫如说是张曼新在与苍鹰进行意志的抗衡。

瞧,张曼新虽然在竭力追赶,但透过他那满头的大汗珠子雨点似的往下泼洒以及发白发灰的脸色,足以看出他那力量的消耗已经超过身体机能本身所储备的极限。

这是张曼新在超越生命的状态下,奋力进行拼争呵!

鹰的目光如锥。

张曼新的两眼似炬。

奋争。

仇视。

搏杀。

胜利之神从来不同情弱者。

张曼新在与苍鹰的角逐中所闪烁的正是理性的力量。

终于,苍鹰不敌张曼新的顽强,愤怒地“嗷嗷”嚎叫了几声,无奈地丢弃了它以性命为代价所猎获的野兔,飞落在一个荒坡的矮树上,双目变得愈发血红,充满敌意地盯着张曼新,一副不甘失败的样子。

张曼新对峙地瞪了那只不甘离去的苍鹰一眼,一把将肥硕的野兔抓在手里,一种豪迈的激情促使他猛地将野兔举到头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我胜利了——”

喊毕,他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突然瘫坐在草地上,痛苦地全身颤抖着,放声大哭。

这包含着多种人生况味的哭声,似滚滚浪涛,汹涌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