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初春的一个午后,寒风料峭。
张曼新刚刚走进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屁股在椅子上还没坐热,突然传达室告之:有个来自浙江青田的女同志找他。
“来自青田的女同志?”张曼新眉头一皱,怎么也寻思不出青田会有什么女同志跑到宁夏来找她。如今,在浙江青田的亲属只有叔叔张式寿和婶母以及堂弟张曼瑞、堂妹张曼文、张曼玲和表弟夏曼悟。但是,婶母和两个堂妹是不可能从青田突然到银川来找他的。即使她们要来,也会提前来信告诉他,怎么可能来个突然袭击呢?
那么,这女同志又会是谁呢?
“她叫什么名字?”张曼新问传达室。
“她说叫林京煌。”
“林京煌?我不认识这个人呀?”张曼新心里又弥漫上一层疑云。
既然是从青田老家来的,又是特地来找自己的,一定有什么来不及提前联系的紧急事情。
张曼新想到此,立刻冲出办公室。本来他的腿脚就快,眼下更是脚步生风。
当他来到传达室一看,果然不认识这个看上去年龄也就在二十七八岁的女同志。
“同志,你是从青田来的么?”张曼新问。
“是。您是张曼新大哥吗?”名叫林京煌的女人见到张曼新,疲惫的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我是张曼新。”
“给,这是张式春大伯写给您的信。”林京煌说着将准备好的一封信札递给张曼新。
张曼新的父亲张式春在去世前的那一年回祖籍青田县三溪口村养过病。张曼新听说父亲有信札给他,急忙拆开一看,父亲那俊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曼新吾儿:
我自由宁回青田三溪口村休养病躯,已见好转,不日将回宁,勿念。
今有我幼年一个同窗,其子名叫林明超,在宁夏横遭祸端,恐有牢狱之灾。我昔日同窗得知你在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工作,偕儿媳林京煌找到我陈述冤情,以期得到你的救助。今明超媳林京煌携父书赴宁,再面述其详。望尽力相助。
余言不赘。
父 张式春书
二月十八日
“你先等一下,我回办公室一趟,咱们到我家再详细谈。”张曼新收起信,到办公室请了个假,带着林京煌来到他那位于城区利民街的宿舍。
“还没有吃饭吧?”张曼新关切地问。
“在火车上吃过啦。”林京煌答。
“那就喝杯茶吧。”
林京煌说:“大哥,我不渴。”
“那你就具体谈谈林明超的情况吧。”张曼新两条眉毛一耸,那神情很急迫。
林京煌还未曾开口眼圈已经红了。她掩饰悲泣地转过脸擦了擦眼,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坤式皮包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张曼新:“这是明超在监狱写的关于他蒙受冤屈的经过。”
张曼新不解地问:“他人现在不是在宁夏么?信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林京煌解释说:“这是明超托监狱里的人把信送给他在宁夏工作的姐姐的手里,他姐姐带着明超的信回青田,交给了我们,我就带来了。”
张曼新从信封里抽出信笺,急速看起来:
我叫林明超,男,今年二十九岁,浙江省青田人,在青田县山口镇雕刻厂任推销员。
年初,我由浙江来宁夏推销青田石雕。因我姐在宁夏大武口地区石炭井煤矿当小学教师,我就住在她家。由于我是个推销员,爱说,所以我姐家的街坊四邻没有不认识我的。
我姐家有个邻居,姓马,他有个上小学的六七岁的女儿,叫马兰兰,这孩子聪明伶俐,非常喜欢听大人讲故事。她经常跑到我姐家,只要我在,就缠着我给她讲故事。我很喜欢这孩子,便有求必应。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突然有一天,石炭井公安分局来了几个公安人员,冲进我姐家,问明我是林明超,威严地向我宣布:“你被逮捕了!”
“我被逮捕啦?为什么?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解地大声问。
说话间,一个膀乍腰圆的公安人员一步蹿到我面前,“叭”的一下子用手铐铐住我的双手,厉声厉色地说:“走,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的!”
说罢,连推带搡地把我带出门外。
这突如其来的祸端,好似晴天霹雳,把我震呆了,也把我姐一家震呆了。我临出门,回头一看,见我姐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但在此刻,如果说我不清楚的话,是我的大脑指挥系统告诉我没有罪,所以我向我姐喊道:“姐,你放心,我没有犯任何罪,一定是他们抓错人了!”
我这么一喊不要紧,一个公安人员恼怒地一脚把我踹到警车里:“谁他妈抓错人啦,抓的就是你!”
我被抓到公安分局,经过审讯才知道,我的罪名是强奸幼女马兰兰。而且揭发人就是马兰兰的父亲,并还有证据,即马兰兰穿过的带血的内裤。
这简直是栽赃陷害呀!
我申辩,我拒不承认。
可是,我一申辩,就招致残酷的拷打。
我一想,与其这样被活活打死,莫如屈打成招,还能赢得个设法洗刷不白之冤的契机。所以,我就委屈地承认自己犯了强奸幼女罪。
在监狱里,且不讲管教人员对我这个“强奸”幼女犯无比愤恨,尤其是被关在一起的罪犯对我整天不是拳打就是脚踢,想尽一切招数惩罚我,我满脸被他们吐的唾沫擦了一层又一层。这不怪他们,谁不愤恨禽兽不如的强奸幼女犯呢?要是我,我也会恨得牙根儿痛,上前一巴掌打他个乌眼青。
可是,我却是冤枉的呀!
使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我一个外乡人,平日里与马兰兰家一无冤,二无仇,她父亲为什么要陷害我?我想不通,我实在想不通!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干了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甘愿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因为我是无辜的呀!
我无罪!
我绝对没有罪!
张曼新看着这字字血泪的控诉,牙帮骨陡地暴起石岸般的肉棱子,坚硬无比。
这是愤懑的集中。
他感到,这个把真、善、美打破和撕碎给人透视的岁月,绝不是断臂维纳斯的残缺美,而是丑恶,是那样狰狞,那样凶蛮。
林京煌见张曼新看信后升腾着一脸的激愤,立刻说明事情原委:林明超的姐姐接到他从监狱里转出来的信,生怕他身遭不测,吓得急忙回到青田,向家人哭诉了林明超的不幸遭遇,力图尽快想出个搭救林明超的办法。
谁知,林明超的父母听了儿子的遭遇,只是呼天抢地。林京煌呢,她生了个小女儿,身体羸弱,除了哭以外,也是束手无策。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
林明超在石雕厂当推销员,林京煌是中学教师,夫妻两个在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人缘好,威信高,所以林明超在宁夏蒙难的消息,一传二,二传四,很快许多人都知道了。
恰在这时,张曼新给回浙江青田三溪口村养病的父亲张式春写了一封信,信封的落款写着“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收信人的名字是“张式春”。三溪口村的来往信件,都是山口镇邮电所收发。而负责三溪口村收发信件的邮递员,又认识林京煌,自然林明超身遭不测的事情他已经知晓。当他看到张曼新邮来的信封上的落款,立刻跑到林明超家。林明超的父亲一看收信人是张式春,高兴地说他与张式春曾是小学时期的同班同学,而且两个人还非常要好。
于是,林明超的父亲带上林京煌,马上随同邮递员赶到三溪口村,见到张式春。
这些就是林京煌一路风尘由浙江到宁夏找张曼新千里救夫的缘由。
“张大哥,明超可是个本分老实人哪!我跟他结婚已经好几年了,我了解他。现在我们家,是老的老,小的小,明超要是有个好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张大哥,您可务必救救明超呀!”林京煌边说边掩面哭泣,两个瘦削的肩胛一耸一耸的,好不悲痛。
“京煌呀,不要说我父亲和明超的父亲有那么一层关系,就是没有,你们找到我就说明充分信任我,我也不会有二话,一定全力以赴去办。张曼新说。”
“张大哥,那我先代表我们全家谢谢您啦。”
“谢什么。京煌呀,你先在我家住下,让我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办好。”
“张大哥,这事本来就给您添麻烦了,还要住在您家里,多不好意思。”
“你这话又见外了。就是什么都不论,我们还是青田老乡嘛。”
“那我就不客气了。”
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张曼新,经过缜密思考,让林京煌写一封申诉林明超冤案的信,寄给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张曼新收到林京煌的申诉信后,虽然知道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无权管刑事案件,但可以转送到省公安厅信访办公室,然后再请公安厅信访办公室的朋友帮助落实。
林京煌按照张曼新所说的办法做了,果然不久就见到成效。
自治区公安厅很快就责成大武口地区公安局组成调查组,到石炭井公安分局查清林明超的案情真相。
与此同时,张曼新又以自治区党委落实的政策办公室的名义,告之大武口地区落实政策办公室,林明超是侨眷,有不少亲属在海外,如果他的案情与事实不符,将会在海外产生极坏的影响,希望他们给大武口地区公安局讲清这个利害。
大武口地区公安局派出的调查人员来到石炭井公安分局后,石炭井公安分局的有关人员反映,林明超是罪有应得,并出示了马兰兰带血的内裤。
但是,大武口地区公安局的调查人员并没有轻信石炭井公安分局有关人员提供的证据,而是做了大量深入细致的调查。他们了解到马兰兰的父亲是个屠夫,而且在“文革”中派性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与林明超的姐姐一家是对立面,两家甚至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
接着,大武口地区公安局的调查人员将马兰兰带血的内裤交给有关化验部门鉴定,结果马兰兰内裤上的血是用猪血涂上去的。他们经过分析认为,马兰兰的父亲所以栽赃林明超强奸他女儿,完全是想以此惩罚林明超的姐姐一家。这是特殊年代派性斗争的产物。林明超只不过充当了派性斗争的牺牲品。
于是,他们与石炭井公安分局一同审讯马兰兰的父亲,他果然供认不讳。
这样,林明超的冤情大白,被无罪释放。
当经受四个月铁窗之苦的林明超在妻子林京煌的带领下来到张曼新家,要重谢张曼新,张曼新坚辞,并说明了情真才能意长,如果以利合者,会利尽交疏的道理。
张曼新为了进一步为林明超洗清罪名,建议自治区有关部门,大武口地区公安局派人护送林明超回青田山口镇,并召开大会,林明超正名。大武口地区公安局不仅派人这样做了,还建议林明听在的石雕厂为林明超补发四个月的工资。
林明超对于张曼新的救命之恩,表示没齿不忘。
一年后,当林明超夫妇要到西班牙定居时,特地到宁夏辞谢张曼新。从此,两个人成了莫逆之交。
当张曼新回青田三溪田村接他父亲张式春回宁夏时,林明超的母亲一见到张曼新,就紧紧拉着他的手,一连声地说:“曼新,你真是救命恩人呀!要不是你搭救明超,说不定他已经没命了呀!”
张曼新急忙讲:“伯母,您可不能这样说,明超本来就是个冤案,我只不过做了一点儿我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经过林明超一家的恳邀,张曼新和他父亲张式春回宁夏前特地到林明超家住了一日。当他们走到山口镇,林明超的亲朋好友等聚了数十人在路边迎候。
山口镇有个文化人即兴作了一首打油诗:
明超宁夏遭罹难,
身陷囹圄生难还。
国法昭彰难绝恶,
没有青天也枉然。
京煌不惜女儿身,
千里迢迢去申冤。
曼新不辞挽狂澜,
明超出狱见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