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儿时的记忆是瑰丽无比的童话世界。可张曼新追溯童年,如同在梦魇中苏醒。
在位于浙江东南沿海一带一个山坳里,有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庄——浙江省青田县水南区吴岸乡三溪口村。
这三溪口村,四周青山环抱,岭簇峰拥下,百花绣地,田禾似锦;一条玉带般的瓯河支流绕村而过,一年四季,流水潺潺,鱼翔浅底,鹅鸭嬉戏;村头一株千年古枫,粗浑的树干四五个人牵手难以合围,遮天蔽日的树冠如伞如盖,是村民避暑纳凉的绝好所在,也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村内青砖瓦舍,坎烟袅袅;村外田畴层叠,羊咩牛哞,极富神韵地绘制出一幅江南所特有的田园牧歌图。
这是一个晨露般鲜亮的时刻。
这是新中国诞生后的第二个春天。
在这个充满美好期冀和憧憬的花季里,由青田县至三溪口村六七十公里的崎岖山路上,蹀躞地晃动着七个在湛蓝的天幕下剪纸般的人影。
走在前面的是三十岁出头的张曼新的父亲张式春,跟在张式春身边跑跑颠颠的是年方七岁的张曼新。在张曼新身后是他们在青田县城临时雇用的两个身体健壮的挑夫,一个挑夫肩上担着一对箩筐,前面箩筐里坐着张曼新三岁的妹妹张曼君,后面箩筐里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张曼新的弟弟张曼林,另一个挑夫一前一后担着两个大行李箱,作为殿后的是张曼新那年仅二十三岁的漂亮妩媚的母亲周雪影。
张式春几天前带领家小由广西首府南宁乘火车至浙江金华从金华坐汽车抵达青田,现在又从青田徒步回其阔别十余载的故里三溪口村。
从他们所带的行囊观察,不像是临时省亲,倒像是举家搬迁。
从这一家人两个男女主角的表情看,却大相径庭。
身高近一米七十的张式春,白净的脸小溪似的淌着汗水,后背上压着一个沉甸甸大包裹,走起路来倾身弓腿,颇似一个拉重载爬大坡的牛。他虽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不吭不哈,疲惫的脸上洋溢着对家乡近似浪漫的企盼。而作为这个家庭女主角的周雪影,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依然身材苗条,步伐轻盈,即使在坎坷的山路上也富于弹性,手里只提着个小包,两条秀气的眉毛间却不悦地拧成一个结,嘴里不住地抱怨:“这是什么人走的鬼路嘛!”似乎有一肚子的怨气。
既然张式春和周雪影夫妇对于由南宁回三溪口村的态度迥然不一,却怎么还回来呢?
若干年后张曼新向笔者谈起这个话题,使用了一个包容性很强的概念:其中有复杂的政治背景。
是的。张式春放着城市不呆而执意回山村,其来龙去脉的确是盘根错节,非同一般。
自张式春上溯四代之前,张氏望族在今河北省清河县以东。据说,张式春的爷爷颠沛流离到今青田县城,以开铁匠铺为生,据《太平御览》卷171《州郡部》记载:“青田县有草叶似竹,不染碧,名为竹青,此地所丰,故名青田。”青田依山傍水,物华天宝,地杰人灵。青田石雕闻名世界,在近代还出了不少名人。张家后来由于家境拮据,才由青田县城,流落到现在的被群山阻隔的三溪口村,靠种田餬口,张式春的父亲张宗怀,曾两度漂洋过海到英国做生意。第一次是他十六岁那年,买通轮船上的一个锅炉工,带着两筐青田石雕,躲藏在锅炉间,到英国变卖之后又做些其他生意,三年后将赚到的钱带回家,盖房置地,娶妻生子,一举成了三溪口村的大户人家。第二次是他二十多岁后又萌发了出国梦,竟老谱袭用,没想到这一次在英国不但没有赚到钱,而且变得穷困潦倒。他不死心,之后又辗转到了印度,从印度又到香港,因世道不济,仍不能如愿,只得囊中羞涩地回到家中。张宗怀读过三年私塾,在三溪口村是个识文断字和明通事理的人。
身为长子的张式春,背负着父辈的期望,六岁开始读书,十八岁考入距三溪口村十五华里的阜山简易师范。
此时正值抗日战争初期。
翌年,祖籍为浙江青田的时任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的陈诚,到家乡招募兵士。张式春随同大批有志于抗日救国的热血青年弃学从戎,被分配到地处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西部的“群嶂相联,一峰独峙”的国民党独山汽车团教导营学习驾驶汽车技术,结业后在国民党陆军辎重兵汽车第九团团部汽车排任少尉排长,两年后又晋升为中尉。
一九四三年,被同事称为“帅哥”的二十四岁的国民党青年军官张式春与出身名宦之家的“川妹子”周雪影喜结连理。
豆蔻年华的周雪影不仅长得俊俏,儿时还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父亲周异凡祖籍四川,曾为四川军阀的高级幕僚,军阶至少将。周异凡生活上比较奢靡,娶有一妻三妾。周雪影的母亲唐富荣为正房,生有八女(一个被周异凡的小妾毒死,四个出生后便被溺死)周雪影为长女。周雪影天资聪颖,模样又长得亮丽,格外受到父母的垂爱,琴棋书画,无不涉猎。然而,好景不长,周雪影的母亲唐富荣是个倔强的女人,当周异凡沉溺于小妾的怀抱而使她独守空枕时,便毅然与丈夫解除婚姻,带着三个女儿离开周家,当了一名“女红”,靠给人家缝缝补补,自食其力。起初,周异凡定期给三个女儿生活费,不久因交通事故撒手人寰,他第三个老婆便将其全部财产席卷一空,不知去向,从此周雪影三姐妹的生活之需全部靠母亲唐富荣的微簿收入,景况便每况愈下。
周雪影原名叫周隆华,周雪影的名字是她自己起的。
周雪影为什么不愿叫寓意尊贵盛美的名字而改叫雪影呢,是缘于母亲与父亲的突兀离异,感到人生的冷酷多舛,取意杜甫《对雪》一诗中“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的“雪”,为家世变故将面临的生活道路的吉凶未卜而倾诉愁绪?还是基于当时祖国的山河被日寇罪恶的铁蹄恣意践踏,生灵涂炭,天怒人怨,故而意取爱国将领岳飞的不朽诗篇《满江红》中的“……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雪”,决心当一个巾帼英雄,为国为民做出一番气壮山河的事业?抑或是表示一生要像雪一样冰肌玉骨,皓白无瑕,一尘不染,洁身自爱而别有韵致?等等。
当笔者不久前采访已是古稀之年的周雪影时。见她依然身轻如燕,耳不聋,眼不花,上身穿一件大红宽松式棉毛衫,下身穿一件黑丝绒练功裤,如今担任业余老年大学演出队队长,经常为工矿企业义务演出,为祖国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发挥余热,问及此事时,她听了爽朗一笑,说是与当时的整个心情有关。
张式春正值英年,眉清目秀,加之性格笃实,与其说他是一介武夫莫如说是一个白面书生,他不仅钢琴弹得出色,还练就一手好书法。
周雪影此刻虽家境不济,却天生丽质,楚楚动人。
张式春与周雪影可谓郎才女貌,天赐良缘。
张曼新是在他父母婚后一载,于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中呱呱坠落在地处中国版图西南边陲那高高隆起的血一样殷红的贵州省的首府贵阳。
时至今日,当周雪影说起生张曼新的情景时,仍苦不堪言,喜从悲来。
那时,像孩子一样只有十六岁的周雪影马上要成为孩子的母亲了,张式春到湖南一带运送军用物资不在她身边。她整天孩子似的又蹦又跳,一直到出现临盆的阵痛,她才“哎哟,哎哟”地捂着肚子感到疼痛难忍。可是当阵痛过后,她又是唱歌又是嬉笑,所需要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当她马上要分娩并且出现了羊水,疼得满头冷汗,在床上连翻带滚,嗷嗷直叫,才被一个邻居紧急送到附近的一家医院,又痛苦地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到下午两点方生下了张曼新。那时的医院条件很差,又处在兵荒马乱时刻,休要说医生见不到,就是护士也很少露面。孩子生下来连块尿布都没有,她就把自己的秋裤撕巴撕巴当褯子,没有奶水就靠邻居熬点米汤喂孩子。有的护士见周雪影孩子气地拿着儿子当洋娃娃耍,用笔在儿子脸上画脸谱,并且儿子哭她也哭,儿子笑她也笑,说了句一点都没有当妈妈的样儿,她听到了,气鼓鼓地用衣服裹上儿子,一溜烟儿地跑出了医院。事后有人问她张曼新出生的医院叫什么名字,她“噗哧”一乐我那时的确像个孩子,什么也不懂,连住的是哪家医院也没往心里搁,连住院费都没有给人家交。
几个月之后,张式春才一路风尘地回到贵阳。
周雪影一见张式春的面儿,气愤地把儿子往他怀里一拽:“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带着儿子嫁人了。”
她虽然对丈夫说的是气话,但也并不是无中生有。
就在周雪影生了张曼新后的几个月里,她和儿子孤苦无依,张式春出发时也没有放下什么钱,主要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
更主要的是那时不断有人传言,今天说张式春他们的辎重部队被日本军队在湖南打散了,明天讲张式春他们的汽车在广西被日本的飞机炸毁了,总之是十有八九回不来了,有的军官见周雪影又年轻又漂亮,就托人动员她改嫁,孩子还可以带着,保证吃不愁穿不愁,省得天天像个穷要饭的似的。周雪影呢,一来受“好女不嫁二夫”的传统观念影响,要保持自己的节操,二来儿子又乖,不哭不闹,一逗就咯咯笑,使她很开心,所以一直没吐口。
“难为你了。”憨厚的张式春性格内向,不善言词,看着咧嘴冲着他笑的儿子两眼弯成一对月牙儿,心里也由衷地感激妻子给他生了个大儿子,并且几个月来吃了不少苦,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却硬是说不上来。
“有你这句话我也就知足了。”周雪影嗔怪地白丈夫一眼。她知道张式春像个暖水瓶,外冷内热,并且憨厚得近乎木讷呆板。再有,他这几个月炮火连天地东奔西走,说不定是死里逃生哩。
周雪影的猜测没有错。
这几个月,张式春驾驶满载军需物资的汽车,从广西到湖南,又从湖南踅回广西,沿途有几次遭到日寇的飞机的狂轰滥炸,他所在的排就发生了几起车毁人亡的事。有一回,一枚炸弹在张式春驾驶的汽车近二十米处爆炸,被抛起几十米高的泥土噼噼叭叭砸在汽车驾驶室上,险遭不幸。车队几乎每天都是夜行晓宿,还常常遭到空袭,所以每日都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又吃不好睡不宁。
“以后你得带着我和儿子走。”周雪影向张式春提出,语气很强硬。
张式春虽然觉得带着家小有不少难处,但又怕说不行惹恼妻子,只得瓮声瓮气地应允行。
自此,张曼新跟着母亲过上了近似吉普赛人的生活。
张式春所在的辎重部队,在风云多变的战车的驱动下,忽而抵桂,忽而进湘,忽而赴鄂,所以张曼新在南宁、桂林、衡阳、武汉等城市都住过。
一九四八年,国内政治局面急转直下,进入解放战争第三年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粉碎了国民党蒋介石军队的围剿而转入战略进攻阶段,继震惊中外的辽沈战役一举歼灭国民党主力部队四十七万余人后,于十一月六日又发起令蒋介石部队如丧家之犬的淮海战役,全部歼灭国民党精锐部队五十五万五千余人,对国民党部队形成摧枯拉朽之态,蒋家王朝面临土崩瓦解。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张式春所在的辎重部队于广西柳州被人民解放军俘虏。
张式春好沮丧。
命运有时是天使,有时竟是魔鬼。本来张式春前几年曾力图奔赴革命圣地延安,谁知刚走到陕西渭南就遇到了国民党部队的严密封锁,一连等了数日,也难以冲破封锁线,只得又返回国民党部队。
如果当初能够去了延安,自己不也是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员了么?由于命运的作弄,今日却成了人民解放军的“阶下囚”。眼看国民党政府要彻底垮台,将来中国是共产党的天下,作为国民党俘虏兵能有好下场么?!
张式春又好害怕。
但是,使张式春没有想到的是,解放军对他们这些开汽车的俘虏兵既没打,也没骂,经过一番革命教育,居然发给他们足够的路费,放他们回家。
张式春又庆幸又惶恐。
他庆幸的是在解放军的俘虏营没有受虐待,也没有遭牢狱之灾;他惶恐的是听人说不是共产党慈悲,而是共产党现在正全力以赴打天下,等江山到手了,回过头来对他们再“秋后算账”。是呀,追溯中国几千年的战争史,哪朝哪代哪次征战不是对俘虏大加杀伐?被俘军士不是被罚做徭役,就是被充军戍边,在残酷的暴虐与饥寒交迫中了却残生。楚霸王项羽一次不就坑杀了俘兵二十万么?
“我们这样回去,岂不是坐以待毙?”与张式春一起被俘又一起被解放军释放的大多数人主张,“干脆我们往南逃,跟着国民党的残余部队去台湾。”
于是,张式春来了个“随大流”。
谁知,当他们逃到海南岛,迎头一棒击碎了他们去台湾的梦:解放军已经封锁了海面,想逃往台湾那是插翅难飞!
张式春惶遽不安地从海南岛回到了广西南宁。
他从海南岛到南宁是力图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知道被解放军释放又企图逃往台湾的严重性。
所以,他回到南宁,起初对妻子周雪影都采取封锁政策,守口如瓶。
不久,张式春来到贵州省贵阳贸易公司工作,任记账员,并且收入不菲。后来,又转入广西玉林市贸易公司。玉林市贸易公司的经理马干昌曾是张式春的汽车兵。
张式春虽然由贵阳到了玉林,熟悉他的人寥寥无几,但是深深积郁在他内心的“病”却一天天加重。随着声势浩大的消灭国民党反动派在大陆的反动势力、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等运动的接连开展,他心里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他总觉得自己参加过国民党部队,被俘之后又企图逃往台湾,问题严重,似乎总是感到头上盘旋着一架第二次世界大战载着原子弹的美国轰炸机“博克之车”,说不定哪一天灾难会落在自己身上。他又觉得自己在广西依然是客居他乡,举目无亲,缺少依靠。如果回到生养自己的老家浙江青田三溪口村,周围都是乡里乡亲,父母也在身边,特别是父亲虽然在“土改”中划定为地主成分,但他人缘很好,全村老老少少都很敬重他,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儿都找他出面操办,哪怕是夫妻拌嘴妯娌吵架也找他评理调解。乡亲们看着父亲的面子,也不会对自己怎么着。
可是,怎么向妻子周雪影说明苦衷并取得她的支持呢?张式春感到很犯难。
“我发现你怎么老是跟丢了魂儿似的?莫非你有什么心事?有心事就说出来嘛,老憋在心里也解决不了问题!”周雪影觉得张式春时不时地有些精神恍惚,下班回到家来总是闷闷不乐,一天跟老婆孩子也说不上几句话,感到他心里一定有事儿,这天趁孩子们睡着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没啥。”起初张式春犹豫不决,怕说出来周雪影执意反对。
“有什么心事你就说嘛,我就讨厌你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周雪影怕张式春有心事不说出来憋出病,所以将忧虑变成责怪。
张式春思索再三,在周雪影的一再逼问下,才说出了想回老家三溪口村的想法。
果然,周雪影一听就不同意你疯啦,把一家大小从城里挪到你那山沟沟里去!不说你已经离开家有十几年,回去后会感到生活不习惯,就说我和孩子们,都是在城里生城里长的,会更受不了呀!再说,你以为你那三溪口村就是避风港呀?现在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上面一阵风全国哪儿都会掀起一层浪。
周雪影心直口快,一番诘问噎得张式春好一阵喘不过气来。
不过,张式春觉得周雪影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感到她没有处在自己的角度,不设身处地就不会有深切的思考和感受。这种情况很正常,事情不落在自己身上,再亲再近的人与自己的切身体会总有不同程度的差别。不过,如果彼此经过充分而坦率的交流,这种差别可能会弥合和修补到最低点,甚至也可能趋于一致。所以,以往不善表达的张式春在围绕着自己为什么想离开玉林回三溪口村的问题,一再陈述自己的思虑。
这一夜,张式春和周雪影为此争论不休。
这一夜,七岁的张曼新一觉醒来听明白了父母发生口角的因由。
最后,周雪影与张式春达成了一个“妥协”性的协议:即张式春以回家探亲的名义向单位请长假。回到老家住上一段时间,如果觉得能生活下去,就长此住下,要是觉得不像想象的那样就返回玉林,反正张式春的工作没有辞掉,这样做可进可退。
张式春为了达到回故乡的目的,自然爽快地照此办理了。
眼下,由青田通往三溪口村是山峦叠嶂,沟壑纵横,周雪影为此抱怨,她的直觉就是山路难行呵!
可是,对于归家心切的张式春和孩提时代的张曼新来说,看着山坡上的茂林修竹和葱郁的茅草,耳畔不时响起在山坡下梯田里劳作的翻身解放后的男女青年的欢快歌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歌声蘸着草木的清香直往心里飞落。
故乡,一个充满田园牧歌的字眼儿。
故乡,一个饱含游子恋情的称谓。
故乡,一个凝聚深厚的华夏传统文化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