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简陋幽暗的房内,睡着一位喘息着她最后底微弱的呼吸的老母亲。这时她向一位青年与一位少妇无力地问道:“儿呀,此刻是什么时候呢?”
站在她床前的呆呆守候着她的青年与少妇,含着几乎要滴下来的眼泪,低低哀咽地答道:“夜了,妈妈,已点上灯了!”
老母亲沉寂着,深陷在她枯瘦而这时稍稍红晕的脸颊上边底眼球,带着四圈的黑色皱痕转了一转。床前闪着灯光,房内是浓密地排列着死神底严肃的影,一种生命底末路底苦味震撼着青年夫妇底舌头。一时,老母亲微动一动身,似她底全副精神被远处的二三声犬吠所激发,所吸收。屋之四周是萧条的,凄怆的,犬之吠声似从夜底辽远的边疆上——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她,喉咙破塞地又同他俩问:“狗在那里叫呢?”
“妈妈,没有狗叫……”
她却苦做一做脸:“我知道,我知道……”
她又力弱地止住了房内沉寂一息,媳妇低声地问:“妈妈,你要喝一口茶么?茶内放着姜的。”
她又摇一摇头:“让我闭闭眼罢,我底眼已看不清你们两人了!”
于是青年就流下泪,而且低声地啜泣起来。她却又说:“你哭什么呢?不要哭罢,我还有话对你讲。你一哭,可以使我底心立时失去的。”
“妈妈,我没有哭。”
青年又将泪收止住。他受着时光老人的拖拉,气都不敢喘地。夜之畏追在四周,远处又送来犬底吠。母亲又急喘的低弱地说了一句:“狗好像叫在我的心上一样呢!儿呀。”
“妈妈,我给你掩住耳朵罢。”媳妇说:“无用,无用……”
“那么你想到什么呢?妈妈!”青年问。
老母亲却又含笑了一笑,昂一昂头,答:“第一,想到你过去的爸爸;第二,想到你现在的妹妹;第三,想到我以后的自己!”
“你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因为我记念着这三件事。”
“我会代你记念着的,妈妈,你安心!”
老母亲又静默着,她底脑海中掀翻着许多风涛险恶的往事——她自己是在动荡颠簸着:前面是仇人底碧绿的眼睛在暗中闪光,明晃晃的刀在空中乱舞,狼一般的心啮着他父亲底骸骨,血花高高地飞沾,好似巨浪泼到孤岛的岩石边一样;犀利的爪牙就一齐屏息地向她家中投掷进来。“天地底变色呀!”她呓语似的说了一句,又沉默着。一回,她瞧见她亲生的女儿的影子在门后流泪,蓬首垢面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弱小的女孩;她又裸露地跪在半夜的天井中,风霜之下哀呼她自己底哥哥与母亲;她底心已如秋天的黄叶,身子寸寸地被虫豸咀嚼着;她难于捱过一时一刻的光阴,竟和小舟渡过波涛汹涌的海洋一样。于是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女儿呀!”可是青年与少妇不曾听到。但忽然,她却明了她自己底前面,有一位牛头,有一位马面,狰狞可怕的死之吏役,用铁索挂在她底头颈中,铁铐穿在她底手上,向前面,是有无数毒蛇的山谷。人们底头是颗颗的被蛇啮去带到大树底顶上。这时,老母亲狂呼了一声,好似她已堕入了万丈的深谷。青年立时摇着她,不住地叫:“妈妈!妈妈!”
“呀,儿呀,我还清楚的!”
她底枯燥的眼眶润湿了!
“你又觉得怎样呢,妈妈?”
老母亲摇一摇头,
“没有什么,不过自己慌得很……”
“有你亲爱的儿子站在你面前,妈妈!”
“还有你亲爱的媳妇……”
老母亲又苦笑了一笑,无光之眼向青年俩望了一望。同时,她伸出她枯枝似的手,向空中颤抖地摸索。青年立刻问:“妈妈,你要什么呢?”
“拿你们底手来。”
一边,她声音稍稍用力地:“我此刻怎样?”
“妈妈底精神是很清朗。”
“不,不,不过我此刻死不去,我很慌!”她气喘地停一忽,“你们也知道狗为什么叫么?它是叫铁索的声响和无常底影子呢!”
“妈妈,不要说这话,妈妈是还会健起来的!”
媳妇流泪地。老母亲又气喘地接下说:“不会了!死亦没有什么,人总有一次要死的!不过带着她生前的不甘心,到阴司去受罪,真是一件最苦痛的事……”
青年凑近她,低声问:“妈妈,我会做的,你说什么呢?”
老母亲点一点头。
“是的,可是在我死后,你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青年凄凉地低头说:“领回妹妹来,你记念着的;而且领回以后,不再放她回那家去了,我永远保护她!”
老母亲仍点一点头。
“是的,可是在我死后。你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青年呆着一忽,同时房内杀静一忽,于是激昂地:“当先代爸爸……”
可是老母亲还是点一点头,隐晦而悲伤地说:“是的,你爸爸是枉死去了,你妹妹是受着苦的……不过,不过……”她枯燥的眼眶内底润湿着凝结成泪了!继续说:“不过我还记念着自己底死后!”
“妈妈为什么要记念着这个呢?”青年呜咽地。
“因为我怕有罪!”
她带着泪的眼向青年射一射绝望的祈求的光。
“那么妈妈要我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你听我这话做么?”
“一定的!妈妈!”青年几乎跪下去了!
“请和尚同道士来,给我超度一场罢!”
同时,她底泪是掉下了!她闭着眼继续说:“听我底话罢!你爸爸底仇,仇人是逍遥复逍遥,逃在海港以外,谁能立刻找出他底影子,让你去嚼着他底肉!你底妹妹呢,她当受苦不久,因为她底哭声是立刻能奋起你底臂力的……只有我闭去两眼底一刻,儿呀,是我最难过的关卡!我心伤碎,我将被碾压在铁轮底下……”
她底话继续不上了,她底气低弱了,她几乎没有声音地最后说:“记着罢,让我假睡一回……”
永久的安息之神扬起他底旗子,青年与少妇号哭了。在他俩底心上感到重重地压迫,一种难于自制的情绪似乎不能分析他母亲底最后的几句话。他昏沉地,伏他底头在他母亲底尸体上,念想着此后第一件放在他眼前所要做的事。
1929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