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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美丽的孤独

如果一定要将孤独具体化,我愿以冬天夜晚的树比拟,这么想是有原因的。

树木的绿色和枝色被半透明的洁白雪被覆盖,就像地面高起的兔子耳朵,向外竖起好奇的听觉。除了这被雪粒紧紧包裹的树木本身,原本依附在树枝上的一切声音也都被缠在一层雪被下。这是冬天为什么比任何季节都沉默的原因,雪与树枝(地面)重新修建了更小的高度的房间对话,声音刚从地面起身就撞到了天花板上。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声音,大概都被以这样的方式处理掉了。这些复杂的内部琐屑,仅在内部安排重置,冬天之美从未用雪花摩肩接踵的细节感取胜,不管雪粒与雪粒之间的拉手贴面多么感性,一旦这样的群体庞大到一定的结构,冬天就只剩下集体的荣誉感。平面的风景是这样的,树木作为陆地雪景的一部分,被要求笔直地站立,然后就变成我今天所联想到的兔子耳朵。毫无疑问,它是这集体荣誉感中闪光的简介。

树木作为耳朵,树干是骨骼那一部分,尚有意识的树叶是皮肤,雪花则是白色绒毛。遗憾的是,我很难依赖想象再给这耳朵加上一个脑袋,以及脑袋下的小动物。只因树木多长在平地,与圆圆的哺乳动物的头颅有很大出入。仅仅是这一只只兔子耳朵,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难有一个对心灵的交代——你的想象力到哪里去了?但冬天就是想象力本身,是一个没有子宫的巨大奇迹。

风凭借以往的散步习惯,从泥土内部出发一路走到树顶——那白色圆顶帽子的最高处。彼此拥有间隙的树都经历了这样的待遇,孤独感由此而来。每个人,都有一个圆顶的白色帽子,远远望去是很温馨的存在,人们喜爱几步一个回头就能目遇柔软的事物安慰,人们沉浸在无法形容的淡淡喜爱中,向冬天的巨大耳朵走去。

即使是一定要强迫一些生命入睡,即使迫不得已要亲手杀死喉咙还有歌声的鸟儿,它的心灵却比谁都不舍不忍。它创造了很多促使人们彼此依偎的机会,自己只剩美丽的孤独。孤独,只有对冬天提及的时候,它的身体才会那么轻盈高贵。

美丽的孤独是冬天轻声哼唱出的,也许吧,被装在黑色的丝绒匣子里,身体下方垫着缎面的紫色绸织物,而它本身就像是一个精致的银器。被做成类似于刀叉的锋利之物,却从不使用身体的特制刺伤任何事物。冬天就是这样奇异的银器,是纯粹的孤独美感。

我想起海子,正如美丽本身与孤独本身,他在一种异常寒冷的境遇下决定偿还心灵永久的归属感。我想到他的小屋,即使“面朝大海”,也无法避免尘世,即使有海风吹洗也免不了要积落尘埃。海子有自己构筑的世界体系,它直观丰富,感性而凛冽,我能够想象,一个人身体长久暴晒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感觉——活着与死亡似乎都不够彻底。而冬天幸运的总是充满旁观者,人们即使不深入雪地也能指指点点,而主观的唯美意志是不允许有旁观者的,它一旦求不来知己,就会绝望进而深入到美的极致,而语言和意识是最易塑形到此地步的。美丽的孤独通常有两种结局——将气息旁若无人地发挥到更美,直到一种人人都纳入生活的境界,只是依然没有对话者。或者,在起先美丽的境界中逐渐转向孤独,在孤独中越加自怜和美,也进一步地远离世间,最后就像花蕾终究要绽放,每一种美却孤独的意识的存在都要爆炸——死亡。

即使事物免不了一死,然而其中带着无限期望和绝望意境的诗人之死,是最令我悲恸的方式。这些意境的迷恋者,创造者,从来都不允许自己的小世界在大的世界中庸碌存在,浪漫主义的要求往往很极端,但他们当然不会否认全部的外界,也不会伤及无辜者——就像冬天从不为扼杀事物的活力而生,诗歌从来不会伤及意象的本体——现实生活中必然存在的意境,它们轻柔,细碎,敏感而自恋,很像是冬天孤独极致的衍生物,身体会飘在世界之上,然而一旦降落地面,就是迅速的死亡。

美丽的孤独,即使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冬天也依旧,迷恋者依旧茕茕孑立,将脚印留在雪地以及雪地丧失的地方。从中我得知,还有比时间自然地推进死亡更令人欣然接受的死亡方式。一旦那种方式达成,他们便美丽也从此不再孤独了,只是为什么要使用这样的方式,那是迫不得已还是为“存在感”造成轰动效应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