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树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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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坍塌(一)

哥哥是半夜里醒来的。

打在树叶上打在土墙上和没有屋顶的房间里的秋雨声又粗又乱,哥哥摸了摸被子,被子几乎湿透了。他泡在了散发着尘土味儿的雨水中了,脸上头发上的雨水像黑暗一样向下流淌。院子里漆黑如炭。哥哥摸到了湿透了的衣服,他将湿衣服穿在了身上,从四面土墙中走出来,向祖母住的厦房里走。哥哥看见,祖母一只手端着没有灯罩的煤油灯,一只手遮风挡雨,煤油灯发红的光在黑夜里尤其刺眼。祖母正朝他这边走。

院子里的南边原来有五间厦房,三间被分走了,只剩下了两间。这两间房子,从中间隔开,一间父亲住,另一间既做厨房又做房子,由于没有山墙便敞开了。就在敞开的那一间里,父亲童新垒了一个锅灶,盘了一个土炕。被拆去山墙的地方用烂席片和柴草遮了遮。那个连着锅灶的小土炕本来可以挤得下祖母和哥哥的,可是由于一根楔子断了,厦房的檐柱也露在了外边,这一间厦房仿佛挨了一枪的鸟儿,虽然还硬攀在校头,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祖母担心房子不打招呼就塌下来,因此,她不叫哥哥在这间房子里睡。没有栖身之处,哥哥就在村子里借住。借住了几天,哥哥委屈得不行,就睡在拆掉了房顶的楼房里——只不过是有四堵土墙的围栏,这围墙不如猪阁,就是猪圈,也得有屋顶呀!

在没有下雨的日子里,哥哥睡在这围栏中,眼望着排列无序的冰凉的星星和深不可测的蓝天久久不能人睡。围栏中没有土炕,他在地上铺上麦草,就蜷缩在一团麦草中。那柔软的散发着清香的麦草比人情还温暖,哥哥钻进麦革中,紧裹住被子,并不觉得冷。他一翻身,柔软的麦草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他把手伸进麦草中,麦草里有一股热气,我的哥哥大概觉得手很舒服,心里也很舒服。他又抬头去看星星,星星像豆芽一样,一颗一颗向下跌落。他张开了嘴巴,让星星落在他的嘴里,慢慢地嚼动着,把那豆芽嚼碎,咽下去,让星星在肚子里发光。

半夜里,露水像罗儿罗面似的不知不觉地飘下来洒在了哥哥的脸上,清早起来,脸上湿漉漉的,凉胞胞的,挺好受的,只是眼皮有些重。

在坝坝做响的秋风中,哥哥醒来了,他再也睡不着了。孤零零地躺在这破败的院子里,他倒不怕什么狼虫虎豹,也不怕什么鬼魅,少年人不可能想到死,也不怕死的威胁。伤害他的并不只是饥饿、寒冷和皮肉之苦,少年人的自尊、尊严和荣誉感被元情地践踏了,他第一次品尝了一个人活不出人样儿来是怎么回事。在学校里,他被另眼看待,尤其是那个做团委书记的老师,尤其是那个上政治课的老师,他们看他时的眼神也有些敌视。他看得出他们目光里的意思:你是地主的娃,读书有什么用?他本来是学校播音室的广播员,做团委书记的老师嫌他家庭出身是地主,就把他取消了。他对母亲的失望影响了他对所有女人的态度,以至后来,他难以寻觅到一个使他能够倾心相告的女人做妻子,他对和他交往的每一个女人都是小心翼翼,疑心重重。

他从那时起就告诫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女人!而父亲的懦弱、卑微、胆怯和在生活面前的无能为力使他既伤心又痛心。在斗争会上,父亲还不等革命群众挥起拳头就瘫倒在地上了,那副任人宰割的样子那副缺少骨气的样子使少年人羞耻得无地自容。那时候,哥哥希望父亲坚强一些,哪怕眼神里流露出些微的反抗也行。

睡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睡在四堵土墙之间,哥哥很踏实,睡得很香。他有能力承受苦难,他不做父亲那样懦弱的男人。每天,天还没有亮,哥哥就起来了,一路小跑着去第三中学读书。凤山县的第三中学离松陵村只有2里半路,就设在营日的周公店内。这是一所条件很差的中学,学校里没有学生灶,没有学生宿舍,在校的学生都是走读生。哥哥在艰难的环境中刻苦地完成着学业。使哥哥能得到安慰的是他的班主任老师对他的关爱和鼓励。这位名叫史曼的年轻老师毕业于汉江师范学院,她一开口,脸上就溢着笑,说话声柔柔的,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含着一股暖意,温暖自己,也温暖了她的每一个学生。史曼老师对哥哥像祖母一样的疼爱,她在暗中保护着我的哥哥罗大虎,一旦发现有哪一个出身好的学生羞辱罗大虎,史曼老师就阻止。

史曼老师明白,维护少年人的自尊比什么都重要。哥哥很幸运的是他在求学的路上遇到了杨碧霞和史曼这样的好老师,只要他每天能看见史曼老师,就很充实。

雨夜中的煤油灯洒出的光亮如同土甥上的星星花那么大。祖母将灯举了举,“都怪我,睡着了,没有把你叫灵醒。”祖母摸摸哥哥的衣服“哎呀,湿透了,快到房子里去暖和。”哥哥说:“我还以为做睡梦哩,我梦见我在涝池里耍水。”祖母说:“哪搭有这么好的事情,下雨了,大概下了一大会儿了。”

婆孙俩进了四面漏风的房间。

哥哥脱光了衣服钻进了被窝,祖母在脚地点了一把火给哥哥烤衣服。哥哥趴在炕上,双手托着腮,看着祖母。祖母双手将湿衣服提起来,在火上烤一烤,抖一抖,弯下腰,再添一把火,再烤。风从没有山墙的东边扑进来,把没有走散的白烟朝祖母扇来了,祖母被烟烟得眼泪长淌。她挪了个位置,躲开烟,让火光照着她手中的衣服。祖母的神态极其安详,目光里没有愁楚,没有软弱,没有猥琐,没有绝望,她完全是一副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上苍给她分派的就该是这样的生活,她平静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火光将祖母浑身照亮了,她被裹在一片红光中。哥哥心里肯定十分温暖,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不觉失声而叫“婆!”祖母抬眼看时,哥哥的眼睛不住地扑闪。

祖母笑了:“看这娃,愣着干啥呀?鸡才叫了三遍,你睡吧,还能睡一觉的。”哥哥说:“我睡不着。”

祖母说:“硬装着睡。天亮了,我叫你去学校。”

父亲和两个姐姐睡在隔壁的房间里。屋外发生了什么,父亲全然不觉。即使他知道天下雨了,也未必会起来的。我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心累得如同泡在秋雨中的土坯,稍微一动,就散成了泥。

如果说人是有灵魂的话,我的灵魂也是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我罗二龙给你们已经说过,罗家发生了什么,松陵村发生了什么,人世间发生了什么,休想瞒过我。我还是那句话:人要活得心安理得,办法只有一条,在恶行面前止步。没有敬畏是不行的。

不是我至今不能原谅父母亲,不是的。作为父母亲你们不能滥施自己的权力,你们叫儿女生就叫儿女生?叫儿女死,就叫儿女死?

我一直怀疑父母亲是不是无意将我捂死的,这无意和有意的区别是什么?母亲给我捂上被子后就不管不顾了,就麻木不仁了,至关重要的是父母的心目中就没有儿子,天下哪里有不疼爱儿女的父母?可是,这事儿就发生在1964年,发生在松陵村的土地上,我是被父母亲随意处置而死的。我不能不责备父母亲。怜惜生命吧!猪狗有生命,连太阳、月亮、农具家具都是有生命的,何况是人?如果人连人的生命都不怜惜,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人的一生,盖棺定论,无论他做出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他不从善如流,没有向善的心理和行为,就不是好人。

秋雨一连下了7天,天地间是灰蒙蒙的一片,院子里散发着伤心的霉味儿。祖母和哥哥挤在只有三尺宽的土炕上。祖母彻夜不眠,她最担心的是房屋不打招呼就塌下来。土墙上不时地掉下来一块泥巴,静夜里,那沉闷的响声像砸在祖母心上的一只拳头。祖母刚合上眼就被惊醒了,她点着了煤油灯,站在屋外朝房顶上看看,房顶上的瓦黑沉沉地连成了一片,并没有预示这房屋在哪一天哪个时辰会倒塌。祖母回到房间里,坐在脚地,等待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