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地球,带着它上面的山川大地、白云碧涛、百鸟千兽、绿树繁花,呼啸着飞入一个巨大的管道。地面上,成千上万的人翘首夜空,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日月星辰,而是泛着荧光的透明薄壁。淡绿色的荧光向前向后延伸到无限的空间里,飘渺如薄雾,柔缓似轻纱,亦真亦幻,无始无终。一时间,整个宇宙仿佛都包容在这个管道中。
一行大字冷不丁蹦出来,硬生生地覆盖在巨大的管道和渺小的地球上:
“热烈祝贺中国宽带网全面开通!
信息新时代,属于你我他!”
这个“不可过滤”的广告已经在互联网电视上出现了很长时间,当人们打开最重要的几个中文门户网站时,都要被迫地注视它几秒钟。好在广告创意新颖,录制出色,还不太惹人厌烦。不过,平日事务繁忙,很少上大众网站的杨真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当这个广告片出现在杨真的眼前时,她正用抹布擦拭着撤去碗筷的饭桌,手不由自主地停在桌上,双眼出神地望着屏幕,直到那条硕大无朋的宽带网消失掉,门户网站的本来面目出现在壁挂式互联网电视上为止。广告画面壮观、色彩优美,但杨真却觉得有一股窒息感从里面透出来,仿佛周围的空气已经被屏蔽在那条巨大光纤之外。
“挺震撼吧。”丈夫彭苑生自厨房回到中厅,从正出神的妻子手里接过抹布,三两下擦完桌子,把它折叠起来靠到墙边。女儿雪莲立刻跑了过来,抓了只竹垫抛在地上,就势盘腿坐下,抬眼望着嵌在墙上的高清晰度互联网电视。
“爸,上环球影视网站吧,我要看《天王与妖后》”
这是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家。晚饭后不到十分钟,中厅里就变成了一个休闲茶座。竹制茶几上摆着纯净水、茶和小食品,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只小巧的“海星”。海星是最新式样的宽频解调器的俗称,体积堪比大号钮扣或小型徽章,几个功能按钮呈放射状排布在机体四周。杨真和彭苑生这代人都经历过互联网接入设备的“肥猫时代”,与粗笨的MODEM相伴很久。如今使用着光芒闪烁的小海星,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与“肥猫”一起被扫进了IT历史垃圾堆的,还有曾经风光一时的机顶盒。现在,信息家电已经进入千家万户,一并取代了传统的个人电脑和普通电视,不再需要用什么外部设备沟通两者之间的沟壑。况且,如今使用液晶屏幕的互联网电视已经被制成不到五公分厚的薄片,挂在各家各户的墙壁上,它的顶上显然也没有地方撂什么盒子了。
听到女儿的要求,杨真用目光向丈夫询问了一下。杨真工作无规律,平时女儿由丈夫带,她不熟悉现在孩子们爱看的东西。丈夫点点头,意思是说,自己检查过,这是个无害的节目。彭雪莲坐在靠前面的地方,看不到背后父母的小动作,嘴里直念叨:“爸爸,快!”。
打开“海星”邀游网络,是三岁孩子都能进行的简单操作。但深知互联网厉害的彭苑生和杨真不敢让七岁多的小雪莲自己去漫游,把“海星”的操作权收在大人手里。雪莲由此没有了冲浪的乐趣,只是把互联网当普通电视看。不过雪莲还小,真去冲浪,也不过只去几个常到的地方,其中之一肯定也会是这个环球影视网站。
将近三十年前,彭苑生和杨真还在雪莲这个年纪的时候,通常要象上班一样,准时准点赶完手头的功课,然后按时守在电视机前,等节目开播。晚一步就有可能留下遗憾,至少一夜睡不好觉。雪莲这代孩子则可以在任何时候看自己喜爱的电视节目,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几乎可以把整个地球变成数字信息运载过去的宽带网。包括新闻在内,任何电视节目都可以存贮在网站的服务器里,人们可以在任何时间打开“海星”,选择自己喜爱的电视节目,通过每秒最小二G流速的宽带网把它们下载到自己的互联网电视上。甚至,在这个电视台大多已经上网的时代,电视和电视台本身也变成了一个陈旧的概念。
彭雪莲悠闲地盘腿坐着,一边等,一边玩着橡胶握力器。彭苑生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了几下键,互联网电视屏幕上便出现了一个被兰天白云覆盖的地球。那是环球影视网站的标志,几片浮动的白云就是小小的链接,把人们引向下一层网页。地球缓缓地转动着,一首雄壮的前奏曲伴随画面在室内回响。雪莲这代孩子成长在宽带网时代,没见过那种老式的,像一页书般静止不动的网页。雪莲也想象不到,就是看到那样单调的页面,也曾令她的父母着实激动过一番。
还没等屏幕上的地球转过几个经度,画面就被彭苑生转换到了儿童节目分页:宽大的草皮上,一群玩皮的野兽跑来跑去,每个野兽的后背上都嵌有一部影片的名称,那是环球影视网站推出的最新影片。然后,那只由光标操作的小手点中了一只飞鸟,于是,画面陡然变黑,接着又被绚丽的色彩充满,一曲悠扬的笛声回响在大厅里。即使杨真那双不怎么能理解音乐的耳朵都能听出,那是首数字仿真乐曲,音调时而象是在天穹上回荡,时而象是在溪水间游走,旋律变化之快无法用人手在乐器上完成。《天王与妖后》的名字飘荡在四散的彩花中。彭雪莲不再动弹,抱紧双臂盯着屏幕,等着她的天王出现。
象每一代家长一样,杨真和彭苑生感叹孩子比自己更有福气。回想起手持鼠标呆望屏幕,苦苦等待一个页面下载完毕,时不时还要查一查流速的情形,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其实那个时代并没有过去多久。
杨真坐在茶几的另一侧,轻轻地握住丈夫放在笔记本电脑的手。这些年来,由于工作需要,自己很难象主妇一样持家,只能挤时间尽尽义务。能按时上下班的丈夫接过了几乎全部家务。想到这儿,杨真抓起那只手,在自己的脸颊上爱抚着。彭苑生在武汉东郊“中国光谷”里的光子计算机研究院从事研究工作。作学者并不是丈夫以前的志向,但是为了能照顾孩子,彭苑生还是选择了这个稳定的职业。杨真知道,这样一个丈夫不是每个职业女性都能得到的。
杨真正陶醉间,忽然一道白光在周围轻轻闪烁,把她吓了一跳。低头看去,才发现是丈夫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键盘上的“电眼”。这是最新流行的电脑外设,全名为即时影像生成器,实际上就是一台微型数字摄像机,通过它拍成的图像会立刻升成位图格式,进入数字世界。彭苑生用手按了几下操作键,笔记本电脑上的墙纸变成了杨真抓着丈夫手掌的照片。杨真脸红了一下,指了指坐在一旁的小雪莲,向丈夫作了个鬼脸。彭雪莲丝毫不知道身后的老爸老妈在捣什么鬼。那个年少英俊,但一身破衣烂衫,正在落难中的天王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正在这时,杨真的腰间传来一阵震颤。她掏出WAP手机,打开按键。手机里没有传出声音,小屏幕上出现了一只张开的红色手掌,手掌握紧又松开,那是紧急情况的警示符号。
“紧急情况?”彭苑生压低声音问。尽管两人隔着行,但与杨真生活这么多年,他多少知道一些杨真工作上的规则。杨真用带着歉意的目光看了看他,轻轻呶了呶嘴。一个月来好容易有这么个周未,看来又要奉献了。
“去吧。”彭苑生把手抽回来,小声说:“雪莲一会儿就睡了。”
杨真没再说什么。她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外衣披在身上。彭苑生回头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袋消毒牛奶和一块糕点,装进一个食品袋里。
“夜屑,放开吃,没人会嫌你发胖。”
杨真接过食品袋,在彭苑生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转身走出门去。她没有打扰女儿,彭雪莲还在凝视着她那个电脑合成的“天王”。
杨真驾车从位于汉阳的住处向繁华的汉口驶去。由于长江的陪衬,大武汉的城区面貌显得十分宏伟,与黄浦江边的上海景色不逞多让。特别是夜间,通明的灯火又使这种宏伟的感觉倍增。在最为热闹的汉口,有两座三百多米的项级建筑:华中贸易大厦和长江金融中心,一东一西耸立在汉口中央区的两端。此时华灯初上,雅虎和搜狐的霓虹灯广告分别在这两座建筑的顶端遥向呼应,剑拨弩张一般。龟山电视塔上,Natbig公司的著名广告词:“世界不大,网大”用桔黄色的光芒照亮夜空,以致低垂的云层都被染上淡淡的辉光。再往远看,“Zhonghuayingcai。com”的霓虹灯广告镶嵌在武汉长江大桥上,宛如大江上的一条光龙。这些灯饰广告或闪烁不停,或往复流转,令夜空中充满喧嚣的气氛。土生土长的杨真甚至记不得二十年前武汉的夜空是什么模样了。
公路上,不时有一辆辆货物配送车带着各自网络商务公司的名称奔来驶去,纷繁多样的“。com”漆满车身,在路灯的照射下争奇斗艳。再往前开,一个公共汽车站出现在路旁。站内的广告牌上,打假明星王海仍然戴着他那标志性的黑色眼镜,向路人神秘地微笑着。在他背后,是一个字体夸张的网址,属于一家提供互联网防伪技术的网站。远处,十字路口的一个电视墙上正在播映新闻节目。画面上,俄罗斯的质子号火箭运载着国际联合空间站部件笔直升空,一时间赤焰流转,浓烟升腾,而那呼啸而起的巨大箭体上则漆着“拉丁在线公司”网站的网址。
每驶不远,在道路中央隔离带的栏杆上,就会出现一批时下走红的青春偶像歌手的俏模样,他们都摆出差不多的姿势,组成了一个整体广告。但这套广告真正要推出的明星还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刚刚与之签约的那家公司——那普斯特公司。若干年前,正是这家新锐公司发明的MP3软件使人们可以轻松地在网上找到自己喜欢的歌曲并下载。那普斯特的发明人莱恩·费宁毁灭了流行歌曲的旧时代,又开创了一个时尚消费的新年代。在这个年代里,一个人要想成为流行歌星,需要先和象那普斯特这样的网上音乐企业签约,以便自己的歌曲能够进入它们的数据库,被世界各地的网友下载,在幽静的小屋里独自欣赏。那种成千上万人参加的奔放迷狂的演唱会逐渐躲进了人们的记忆深处。
但是,今天看到的这些广告中,令杨真印象最深的,仍然是那个能吞下整个地球的,深不可测的“宽带网”。带宽的量变构成了质变,成了互联网进入日常生活之后最重要的技术变革。杨真知道,任何道路,无论铺在现实世界里,还是铺在虚拟世界,本身都是中性的。一旦贯通,正义与邪恶都可以从此得到“提速”。杨真和她那些特殊岗位的同事们必须守好通道的入口,把罪恶屏蔽在外。
正厅级二级警监杨真在公安系统内部一个特殊的部门任职——公安部直属高科技犯罪侦查局。整个侦查局从草创到现在才刚刚十年,未到中年的杨真已经是其中的元老了。
杨真一直记得她第一次来到高科技犯罪侦查局时的情形。那时,这个侦查局刚刚从公安部直属的信息安全局中分离出来,还处在筹备状态。整个侦查局还只有一个设在公安部内的总部,和一批刚刚启封的设备。杨真等一批科技精英被公安系统从全国各地选拔出来,召集到公安部,成为侦查局筹备组成员。
他们的第一任局长李汉云当时年过四十,是一位从公安部信息技术安全局调来的干部,也是一位计算机专家。四十岁的干部在公安部里算是年轻人,但在高科技人才的行列里,尤其是日新月益的计算机技术领域里,已经属于是前辈了。李汉云不仅见识过黑乎乎的穿孔纸带和长方形的凿孔卡,甚至见识过需要维修工随时待命更换部件的电子管计算机。
那天,李局长把十几个来自天南地北的新部下叫到一起,让他们旁观一项实验。参加实验的都是从清华大学高能物理系临时找来的尖子生。他们每个人都被圈在一间自带卫生间的封闭小屋里,彼此不通信息。小屋光线柔和,温度适中,按一下信号按钮,实验小组的工作人员会把饮食送进去,一张小床供他们休息。总之,一切生理需要都可以在这里解决。他们不允许走出这个小屋。每个学生面前都摆着一台电脑。虽然他们的身体不可以走出这个空间,但他们可以从此踏上海阔天空、漫无边际的信息通道,尽管那时的互联网还是每秒只能下载几十个K的“信息牛车路”。整个实验指派给他们的任务就是:独立地从网上寻找并凑齐能制作出一颗原子弹的材料!
在这些尖子生面前,原子弹的制造是种小儿科的问题,恐怕已经谈不上什么高科技了。他们首先根据回忆,把课堂上学过的原子弹设计原理输入电脑,列出材料名单,然后开始在网上“漫游世界”。杨真一干人则守在观察间里,一边通过闭路电视观看他们的表现,一边通过联网电脑记录他们在网上搜寻的路径。七个小时以后,“冠军”产生了,竟然是一个大四的女生。她按照自己拟定的设计图纸,从世界各地的不同网站上找到了足可以制造一枚原子弹的材料。那都是一些经营电子商务的网站,经过她的讨价还价,这些材料的总报价被压缩在四百六十五万美元,只等确认购买后发货。如果真有人把这些东西买齐,用这种可怖的方式装配在一起,最后可以制造出一万四千吨当量的小型核弹。
杨真记得,当那个戴着深度眼镜,胖敦敦的女孩子伸着懒腰走进休息室里的时候,好像有股阴风被她从门外带进来。好半天,她才能把对方重新当成一个天真的女孩子。
在整个实验过程中,有一件事给杨真留下了最深印象。她跟着实验对象,从监视器上亲眼看到两个提供“原子弹设计全图”和“氢弹设计全图”的国外网站。几乎每一个实验者都从搜索引挈中找到了这两个网站。有的人对照它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设计,有的则不以为然,看了看就离开了,大概是觉得那种六十年代的核武器设计已经很老土了。
参加实验的大学生们一个个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最后,一个男生在漫游了十一个小时后,“花”了三百五十三万美元“买”到了可拼装一枚十万吨级原子弹的材料。男性大概总是有些侵略性的,小伙子的最初设计就非常凶狠,叫作“开放式弹仓配备”,可以将核装药的爆炸力提高百分之七十。这个男生一共去了九个国家的三十二家网上企业,或者非法经营站点。像刚才全部实验里大学生们去过的网站一样,这些材料的每一样如果单独买下来,都没有什么危险,有些只不过是工业上的常用器材。那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网上企业也不会知道,他们有可能成为一家“原子弹加工厂”的材料供应商。
晚上,侦查局的警员们与这些参加实验的大学生一起用餐。杨真和筹备组的不少成员一样,也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年纪与大学生们差不多,很容易谈到一块。她记得自己曾向那位最后完成任务的“网上恐怖分子”提了个愚蠢的问题:
“告诉我实话,要是有人花钱买你刚才的发现,你愿意出价多少?”
“告诉你实话,我的发现根本不值钱。哪个发达国家的大学里没有高能物理专业?世界上懂核弹制造原理的人多得数不过来。谁要是真有心造一颗,只要买些汉堡包,方便面什么的,在网上呆最多一天,准能象我们这样找齐材料。”
大学生们走了,李局长趁热打铁,给还没回过神来的部下们继续他的“职业教育”:
“现在这个时代,高新科技已经不只是政府机构和大企业的专利了,它们正在被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了解和掌握。这是历史的巨大进步,是件好事,不可逆转。但正象我们刚才看到的那样,高科技的扩散也给社会带来巨大的隐患。既然我们不能用让历史倒退的方法来消除这些隐患,那么就只能是有些人专门地站出来,花费精神,守在这些技术扩散的通道门口,把罪恶挡在一边,把安全留给社会。”
那时,公安系统的人员按传统方式分为五大警种,即刑事警察、治安警察、交通警察、武装警察和行业警察。在这个划分体系里,杨真他们一开始便“无门无派”,只能暂时划归行业警察。最近,公安部有计划将他们独立设定为一个警种,名称便叫做“科技警察”。他们的任务就是跟踪科技发展的最新成果,随时警惕有可能出现的高科技犯罪。如果出现了这样的案件,他们则是处于第一线的侦破部队。有了他们,整个公安系统在日新月益的科技进步面前才能作到有备无患。
十年过去了,这个最初从公安部信息安全局中分化出来的部门,已经成为一个极重要的特殊机构,是整个公安系统中科技含量最高的部门。其防范对象也从单一的计算机犯罪发展到各类高科技犯罪问题。由于高科技犯罪率的日益上升,侦查局按全国大区进行划分,组成了六个常驻外派单位。杨真来到武汉,成为中南大区高科技犯罪侦查分局的骨干人员,一直到出任这个分局的主任。
参与侦破刑事案件840起,参与逮捕犯罪嫌疑人260多人,亲手抓获27个杀人犯,荣立二等功两次,获市局嘉奖七次……
这些业绩写在老警官张继东的档案里,谱写这些业绩则用了他近三十年的时间。张继东象全国各地成千上万名普通公安人员一样,从基层警员一点点干起来,直到担任市局刑警队第三分队队长。一步一个脚印的经历使得张继东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一直很有自信心。毕竟不是每一个有三十年警龄的人都能写出那样的业绩。
然而,面对着三十多岁的杨真,张继东总有一种“老土”的感觉。如今犯罪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了!张继东抓到的犯罪嫌疑人不是抢劫、盗窃,就是强奸、杀人。开始破一件两件还有新鲜感,时间一长,他就觉得自己象是台机器,案犯们更是台机器,仿佛在地球的什么地方藏着一条无形的流水线,制造出千篇一律的刑事犯,再由他们这些警员加以回收。前后几十年间,这些流水线上出来的“产品”都在用同样的手段作案:同样在阴暗角落拦劫妇女,同样在酒后与人动手弄出人命,同样在兜里缺钱的时候朝最近的商家下手,同样在自己权益得不到维护时用暴力解决问题,同样地连作案痕迹都不懂得如何消毁。每件案子的案值也同样地在几千到几万块钱的范围内徘徊。到后来,张继东甚至一看到案情汇报,就能想象出嫌疑犯大概是个什么德行。这便是经验吧,但也着实无聊得很。
直到最近这些年,张继东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群犯罪分子:他们身上没有纹身,脸上没有打架斗殴时留下的伤疤,混在人群里也没有张继东非常熟悉的,很远就能感受到的痞子气息。他们文文静静地呆在电脑面前,或者呆在其它一些他有可能一辈子都搞不懂的设备面前,鼓捣个几天几夜,然后一件惊天大案就产生了。案值通常令他咋舌,几亿,几十亿,甚至几百亿,还是以美金记。张继东三十年抓获的全部案犯,给社会造成的损失连给人家当零头的资格都没有。
而杨真他们这批天之娇子也应运而生,只有他们,才能钻进那些高新科技的迷宫里,从乱麻一样的技术细节中找到线索。而正是因为总能抓获那样“高级”的嫌疑人,杨真这些人的地位也仿佛很高。公安系统里大量资金设备会优先调拨给他们,日常待遇也高过他们这些苦干了多年的老人们。具体到监视、围捕嫌疑人这样的危险工作,按规定杨真他们是无需出面的。而且,侦查局的人还会时时成为新闻媒体的焦点,吸引得相当一部分媒体记者围着他们转。除了因为高新技术犯罪案件的案情总会有新闻价值以外,还因为按照既定的工作程序,侦查局有义务向新闻界公开一些新类型的案件,以便引起社会重视和防范。
对于这些,要说张继东一点心理不平衡都没有,那是瞎话。只不过他能较好地说服自己,把落伍的原因归结在自己早生了十几年上。知识储备的限制,使他只能终其一生,与低智商的犯罪份子打交道。不过,职责所在,公安部规定各级基层部门必须把配合高科技犯罪侦查局的工作当成头等大事。于是张继东也经常与杨真他们建立合作关系。
按照惯例,高科技犯罪侦查局并不从事日常的警务工作。一些有高科技色彩的案件发生后,最初也是由基层公安机构办理的。如果他们发现这些案件与普通案件不同,需要特别调查,就把情况汇总,提交给侦查局。同在武汉的张继东和杨真经常打交道,已经是熟人了。
这次,当案件发生时,张继东没有逐层汇报,而是直接把杨真请到了案发现场。他知道杨真是个非常敬业的人。而且对于这个案件,他还有些个人的想法要与杨真交换意见。
这几乎不算是一起案件:案发现场是一幢居民楼的单元房里。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连续在网络上漫游了很长时间后,心力衰竭,暴病瘁死。现场刚刚清理完。杨真和张继东站在男子死去的屋子里,地板上画着死者最后的体位。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单,除了电脑桌外,只有一张床,一只烧饭用的电锅和一堆食品袋。霉气充满了小屋,令人作呕。死者直接从电脑椅上瘫倒在地上,生命旅途就终结在那里。电脑桌上摆着一台小巧玲珑的PF-5式电脑,主机很小,但监视器却很大。作为人与互联网的交流界面,监视器几乎是电脑设备中惟一不随技术发展而减少体积的部分。不过,这台超薄型液晶监示器上被砸出一些裂纹,其中最大的两条十字交插,正好像两张封条一样。电脑一侧,没有关闭的小海星还在闪光。以海星体积之小,完全可以成为内置设备,但许多人喜欢把它当成玲珑剔透的装饰品,安放在电脑表面的某个位置上。
“瞧见没有?网虫!连命都不要了。”张继东指着电脑,话音里带着感慨。这个时代什么年纪的人都要上网处理一些事情,但张继东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很少会成为网虫。
杨真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臊味。后来发现那臊味来自墙角的垃圾堆。那里面有几块白花花的东西。杨真是带过娃娃的母亲,这种东西她不是没用过,但如此大号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这是什么?”她诧异地指着那些玩意问张继东。
“纸尿裤,成人用的。其实是专供这些网瘾君子用的。他们有时犯起瘾来,根本不愿浪费时间上厕所。所以这东西市面上也不卖,只在个别网上商店对瘾君子供应。”
杨真心里一阵恶心,仿佛看到一个成年人正一点点地退化成婴儿。她接过张继东的WAP手机,了解着传过来的初步调查结果和验尸报告。经确认,死者叫冯源,是新近流行的“在家上班族”。冯渊从事广告创意设计,他通过网络接收设计定单,再通过网络发送成品。不过,死者的信用卡记录显示,最近一段时间冯渊的生意很差,很长时间没有新收入,等于坐吃山空。死因初步断定为瘁死,现场无作案痕迹。
“老张,这是一起普通的自然死亡啊。您为什么要找我们呢?”
“你看,一条命就这么没了。他还有老婆孩子。所以,希望你们能够启动高技术危险警示程序。”
张继东不善言辞,但杨真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高技术危险警示程序”是公安部为高科技犯罪侦查局规定的一种特殊工作程序,也是他们的特殊权限。如果通过调查,侦查局发现某些最新出现的高科技成果有可能对社会造成危害,至少有造成危害的可能,他们必须提出危险警示,以便对其适用范围和扩散范围进行限制,甚至无限期禁止某项成果投入实用性开发阶段,让它永远只停留在理论上和书本里。这种警示会直接出示给有关企业或机构,必要时也通过新闻媒介公之于众。
不过,正因为权力特殊,他们必须慎而又慎,以免无形中成为科技进步的绊脚石。十年来,整个高科技犯罪侦查局在全国范围内只正式封禁过七种科技发明:一种是能以百分之九十的高比例杀死含有双X染色体精子,保证妇女生育男孩儿的性别选择药物。一种是从某国间谍机构扩散出来的“民用窃听系统”,许多商业机构甚至个人偷偷地使用它了解不属于自己的隐私。一种被称为内置性溶血剂的新型兴奋剂药物。它可以使大量工作狂短时间内激发工作精力,但大大提高瘁死率。一种通过基因技术制造的不育稻种,使得农户无法自留种子,必须从种子公司购买。另外还有三种,都是可能被用来盗取他人机密的应用软件。启动危险警示程序不仅需要层层论证,而且目标必须非常具体,是一个很小范围内的发明创造,以免祸及其它,妨碍科技进步。但面前这种情况……
“老张,他是在使用线联网时瘁死的,总不能把互联网全部封闭吧。”
看到杨真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张继东有些着急。
“网络是必不可少,但有些功能可是出了圈,你们至少应该想办法,限制网络的某些功能,或者限制某些网站的内容。你是没有看到死者爱人的表现。”
说着,张继东指了指监视器。
“这就是她砸的。她第一个到现场,发现丈夫死去以后,最先作出的反应就是砸电脑。她告诉我们,她丈夫其实早就死了,平时象个行尸走肉,结婚这么多年来,她看到他后背的时间远远多于看到他脸的时间!他们的婚姻也走进了死胡同。这里本来不是他的家。死者是想躲开妻子和孩子,整日不受干扰地和他的电脑、网络作伴。这间屋子是他刚租不久的。如果不是单独居住,能与家人或同事在一起,他在病发时至少会得到抢救。”
由于心情激动,张继东的声音越来越高,惹得一旁收集证物工作的部下都忍不住看上他一眼。
“这样吧,”还没听完,杨真也有些动容。虽然她知道,由于这样一个小案子而启动危险警示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侦查局确实有责任介入一下。一些网站为吸引网民,花样之新之多,确实有些出格。不少网站甚至雇请她以前的同行们——专业心理学家作顾问去设计内容,想方设法地把网虫们孵化成一动不动呆在网上的茧。
“电脑我们取回去,检查一下死者在生前最后时间里上过哪些网站,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对一些站点的不当内容进行警告,要求他们更换。不过……”杨真吞下了后半句,死者已经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仍然无力自控,泡网而死,杨真也不是很同情他。
“电脑你们就拿走吧,看死者爱人的样子,要不是她当时心急住了院,肯定会把这台电脑砸得粉粉碎。”
然后,张继东又指了指堆在屋角的那些食品袋,食品袋上都标有网上商店的牌号,是送货上门的。
“瞧这些食品袋的数量,他死前至少有一两天时间没出门了。”
侦查局华中分局设在武昌区东湖畔,紧邻着繁华的“中国光谷”,那里是中国光子计算机的研究发展中心,十几所大学和十几万科技人才分布在方圆几平方公里内的地方。侦查局小门小户,只是东湖边的一个小院和院中的一幢小楼,与周围小山般的高层建筑相比有些寒酸。但包子有馅不在褶上,经过多年营建,这里的技术条件绝不逊色于一流的高科技企业。小小的实验楼里糜集着近二十个不同学科的实验室。在各类高科技犯罪中,由于涉及电脑与网络的案件数量最多,也由于侦查局孵化于信息安全局的历史渊源,信息技术实验室装备最好。现行《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第三十九条作了规定:“国家加强人民警察装备的现代化建设,努力推广、应用先进的科技成果。”公安部里直接负责侦查局的有关领导在这一点上几乎把政策用到了极限。
侦查局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此时,在信息犯罪实验室里,组长刘文祥的警官正在值班。刘文祥是科班出身的计算机人才,也是信息犯罪实验室里的技术骨干。他把杨真带回来的电脑主机接在大屏幕监示器上,开始调阅浏览记录。
与自己的部下们相比,杨真当初学习的专业既不“高”也不“新”,乃是历史悠久的心理学。杨真能进入警方,一方面是因为她对犯罪问题有深厚的兴趣,大学期间就把本是选修课的犯罪心理学当作主课来钻研。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公安部为了提高公安人员的业务素质和知识水平,打开门户,向各类专业广泛招聘人才的缘故。至于她能够进入高科技犯罪侦查局,则归功于她的的一篇论文。在那篇名为《黑客犯罪心理》的论文中,杨真分析道:高科技成果扩散到许多普通人手里,使得他们陡然有了种力量感、权力感。而他们此时多处在较低的社会位置上,处在社会权力系统的边缘,社会责任感发育不全。正是这种自我约束机制的不完善,成为许多高科技犯罪案件的主因。于是,高科技犯罪更多地带有游戏性质和突发的心理动因,“传统类型犯罪”中严格的功利目的变得次要起来。使这类犯罪的侦破难度大大提高。
正是这篇论文,促使侦查局的组建者们注意到心理因素在高科技犯罪问题上的重要价值。科技进步改变了人的本性,但是怎么改变,结果如何?还很少有人系统地研究过,特别是从犯罪学的角度去研究。杨真从此成为侦查局里的重要角色。后来,由于心理学训练给她带来的沟通与管理能力上的优势,杨真又成为华中分局主任的人选,从此领导着一群本性上多少有些桀傲不训的高科技人才,在公安系统严肃得近乎死板的游戏规则中履行自己的特殊职责。
信息犯罪实验室里装满了最新出品的信息设备。单看机器设备,像是一家信息产业的实验室。只不过室内装饰象公安部门任何一个科室一样严肃,“高科技朋克”的爱好被严格地排除在外。
刘文祥是电脑专才,信息犯罪实验室平时就由他来主持。看到刘文祥已经把冯源的主机联上,杨真起身说道:“你查吧,我休息一会儿。”然后扭头向门外走去。按照她的猜想,死者死前长时间连续上网,很有可能是在浏览色情站点。
杨真走进左侧的休息室里,端起水杯,慢慢地呷着。时间已经是半夜了,雪莲在梦乡里看到了什么?苑生是否还在电脑前记录他临时出现的技术构思?没过多久,刘文祥就推门走了进来,打断了杨真的浮想。她心里纳闷,死者那么长时间浏览的内容,他不会这么一会儿就审看完毕。
“怎么?”
刘文祥双手一摊:“电脑没问题,但浏览记录一片空白。”
说着,刘文祥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又说道:
“死者死前就象是呆坐在电脑屏幕前,什么也没干一样。不仅没有上网记录,甚至没有操作记录。”
“他删改了浏览记录?”杨真放下水杯。
“有些不合情理。他那个地方没有外人去,不需要删改记录。而且除非巧到极点,刚删改完就发生了猝死,否则总会留下一步两步的记录。”
这时,他们都把怀疑投向死者的妻子。冯源是在操作电脑时突然死去的,电脑就那么一直开着。如果死者的妻子在发现丈夫死时正浏览着什么有问题的网站,出于怕受讥笑或牵连的动机删去浏览记录,这从理论上是可能的。但现场显示,死者的妻子当时心情狂燥,报完警后就挥动家俱砸向电脑,键盘上也没有留下她的指纹。更何况在那种场合下,人们很难去作冷静和有条理的操作。
“这样,你再全面检查一下硬盘。我和张队长分析一下案情,去向冯源的爱人了解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