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重来好吗?”
杜方柠低声地道。
这里是木樨院中,冬日淡淡,淡得让你不由怀疑那太阳是不是真的还有心散发出一丝暖气儿,还是只摆出个遥不可捉的虚假的温暖。
园中的花木披霜带叶,枯瘠如此。方柠的口里轻轻呼出一点白气,她的语调,她的声音,连同她口里呼出的白气儿,一切还恍如从前,恍如当日的那个百草初霜的乐游原。
杜方柠的脸上也有一点被冻激出的红,却也比当年浅淡了。那个十九二十并马同行的青春韶华的年纪,那些因为一点少年心性自服砒霜的日子,毕竟已过,毕竟久远了。
可隔着时间的帷幔,当日与今日并映,种种种种,一起渡过的冬,一起策过的马,从乐游原,到青草湖,再到今日,纷乱的景象叠加在一起,乱委委的,让人心里平空空起点沧桑的温柔来。
韩锷今日是为她一柬相招,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来,却还是来到了这个木樨院。这里的记忆始终给他的印象是一点迷乱。
他还记得这里他来过,可第二天,他醒时却已是在洛河岸边。洛河岸边的柳树那时在初秋的晨光里有一点点的金色,让那时的他恍疑昨夜不过是一场梦幻。
他神思迷离地看着这个晚日返照间的木樨院,口里低声的道:“原来,这里真的是你的地方。”
杜方柠脸上笑了。那笑意却隐藏了些什么:锷,他原来当真来过。可她轻轻抬手一掠鬓,象要就这一下轻轻的姿式就掠去那院中所有曾经的曾陷,假她之名,却成她隐痛的一丝绮愿。她微微笑着,说,“这里是我的别院。”
然后,她就站起,走到那枯桂之前。轻轻的,一只手伸手去抚韩锷鬓边一根乱发:“太阳照得,乍一看都心惊,以为真的白了呢。”
可她还是不放心地把那根头发拔了下来。发丝一软,本想到好多好多年后可以一根根拔他的白发的,直到满头皓雪,拔也不胜拔时,可以彼此真心对念出那“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的一句。可那一天,只怕只余期望,终难到来。是日光的幻影要补偿她它日的遗撼吗?杜方柠把那根头发在手指头间拈着,不忍轻弃的,心里小儿女想起宿命感般的怅然。
但她又是不甘于这场宿命的。她的头猛地一摆,她、韦门杜氏、青索方柠,什么时候,认过宿命了?凡我所欲,终成执念,终必执手,终将一揽。她不信。
她侧过脸,可眼角眉梢已有了风霜的痕迹。但她自信她还是美丽的。她捏着那根头发,不知怎么,那么用力的,好象要抓住一缕时光般,也轻轻把手搭向韩锷的肩头。
“让一切重来好吗?”
重来,重来……那重来两字才吐出口,在幻觉里似乎就发起欢乐的回响,是乐游原上蹄践轻霜的声音,是小碧湖中投身水破的声音,是他们经行过的无意听到的泉涌水欢,是两只马鞭儿响在一望无际的青碧的春中的那迭和的脆响……可无论怎样,那也是重来了,一个“重”字,硬坠坠的把一切染上了风霜之感。象,上辈们重看家养的画工清客们图就的自己当年的行乐图,再怎么欢欣,再怎么试图再把这个身儿,这个魂镶进那画里去,终究衣衫褶影,对不还原,重在一起,恍出虚线……
这是个迟暮。
迟暮之丽,幽静的木樨园。木樨还在,只是香已不在。
韩锷迟疑了下,面容也一时间波动如幻。可他今日的心湖已非当日的心湖,当日的有如春波潋滟的水面,一滴可爱的石子溅入,可以把涟漪漾成泛滥。而今日的心湖已如冰胶的水面,纵有击打,桂棹兰桨,斫冰击雪,只有一下下破碎的痛。
他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的心也真的在隐隐地抽痛。半晌,他静静等着那问话象一个石子般在自己心海里落下,却终觅不得涟漪,只觉得敲冰破雪的一痛。
他低声道:“让一切结束好吗?”
可他的脑中,又想起那一夜的经历:那么黑密的一间暖室,那么温软而迷糊的记忆,原来,是方柠。她一直在想着自己,她还要……自己。
可这木樨院中似乎有着一丝阴惨的气息,象是暗褐的血色。无端地让韩锷脑中划过了当年余婕诈死时那凄惨的垂落长发,垂在自己臂弯的脸。
杜方柠的脸上却在笑,带着一点狠心,一点得意。她看着身外这个木樨院。余婕已逝,这个院子,她早已买了下来。她甚至还想买下轮回巷。她似乎看到那个女孩挣扎着在家破人亡中试图拼力披头散发地往外蹦,欲图在自己的身影里哪怕有一丝长发可以挣破画面,突裂出来。她伸手抚了抚衣服的下摆,她不会让她得手,她死了,她也要她吞着她的秘密哑声的死去,锷不会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哪怕他刚说过那句自己耳边掠过的已知如此已不经意的话。
杜方柠的牙齿狠狠地咬着唇,要在凄惨中,在这无望的绝别里咬出一丝快意来。
可韩锷的身影,决绝中有种离世的寂寞,寂寞中却仍有一丝孩童式的憨然。杜方柠的眼睛忽然湿了,可这怎么是个我所不要的不快乐的你?我可以不与人争,争些甚么呢,只要一切重来。
她的手指轻轻地在他胸前抚着:“还是这么瘦。”
——快瘦成一竿怅望了。你是娥皇哭过的竹,女英啼罢的竿……
那手指水般轻柔,似是要洗去韩锷心中的记忆。
余婕死了,可她要把她留给他的记忆也从此洗去。只听她道:“我也厌了,倦了。我可能有很多欠你的。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不再管家门之事了。我们都各自鸥游江海,如果那时还能陌上相遇,你现在别说不,那时,也许还真的、你愿意、再有一个重来。”
“人生尴尬是重来,欲道相思也徘徊。是我误识鸳侣梦,怪天期许江海才。总有新期约不定,常沉旧梦惹疑猜……”韩锷脑中,忽然想起曾在哪个客舍败壁上见到的句子。
无论如何,无论过去已过去了多久了,但有好多温柔,好多热烈,毕竟曾是两个人曾共有过的。那是刻记在时间之纬上的齿痕,是逆旅孤眠时咬过的被角,是披发狂走下衔过的酒杯,终其一世,终其一世,哪怕变淡,也还存在。
韩锷毕竟还算年轻、犹未死尽的对幸福渴望的心重又微微温热起来。
杜方柠低低道:“让一切重来好吗?”
她在韩锷背上的指忽插进韩锷的衣领,那是她所最爱的锷的后颈。轻轻的一触,韩锷就只觉得已沉埋在心底的某些燃料已被点燃。
他低下头来想认真看一看方柠的脸,可一入眼,仿佛当日那个长安城外的冬天,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微微湿润的唇,湿热湿热的让韩锷联想起太多温暖的纠缠,太脸红的叠股缠绵。他伸舌轻轻舔舔干涩的嘴角,唇干裂如柴,哪当得一丁点火焰。然后,那一点点舌尖上燃着的一点火焰,就要把这整个冬天都点燃出一身火色来。
杜方柠轻轻一叼他舔唇的舌尖,韩锷身子颤了颤。
然后……盈盈唇齿间,脉脉不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