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坛酒,一碟花生。
碟中的花生数粒可数。
韩锷与俞九阙就这么坐在宫禁里,从早至晚。
一开始俞九阙都在自己调息,料理自己的伤势。
这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窗外还面对着一面墙。那是个夹道,那墙距窗不过三尺,一眼望出,要扑上脸来样的。这个屋子不见天光,当真逼仄得可以。天晓得俞九阙贵为九宫总管,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么一个地方。
室内很暗。韩锷想的却是卫子衿露面后,俞九阙口里喃喃而出的一句让他不懂的话:“你是先验,你是超验。”
那却又是什么意思?然后,俞九阙就转身离开了。
眼见他功力欲散,急需自救,韩锷只有陪他而回。可他心里一直掂记的却是白马寺:这莫名一搏,具体的情形倒底会是怎样?他心底惴惴。
可是他也知道,不只他看不到了,其实这一搏,只怕谁也看不到了。因为俞九阙走前,就已叫乌镇海清场。韩锷刚回到宫中时,还得到了王横海传来的消息,说不只乌镇海在清场,大金巴也叫不相干的人退下。看来,这对于他也是一次秘密的劫数。
他与卫子衿,竟都不欲有旁人看到这一战。
——那个空荒荒的广场,那个白马僧已离开的白马寺,那满天金光下,无人看到的一战到底却会是什么样的呢?
韩锷在心里筹思,却再也猜度不出。这宗法愿力之争,本非他所能测度。
从辰时起,他就与俞九阙一起在喝酒。
俞九阙却并不说话,韩锷本来话也不多,就是默默地陪。他很奇怪俞九阙并没叫他走开。俞九阙一向该并不是一个乐于与人共处的人。只是今天,只是此刻,他的样子看起来……竟似有些软弱。
韩锷震惊于他一惯强悍后的软弱。
这闷酒喝了足有两个时辰——俞九阙喝得并不快,但喝得也尽够多了。韩锷望着他后来放在桌上的右腕断截处,心里老有一个疑问想问出来:紫宸,紫宸,当日遗落在轮回巷里余家旧宅“来仪楼”头的断腕到底是谁的?
他在卫子衿腕上也见过同样的断截。
好半晌只听俞九阙才低低地一叹。韩锷忽然发现,他与这大内总管说起来已相识数年,其实,自己还是一丁点儿也不了解他。
俞九阙的目光却停留在自己的断腕上,半晌废然一叹:“他斩落我这截手腕也过了有二十年了。”
韩锷微微一怔:俞九阙的手腕居然是被人斩落的?这世上还有谁能令他断腕?他说的,可是卫子衿吗?
只听俞九阙倦倦道:“那截手腕落于轮回巷余家废园之中,也该二十年了吧?呵呵,止水不腐,废枢不蠹,我倒真该再去看看,看这么多年后,那截断腕是否真的还没有烂。”
原来当日来仪楼头的断腕居然是俞九阙的?
俞九阙象很不擅于跟人说及自己,他的酒意想来很深了,否则绝不会如此多言的。只听他倦倦的道:“我们一起认识多少年了?我比他长三岁,可我已经生了白发……”他的手无意识地向头上一掠,浓发之下赫然露出了早生的华发,“……可怎么他永远就象不会老一般?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僻居芝兰院,终究是修炼到了‘异数’之境了。当日余皇后死后,他恨我已深。接下来他听闻消息,要去轮回巷报警。太子门下那时已欲对轮回巷不利。可是,我们紫宸中人一向不干涉外务的。我在余家后园里拦下了他。他当时正要向那小楼中留柬。我抢过了那张绢,他就断我一腕。嘿嘿,我俞九阙的修为枉称翘楚宇内,可是只怕很少有人知道,我们老八就是在当年,技击之术也是不逊于我的。虽然我有意相让,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并不是我一直护着他,原来他,一向是让着我的。”
他脑中似回想起还是少年时,青青柳岸,卫子衿衣袂翩翩……那时他就觉得,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精灵。可是……
只听他忽凄怆道:“其实,当日他断我一腕,我并不怨他。他又何必后来自断一腕,他断腕又为了什么?直到后来……又何必以异术自残?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局,我一定不会当时为熄他怒火,轻易让他断我一腕。”
他的眼中忽簌簌的有泪流下,流过他棱角分明、份外硬朗的脸。
韩锷到此才知:他是真的醉了。如果不是醉了,他会象以往一样抿紧双唇,不会透露一个字。
韩锷自己的心头也隐有不安,可似乎又对这些年心底积下的无数疑惑:卫子衿与余皇后的秘情,俞九阙当日对余皇后妊娠时的一击,以及种种种种,包括他当日芝兰院所经,都猛然间隐约明白。
可正因为明白,心头才会忽然这么不安。小计,小计,小计仅只长得象卫子衿吗?他摆摆头,甩开思虑,只见俞九阙醉后的眼神反见清亮,平时的他,眼内浊浊的黑,是断没有这种亮色的。只听他喃喃道:“我只是万没料到,他最后还是会代我出一次手。又为何呢?又为何呢……”
他口里说着,酒意与新伤夹击下,忽然趴在桌上就睡过去了。
韩锷坐在那里,一时只觉心头反乱,有些什么一直隐隐不明的东西在心里翻腾开来。他们没有点烛,屋里越来越黑了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在黑暗中混沌起来。
俞九阙小睡的时间却极短,还不到小半个时辰,他就忽然清醒。他一向职责重大,警醒得很。特别自上次皇上遇刺后,他已严令陆破喉与花犯不得一刻离开皇上身边。
只见他才醒过来,脸色一刻之间就平静了,见韩锷还怔怔的,唇角一笑,语调如常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然后,似有意抹平自己醉态地问:“可是还在担心白马寺外的事吗?”
韩锷只有点头。
俞九阙却微微一笑,这是韩锷难得在他脸上见到的笑,那笑里不知怎么夹杂着在他身上从来难觅的温暖之感。
只听他道:“放心,有老八出手,要远强过我无数了。他不会败。就算付点代价,大金巴之祸至此已完。”
——白马寺外,那大金巴与卫子衿的一会早完。
总会有耐心在旁边等候结果的。那不是别人,那是杜方柠。
她停在一个小山坡上,虽相隔两三里许,但以她眼力,还是看得见。
她看清了,却又似什么都没有看清。所有偷窥于侧的人只怕都有这样的观感。每个人都看到了,但每个人又都象没有看到。
只怕好多人都不知谁胜谁负。但方柠却知:卫子衿羸了。
大金巴脸上虽金光赫赫,但,他心中愿力已散。
那一天的金芒还是笼罩在台上,可方柠怀里的青索却从未有过的宁定着。
甚至,它还象欢欣地颤抖。
但杜方柠还是没有明白,他是怎么赢的?
她只能眼见那个隽逸超群的男子就那么离开。她见到他走到一个小山谷中,那样的姿态,真当得上四个字:行矣关山!
那谷中青青叠翠。一谷苍绿中,却有一个好丑好丑的,似面容曾被毁过的女子将他相待。卫子衿想来也伤了,那女子等他到来后,他们两人就并肩而去。卫子衿想来胜得也不易,只见他足步都有些虚浮得要飘起来。那个好丑的女子脚步却是踏实的,搀着他,飘一样的飘向白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