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波德莱尔
我今天想和大家谈一个奇特的人,他的独创性强而鲜明,达到了自足的程度,并不去寻求别人的赞同。他的画从来是不署名的,如果人们把那几个字母称作署名的话,这几个字母很容易伪造,代表着一个名字,许多人很讲究地写在他们的最不经心的草图的下方。但是,他的全部作品都署上了他的光辉的灵魂,看过并珍爱他的作品的爱好者们根据我想做的描写可以很容易地认出。C。G。先生非常热爱群众,喜欢隐姓埋名,谦逊也是他的独特之处。众所周知,萨克雷先生对艺术方面的事情很好奇,亲自为自己的小说画插图,他曾在伦敦的一份小报上谈到过C。
G。先生。后者却生气了,仿佛这是对他的廉耻心的一种冒犯。
最近,当他得知我打算评价他的思想和才能时,竟急切地请求我去掉他的姓名,请求我谈他的作品要像谈一个无名氏的作品那样。我将谦恭地服从这一古怪的愿望。读者和我,我们都假装认为G先生并不存在,他对他的素描和水彩画表示出一种贵族的轻蔑,而我们来谈论这些画,就像学者们评价一些珍贵的万史文件一样,这些文件是偶然出现的,其作者大概永远无人知晓。
更有甚者,为了使我的良心彻底安宁,大家要设想,我关于他那如此好奇、如此神秘的光辉个性所谈的一切或多或少正是受到所谈作品的启发,这是纯粹的充满诗意的假设,是猜测,是想象力的作用。
G先生老矣。有人说,让·雅克四十二岁开始写作。可能也是在这个年纪上,G先生摆脱不掉填满了他的脑海的所有那些形象,大着胆子把墨水和颜色涂在一张白纸上。说实话,他那时画得像个门外汉,像个孩子,因手指笨拙工具不听使唤而恼火。
他开始时乱涂的那些画我见过许多,我承认,大部分熟悉或声称熟悉这些画的人可能没有看出这些黑乎乎的画稿中藏着一个天才,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今天,G先生已经无师臼通,自己找到了这一行的一切诀窍,成了一个独特的、强有力的大师,在他早年的质朴中,他只保留了那种为厂使他丰富的才能增加一种意外的调料所必需的东西。每当他看见年轻时的习作,他就怀着一种最有趣的羞愧把它们撕掉,或者付之一炬。
十年中,我一直想结识G先生,可他生性好动,以四海为家。我知道他曾长期为英国一家画报工作,在那上面发表根据他的旅行速写(西班牙、土耳其、克里米亚)雕刻的版画。从那以后,我见过大量他就地即兴画的画,因此,我叮以读到关于克里米亚战役的每时的、详细的报道,这是比其他任何报道都强的报道。这份画报还刊登同一位作者根据新芭蕾和新歌剧所画的大量作品,都没有署名。终于,我找到他了,我立刻就看出,我与之打交道的并非一位艺术家,而是一位社交界人物。我请你们在很狭的意义上理解艺术家一词,而在很广的意义上理解社交界人物一词。社交界人物,就是与全社会打交道的人,他洞察社会及其全部习惯的神秘而合法的理由;艺术家,就是专家,像农奴依附土地一样依附他的调色板的人。G先生不喜欢被称作艺术家。难道他没有一点理由吗?他对全社会感兴趣,他想知道理解评价发生在我们这个地球表面上的一切。艺术家很少或根本不在道德和政治界中生活。住在布雷达区的人不知道圣日耳曼区发生的事。除了两三个无须指名的例外,应该说大部分艺术家都是些机灵的粗汉,纯粹的力工乡下的聪明人,小村庄里的学者。他们的谈话不能不局限在一个很窄的圈子里,很快就使社交界人物这个宇宙的精神公民感到不堪忍受。
因此,为理解G先生起见,请立刻记下这一点:好奇心可以被看作是他的天才的出发点。
你们还记得那一幅由本世纪最有力的笔写出的、题为《投入人群的人》(那的确是一幅画呀!)吗?在一家咖啡馆的窗户后面,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愉快地观望着人群,他在思想上混入在他周围骚动不已的各种思想之中。他刚刚从死亡的阴影中回来,狂热地渴望着生命的一切萌芽和气息。因为他曾濒临遗忘一切的边缘,所以他回忆起来了,而且热烈地希望回忆起一切。
终于,他投入人群,去寻找一个陌生人,那陌生人的模样一瞥之下便迷住了他。好奇心变成了一种命中注定的、不可抗拒的激情。
请设想一位精神上始终处于康复期的艺术家,你们就有了理解G先生的特点的钥匙。
然而,康复期仿佛是回到童年。正在康复的病人像儿童一样,在最高的程度上享有那种对一切事物——哪怕是看起来最平淡无奇的事物——都怀有浓厚兴趣的能力。如果可能的话,让我们借助想象力回溯的力量,回想一下我们最年轻时的最初的印象,我们就会承认它们和我们后来大病之余得到的色彩强烈的印象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关系,只要这场病使我们的智力纯洁如初,安然无恙。儿童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他总是醉醺醺的。
儿童专心致志于形式和色彩时所感到的快乐比什么都更像人们所说的灵感。我敢再进一步,我敢断言灵感与充血有某种联系,任何崇高的思想都伴随有一种神经的或强或弱的震动,这种震动一直波及到小脑。天才人物的神经是坚强的,而儿童的神经是脆弱的。在前者,理性占据重要的地位;在后者,感觉控制着全身。然而,天才不过是有意的重获的童年,这童年为了表达自己,现在获得了刚强有力的器官以及使它得以整理无意间收集的材料的分析精神。儿童面对新奇之物,不论什么,面孔或风景,光亮、金箔、色彩,闪色的布,衣着之美的魅力,所具有的那种直勾勾的、野兽般出神的目光应该是出于这种深刻愉快的好奇心。我的一个朋友一天对我说,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看见了父亲在梳洗,他恐惧中夹杂着快乐,出神地望着那胳膊的肌肉,皮肤上粉红和黄的色彩变化,血管的发蓝的网。外部生活的图景已经使他肃然起敬,征服了他的头脑。形式已经缠住他了,控制住他了。命运早早地出现在他的鼻子尖儿上了。命已注定。我还需要说这个孩子今天已成了名画家吗?
我刚才请你们把G先生看作是永远在康复的病人,为了使你们的概念更完整,请你们也把他当作一个老小孩吧,当作一个时时刻刻都拥有童年的天才的人吧,也就是说,对这个天才来说,生活的任何一面都不曾失去锋芒。
我对你们说过,我不愿意称他为纯艺术家,他本人也怀着一种带有贵族的腼腆色彩的谦逊拒绝这一称号。我很愿意把他称为浪荡子,而我对此是颇有道理的,因为浪荡子一词包含着这个世界的道德机制所具有的性格精髓和微妙智力;但是一方面,浪荡子又追求冷漠,因此,被一种不可满足的激情,即观察和感觉的激情所左右的G先生又激烈地摆脱浪荡。圣奥古斯丁说:
Amabamamare。G先生则会心甘情愿地说:“我满怀激情地喜爱激情。”浪荡子因政治和小集团利益而感到厌倦,或装作感到厌倦。G先生讨厌感到厌倦的人。他有真诚而不可笑这种如此困难的本事(高人雅士会理解我的)、我会送他哲学家的称号,他也不止一种理由而当之无愧,假使他对可见、可能、凝聚为造型状态的事物的过分喜爱不使他对组成玄学家的不可触及的王国的那些东西产生某种厌恶的活:所以,我们还是把他局限在生动的纯道德家的范围内吧,像拉布吕耶尔一样。
如天空之于鸟,水之于鱼,人群是他的领域。他的激情和他的事业,就是和群众结为一体一对一个十足的漫游者、热情的观察者来说,生活在芸芸众生之中,生活在反复无常、变动不居、短暂和永恒之中,是一种巨大的快乐。离家外出,却总感到是在自己家里;看看世界,身居世界的中心,却又为世界所不知,这是这些独立、热情、不偏不倚的人的几桩小小的快乐。语言只能笨拙地确定其特点。观察者是一位处处得享微行之便的君主。生活的爱好者把世界当作他的家,正如女性的爱好者用找到的美入(不管是可找到的,还是不可找到的)组成他的家,就像绘画爱好者生活在一个被画在画布上的梦幻迷惑的社会中一样。因此,一个喜欢各种生活的人进入人群就像进入一个巨大的电源。也可以把他比作和人群一样大的一面镜子,比作一台具有意识的万花筒,每一个动作都表现出丰富多采的生活和生活的所有成分所具有的运动的魅力。这是非我的一个永不满足的我,它每时每刻都用比永远变动不居、瞬息万变的生活本身更为生动的形象反映和表达着非我。一天,G先生目光炯炯,手势生动,在谈话中说:“任何一个不被一种过分产生的使他不得不耗尽所有才能的忧虑所苦的人,任何一个在群众感到厌烦的人,都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我蔑视他!”
G先生一觉醒来,睁开双眼,看见刺眼的阳光正向窗玻璃展开猛攻,不禁懊悔遗憾地自语道:“多么急切的命令!多么耀眼的光明!几小时之前就已是一片光明啦!这光明我都在睡眠中丢掉啦!我本来可以看到多少被照亮的东西呀,可我竟没有看到!”于是,他出发了!他凝视着生命力之河,那样的壮阔,那样的明亮。他欣赏着都市生活的永恒的美和惊人的和谐,这种和谐被神奇地保持在人类自由的喧嚣之中。他静观大城市的风光,由雾霭抚摸着的或被太阳打着耳光的石块构成的风光。他有漂亮的装束,高傲的骏马,一尘不染的青年马夫,灵活的仆役,曲线尽露的女人,美丽的、活得幸福穿得好的孩子,一句话,他享受着全面的生活。如果一种样式、一种服装的剪裁稍微有了改变,如果丝带结和钮扣被饰结取而代之,如果女帽的后饰绸带变宽、发髻朝后脖颈略有下降,如果腰带上提、裙子变肥,请相信,他的鹰眼老远就已经看出来了。一个团队过去了,可能要开到世界的另一端,林荫道上空响彻了像希望一般诱人而轻松的军乐声。G先生的眼睛已经看见、细察和分析了这支部队的武器、步伐和风貌。鞍辔、闪光、音乐、果断的目光、浓重庄严的髭须,这一切都乱糟糟地进入他的头脑中,几分钟之后,由此而产生的诗就可能形成了。他的灵魂就这样和团队的灵魂生活在一起了。而这团队像一个动物一样地前进,真是服从中的一个自豪的快乐的形象!
可是夜来了。那是个古怪而可疑的时刻,天幕四合,城市放光。煤气灯在落日的紫红上现出斑点。正经的或不道德的,理智的或疯狂的,人人都自语道:“一天终于过去了!”智者和坏蛋都想着玩乐,每个人都奔向他喜欢的地方去喝一杯遗忘之酒。
G先生将在任何闪动着光亮、回响着诗意、跃动着生命、震颤着音乐的地方滞留到最后,任何地方,只要那里有一种激情可以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只要那里有自然的人和传统的人出现在一种古怪的美之中,只要那里阳光照亮了堕落的动物的瞬间的快乐!
“瞧,这一天的确没有白过!”某些我们都认识的读者心想,“我们人人都有足够的天才,用同样的方式度过一天。”不!很少有人具有观察的才能,拥有表达的力量的人则更少。现在,别人都睡了,这个人却俯身在桌子上,用他刚才盯着各种事物的那种目光盯着一张纸,舞弄着铅笔、羽笔和画笔,把杯子里的水弄洒在地上,用衬衣擦拭羽笔。他匆忙,狂暴,活跃,好像害怕形象会溜走。尽管是一个,他却吵嚷不休,自己推搡着自己。各种事物重新诞生在纸上,自然又超越了自然,美又不止于美,奇特又具有一种像作者的灵魂一样热情洋溢的生命。幻景是从自然中提炼出来的。记忆中拥塞着的一切材料进行分类、排队,变得协调,经受了强制的理想化,这种理想化出自一种幼稚的感觉,即一种敏锐的、因质朴而变得神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