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食课的主管上官先生,这几日里,可谓是饱尝了“香港脚”复发的苦头——只要一穿上他的那双大头皮鞋,他就想立刻跑到猪肉课的肉案旁,去操来一把剁猪蹄用的大砍刀,连肉带骨头地将那双令他痛苦不堪的“香港脚”给恶狠狠地剁下来,再白搭上他的那双大头皮鞋,一并给恶狠狠地扔出广州市。
此刻,他正六神无主地瘫坐在办公桌的电脑前,脱掉了那双大头皮鞋,低垂着个无精打采的脑袋,恶狠狠地用自己的双手揉搓着那双令他痛苦不堪的脚——整个人的模样显得极为地狼狈不堪和心力交瘁。连说起话来都是细声细气,甚至是上气不接下气。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一个快要临终的病人。
“你们有什么事?”他对进来的一个课员和一个老太婆说。课员穿着公司里统一着装的大红马褂,背后印有一张夸大了的笑脸。课员就背着那个夸大了的笑脸,面红耳赤地,心神不安地呆立在上官先生的面前:那个老太婆则穿着一件非常得体的,在这个季节里显得很有些时髦的,白底黑花纹的女式短袖衬衣——从背后望去,她就活像是一只倒立着的大蟑螂。
“是这么一回事,先生!”老太婆开口了,讲得很快,从她那连珠炮的话语中,可以看出,这个老太婆在年轻的时候,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昨天看到你们公司给我的海报上,有特价的五花肉卖着,我就特地赶早来买了一些。等我选好了五花肉,过好了磅,就到你们的冷柜旁转了一圈。先生,正当我在挑选着一袋冷冻过的大花卷时,他——先生,你们公司的人,拉着一个大叉车,叉车上满满一车的牛奶,冲着我这边拉了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先生,你们公司的人,让那叉车的一个轮儿压着了我的脚。看,就是这里。”
老太婆说完,弯腰撩起右腿的裤管,指了指被压着的地方。
“先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老太婆放下裤管,直起腰来,说:“先生,我的老公死得早,我是个不幸的女人,一个很不幸的女人。我的子女全都在国外,他们不定期地给我汇钱过来,我就靠着他们汇给我的钱过活,先生!——我又是个孤独的老人,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先生!我的命苦哇,这些,这些我都还能够忍受——先生,您看,您看看——”
说到这里,老太婆眨了眨眼,竟然从中给挤出一点泪水来。
“课长,我是无意的!”一直在旁边面红耳赤地,心神不安地呆立着的那个课员,仿佛是在考场上舞弊被监考的老师抓到了,给押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此刻,心里正在七上八下地打着鼓,听过了这个无依无靠的人一番诉说后,马上条件反射地为自己辩护。
“对不起!阿姨,您先坐下来,坐下来。”上官先生早就穿好了他的那双大头皮鞋,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的折磨了;原本有些麻木的大脑,此刻,也恢复到了清醒的最佳状态。他迅速地站起身来,指了指面前的一把小靠椅,对这个无依无靠的人说:“阿姨,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你——金日夫。”待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坐下来之后,接着,上官先生对一旁站立着那个课员说,“先下去忙你的事去吧!”
“哎呀呀!先生——”已经坐到了椅子上去的这个无依无靠的人,仿佛屁股下面碰到弹簧,立马给弹了起来。嘴里像爆豆子似的大声嚷嚷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先生,你为什么把他支开去?要知道,他可是闯祸的人啊?先生——我,我,先生,你可要明白——我是个孤独的老人,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是,是,阿姨,这些,我知道,我全知道。”上官先生坐了下来,但感觉喉咙口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噎住了,有点透不过气来地说:“您——您,阿姨,您坐下来,坐下来,别着急,我们会解决的!”
“你们,你们是大公司,”无依无靠的人坐了下来,听了上官先生的话后,说:“可要对得起大公司的名誉啊!不要欺辱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啊,我——呜——呜——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得不到妥善的处理的话,我——我——我该找谁去讨回公道啊!呜——呜——呜——”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又放声恸哭起来。
“阿姨——您,您别激动,别激动!”上官先生重又站了起来,脸上又流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来,对这个无依无靠的人说。“您先保持冷静、冷静。您先听我,听我慢慢给您讲:这件事,这件事我们会负责到底的,这个,您放心!我也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的——正如您所说,我们是大公司,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丧失我们公司的名誉的!”
“咳——嗯,先生啊!”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听了这些话后,清了清嗓子,擦了擦脸,稍稍调整了一下“失控”的情绪,说:“既然是这样,那么,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把那个闯祸的人给支开去呢?先生啊,我老公死得早,要不然,他刚才要是,要是在这儿的话,肯定,肯定会,绝对是容忍不了这一切的!”
“是,是,阿姨,您说的是!”上官先生重又坐了下来,尽量地克制住了自己的痛苦,一脸无奈地说。“这件事,这件事,我刚才也有处置不当的地方,我向您赔罪。但是,您请放心,阿姨,我们会负责到底的,会负责的——至于他,就是您所说的那个闯祸的人,我之所以要他走开,是这样:阿姨,您也知道,我们是大公司,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所以,我就让他先走开了——您请原谅!这里,我来帮他负责处理。”
“这个我懂,我完全明白!”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终于冷静了下来,对上官先生说:“但是,你总得让他给我,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啊!这样,我心里才有数,才放心得下,要不然,我到时找谁去呢?你说,是不是?”
“是,是,您说的是!阿姨。”上官先生扭转过一脸的痛苦,心里面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对这个无依无靠的人说。“我刚才办事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您,阿姨,多多地原谅!”
“哎——”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叹了一口气,用饱经沧桑的辛酸表情,对上官先生说:“都怪我命苦:老公过世得早,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着。好不容易把两个子女给拉扯大,这不,全飞了,都一个个地从我身边给飞走了。他们现在翅膀硬了不是,对我这个当妈的毫不在意不是。出国了,都出国了,就留下我这个孤老婆子,一个人,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着,打发着日子。我真可怜啦!是不是——先生?”
“是,是,阿姨!”刚刚恢复平静的上官先生,不觉脸上冒出一层虚汗来,他底气不足地对这个无依无靠的人说。“您说的都是,全都是。不过,阿姨,您看看,您看看我们是不是,现在该谈谈刚才所发生的事了?”
“先生,您是个好人啦,真是个大好人,一个能体贴人的大好人。”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说。仿佛没有听到上官先生那底气不足的话。“可怜我,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人——”说到这里,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顿了顿,又从她的眼中滚出几滴浑浊的泪水来,继续对上官先生说。“我是个弱女人,一个不幸的女人,又孤独,又命苦,——先生,我的命好苦哇!老天爷,老天爷当初为什么要折磨我啊——我的前世,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上官先生是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怕是不多正常了——正在一个劲儿地狂跳,看来,原本的“香港脚”没有给治好,这下子,又冒出个心脏病来,非得要在医院里躺个一年半载不可了。想到这些,他又不得不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来。同时,把自己的双手也紧紧地捂在了胸口上。那神情,仿佛真的就是一个快要临终了的病人。而此刻,他又不得不尽力地克制住这种痛苦,并耐心地听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的可怜诉说。
“阿姨——”终于,上官先生感觉到自己的那颗心快要到嗓子眼儿了,就朝后仰了仰身子,透过一口气后,有气无力地说。“阿姨,恕我打断一下:您——您现在所讲的,所讲的这些话,似乎与我们现在要谈的事儿,完全无关。您说,是不是,阿姨?”“噢——对!对!”经上官先生这么一提醒,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仿佛是大梦方醒。用着老年人常见的健忘口吻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记性。”一边说,一边还用自己的拳头捶打着她那一头灰白头发的脑袋。“只顾着说,怎么,怎么就把刚才的事儿给忘了呢?你看,你看看——哎,人老啰!上年纪了,脑子不好使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经常,经常是丢三落四的——这不,先生,你说,是不是?哎,哎哟——我的头,我的头痛病又犯了——哎哟,哎哟!”
“阿姨——阿姨,您,您没事吧!”上官先生慌了神儿,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下,眼前就变成了模糊的一片。他努力地睁了睁眼,理了理头绪,使自己清醒过来。短暂的眩晕过后,就本能地伸出手来,扶了扶坐在旁边的,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说:“要不要,要不要送医院啊?”
“哎哟、哎哟!”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一副痛不欲生的痛苦表情,把后脑勺捂得紧紧的,双眼也闭得紧紧的。只管从口中发出极度痛苦的喊叫声、呻吟声。
“服务台、服务台!”心急火燎的上官先生,一把抓过办公桌上的对讲机,声嘶力竭地叫道。“服务台听到请回答?”
“听到——请讲!”对讲机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高音。
“马上广播副食课的金日夫到办公室里来一下。”
“明白!”
立刻,公司的角角落落里,都传遍了金日夫到办公室的播音。
“什么事——课长?”
惶恐不安的金日夫,满面丧气地闯了进来,紧张地问。
“快,快,准备去医院——你再去找个人来!”
上官先生心急火燎地说。
“是!”
很快,金日夫就领进来了一个同样着大红马褂的人。于是,一行三人——包括上官先生在内,七手八脚地架起这个无依无靠的,看上去已经昏迷了的人,急速地朝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就在这个时候,这个看上去已经昏迷了的,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突然地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对上官先生这群人喊道。
“阿姨。您,您没事吧?”尽管两条腿儿在裤管里头不停地打着啰嗦,上官先生还是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的那张已经泛白了的面孔,给凑了上去,说:“是这样,阿姨,您刚才……您刚才好像是昏迷了过去,我们正准备把您送往医院。”
“哪里话?”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说。“这是我经常会犯的一个老毛病了,没有大碍的。”
“哦,”上官先生透过一口气后,犹豫了一下,说。“哪,您看,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这个嘛!”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这样吧,你先给我支点钱,我到附近的药店买点药水擦擦,看看能不能管用?”
“您要多少?”
“不多,就这个数!”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咂了咂嘴,把眼又是一闭,伸出了五个手指头,对上官先生晃了晃。说。
“五块!”
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摇了摇头。
“五十!”
“嗯——”听到这里,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仿佛是见到了光明,猛地睁开眼睛,在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上官先生急忙抖抖索索地摸出皮夹子,从中抽出一张五十元的大钞来,把它递给了这个无依无靠的人。然后说:
“给您——阿姨,您拿好啊!”
老太婆闻言,立马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那对小眼睛里也立马放出贼亮贼亮的光来——只见她一把夺过那张五十元的大钞,捏在手里,用一方小手帕把它包好,藏在身上。然后,她就用了一副精神焕发的、熠熠生辉的脸孔,对上官先生说:
“先生!您真是个体贴的大好人啊!”
说完,她就拿手往腰眼里抻了抻,扭转过头,哈着个腰,笑眯眯地朝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阿姨,您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上官先生伸了伸脖子,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目送着这个慢慢走出去的,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从嗓子眼里挤出极度虚弱的声调,说道。
待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走后,上官先生马上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盒“清凉油”来:他打开盖子,用右手的食指在黄澄澄的膏面上恶狠狠地挖了一层油膏。然后,又恶狠狠地涂抹在了自己两边的太阳穴上,振作振作了一下疲惫的精神后,就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第二天,她又来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通体都散发着“正红花油”的呛人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