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愣子出门时,天已亮了几分。冬天的早晨被晨雾藏得很深很深,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让人看清它的面孔。
远处空空荡荡的田野、近处满满实实的村庄被晨雾紧紧缠绕着,在雾霭中隐隐现现,透着早晨的朦胧、宁静、安祥,又藏着一种莫名的躁动。就像同桌冯小翠,二愣子觉得她如同这浓雾中的田野村庄,让人看不清,更让人看不懂。二愣子觉得自己一下子迷失在冯小翠的田野村庄里。
二愣子刚吱地一声拉下门闩,奶奶的声音就从她的房间里追了过来:二愣子,去了学校咱就要一门心思地用功读书,咱不和人家比吃的比穿的,咱和人家比一比志气,看谁的长还是短……。
奶奶,别说了,这话都让我耳朵生茧了。二愣子嘟囔了一句。
每天大清早二愣子去上学时,奶奶都会唱上这么一段雷打不动的词。二愣子都怀疑奶奶再也不会说别的话了。
二愣子声音小的只有自己才听得真,可奶奶耳尖,还是把二愣子的每个字都捉了去。
奶奶都六十好几了,眼不花耳不聋的,比年轻人还要厉害得多。二愣子常听奶奶跟人唠叨:梁家的猫夜里蹿上了蒋家的屋顶;曹家的狗夜里吠了四、五阵;冯家当家的半夜里才回来,那脚步深深浅浅的,一听就知道是去邻村的干亲家喝酒回头的;陈家三更天还开院门去茅厕拉屎……。似乎村里夜里发生的事没一样能逃过奶奶的耳朵,二愣子总觉得奶奶整夜没合上眼,不然她咋会知晓夜里村里发生的这么多的事。可二愣子又觉得不全是,夜里奶奶的房间一点声息也没有,奶奶像睡熟了一般。
二愣子觉得奶奶也如同这浓雾中的田野村庄,让自己一下子迷失在里面。
二愣子,谁叫你苦命,没爸教没妈养的,这些话奶奶不说就没人说给你听了。奶奶叹着气说。
二愣子,你有很重的心事,奶奶听见你在夜里不住地叹息,还不止一次地哭了。
刚一拉开门,一团团的冷气就猛扑过来,立马将二愣子困住了。二愣子使劲跺了跺脚,蜷着身子钻进了雾霭之中。
奶奶真厉害!似乎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和耳朵。夜里二愣子哭过,还不止一次地哭了。但二愣子是咬着被褥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泪水口水将被子洇湿了一大片。
二愣子的泪水是为同桌冯小翠流的。这几天冯小翠突然就跟他翻脸了,像彻底变了个人,对二愣子不理不睬,冷得像冰窖。冯小翠突然就跟陶书怀打得火热,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就差在课堂上拥抱了。陶书怀的爸原先在城里的路边摆馄饨摊,后来不知遇上了什么人,与人合伙承包了一家大酒楼,现在钱多得没地方花。陶书怀读书读得一塌糊涂,钱花得一塌糊涂,恋爱也恋得一塌糊涂,跟许多女同学的关系更是剪不断理还乱。以前陶书怀根本不在冯小翠眼里,冯小翠说像陶书怀这样的花花公子,那个女孩和他好就是大傻帽儿。如今冯小翠像个大傻帽突然就跟陶书怀异常热乎起来。冯小翠还说陶书怀为人大方,像个男子汉,而二愣子太抠门了,每年连个生日礼物也见不着影子。二愣子心里像下刀子一般难受。
出了门,将奶奶的唠叨一下子甩开了。二愣子尽量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但冯小翠的身影就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怎么也赶不走。
冬月是霜冻的季节。霜把大地变得更加沧桑沉重了,土路两边尽是枯草,深深地伏在地上。二愣子踩着土路两边的枯草与冻土,发出了咔嚓的声音。二愣子心底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雾似乎又浓了几分,互相缠绕在一起。在村口的一处水塘边,二愣子和村头的曹大山夫妻俩相遇了。
曹大山两口子拎着大包小包的,一看就知道是赶去县城的早班车。妻子乔青叶和曹大山贴得很近,两人有说有笑的,一点儿也不像闹婚变的样子。
二愣子想拐上另一条土路,避开曹大山两口子。
曹大山还是二愣子的爸做包工头时带到城里做泥水工的,后来,二愣子爸做了更大的包工头,曹大山也出息了,当起了包工头。当了包工头的曹大山很快就做了陈世美,把乡下的妻子乔青叶抛到了脑后,跟工地边上的一个发廊妹好上了。曹大山认了发廊妹做干妹子,还把干妹子带回了村里。曹大山是一心要跟妻子乔青叶离婚,但乔青叶死活不离。乔青叶不仅不离,也认这个发廊女做干妹子。村里人原以为这下有好戏看了,曹大山居然把发廊妹带回家,这是给乔青叶搂把柄的,乔青叶攒着了把柄,这还不和曹大山闹得天翻地覆,将这个发廊妹赶出门去。谁也没想到乔青叶倒上演了一曲村里人怎么也不明白的戏:乔青叶不仅不大打出手,还认作干妹子,杀鸡宰鸭的款待干妹子,像过新年似的。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亲亲热热的,看上去比亲姐妹还要亲。一看见村里人,乔青叶就笑盈盈地亮起粉藕般的玉腕,一只金手镯在熠熠生辉。乔青叶说这是干妹子送给,还说自己是有福之人,白拣了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妹子。曹大山灰头灰脸地和干妹子返城时,乔青叶把干妹子一直送上了去县城的早班车。临别时,乔青叶还当众落了一大把眼泪,依依不舍地嘱咐干妹子下回再来,一定要来。
村里人先是看得目瞪口呆,后来又一个个对乔青叶竖起了拇指头。
后来,曹大山虽然还和乔青叶闹离婚,但没有以前那么激烈了,只是三、五个月才回来一趟,在家住上那么一个晚上又猴急似的匆忙忙赶回城里。乔青叶又大包小包地让曹大山给干妹子捎乡下的土特产,乔青叶逢人就乐陶陶地说城里的那些食品就跟乡下的垃圾一样,都是农药激素什么的喂出来的,那是人吃的,像干妹子这种嫩的掐出水的妹子还是多吃乡下的土特产好。
二愣子看见过曹大山的干妹子,一个清纯的女孩子,那眉宇间的神情跟冯小翠有几分相似。二愣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咋去做发廊女,咋心甘情愿地跟定曹大山这样的包工头。
这时,曹大山一眼瞥见了二愣子,他叫了声:二愣子。
二愣子佯装什么也没听见,扭过头去,朝另一条土路拐去。对这个曹大山二愣子在心里还真瞧不起他。可村里人不这样认为,他们都认为曹大山有本事,不仅让发廊妹像蜜糖似的粘着他,还摆平了乔青叶。让两个女人都围着他团团转。这两个女人都长得跟蜜桃似的。
志远,上学。乔青叶亲亲热热地说。
二愣子身子一震。张志远是二愣子的大名。他多久没听人叫他的大名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喊他二愣子,奶奶喊他二愣子,村里人喊他二愣子,老师同学们也喊他二愣子。以前只有同桌冯小翠一字一字地叫他的大名:张——志——远。冯小翠的声音很好听,在二愣子的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从那时起,二愣子心里对冯小翠就有了一种很特别很温馨的感觉。可现在冯小翠跟他闹翻了,也怪腔怪调地叫他二愣子了。二愣子一听冯小翠的声音心里就堵得难受。
这个乔青叶还牢牢记着他的大名,还叫他志远。有时连二愣子也忘记了自己的大名。
青叶婶。二愣子有些激动地应了一声。
志远,和青叶婶一道走,说说话儿。
噢。二愣子应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拐向了乔青叶这边的土路,和乔青叶走在一起。
志远,天冷了,要穿暖和点,可别冻着了。乔青叶见二愣子的衣服单薄了些,关切地说。
二愣子心中一暖,似乎很久都没人这样叮嘱关心过他。奶奶永远是那么一句千年不变的话:二愣子,天冷了,记着穿衣服。
我记着青叶婶的话。二愣子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二愣子,你咋对你大山叔有成见了,倒跟你青叶婶亲热了。曹大山粗声粗气地说。
去你的,人家都长成大小伙子了,都能娶房媳妇了,你还成天叫人家的小名。你说,志远的心能跟你热乎嘛,能从心里叫你大山叔嘛。你一个包工头大老粗,成天只知道和红砖啊钢筋水泥的打交道,你咋懂得别人的心!乔青叶轻轻地擂了曹大山一拳,娇嗔着。乔青叶的目光和二愣子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忽然意识到二愣子在场,脸腾地红了。
二愣子呆了一下,这个样子的乔青叶很美很美。那年冬天,一个漫天飞舞着雪花的下午,新娘子乔青叶围着一条粉红色的纱巾,娇嫩的漂亮脸蛋泛着丝丝羞涩,顶着片片晶莹的雪花天使般地把自己呈现在迎亲的躁动的人群面前。所有的人都感到面前豁地一亮,连呼吸也忘记了,突然就寂静下来,几十双眼睛一起凶巴巴地紧盯着新娘子乔青叶。乔青叶羞红了脸,扭着腰肢逃离了迎亲的人群。突然有人使劲咽了咽口水,喊了声:有才,咋不放鞭炮呢?
一个叫有才的半大小子慌里慌张地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点长竹竿高挑起的一串长长的鞭炮。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时,有人喊了声:这个曹大山,咋这么有福气,娶了个画里的女子。
当年二愣子也在这迎亲的人群里,那时的乔青叶真的很美很美,二愣子觉得乔青叶比画里的女子还要美上好几分。那时二愣子心里埋下了一个朦胧的念头:自己将来找女人的话,也要找乔青叶这样的只有画里才有的女子。
当年“有才,咋不放鞭炮呢”这句话很快成了村里人取笑曹大山和乔青叶的一句口头禅,也成了村里人形容女人漂亮的一句歇后语:有才——咋不放鞭炮呢。那时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日后曹大山会和这画里的女子乔青叶闹起了婚变。
二愣子想起了当年新娘子乔青叶进门时的情景,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
志远,你在笑青叶婶!乔青叶捕捉到了二愣子的笑,她拉在了曹大山的身后,突然贴近了二愣子,悄声问:志远,你笑青叶婶什么呀?
二愣子摇了摇头。
志远,不老实的话当心青叶婶打你的屁股。乔青叶轻轻地扬起了手。
我想起了当年青叶婶当新娘子时的情景。二愣子又笑了一下,轻声说。
哦。乔青叶也笑了一下,脸又腾地红了。
青叶婶,你真的很美很美……二愣子把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志远,你青叶婶真的很美很美,跟画里一样?
二愣子点了点头。
志远,你真的喜欢青叶婶?
二愣子点了点头,脸腾地红了。
你大山叔不喜欢画里的人了,志远,你喜欢青叶婶就把青叶婶娶回家!乔青叶突然大声地说,像是说给二愣子听,又像是说给曹大山听。
青叶,当着二愣子的面,你说这种抠气话干吗!曹大山有些生气地说。
青叶婶,我一定把你娶回家。二愣子一字一字地说。二愣子猛然间觉得自己真的一下子长大了,像雨后的春笋,猛劲往上蹿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底莫名的欲望。
二愣子,想女人了,到时让你青叶婶给你说房媳妇。曹大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志远还要读书上大学,将来寻个城里书香人家的好女儿,不像你曹大山也就这点儿出息。乔青叶揶揄道。
青叶,当着二愣子的面,你把话头又扯到那了。曹大山被扫了兴致,生气地说。
天地间仿佛突然就寂静了下来。
晨雾越来越浓,粘在人的身边,将人团团包围着。土路似乎在田野深处迷失了,看不到尽头。飘来荡去的晨雾将原本空荡荡的田野填得满满的,一些草垛在隐隐约约地闪现着。身后的村庄已有了早起的人声,隔着无尽的晨雾仿佛恍如隔世。二愣子瞄了一眼乔青叶,又看了看曹大山,两个人的面孔在雾中藏得很深,似乎在各想各的心事。
二愣子突然觉得生活中的人都被这迷雾藏起来了。乔青叶、冯小翠、妈妈、爸爸、曹大山……还有自己,都把自己藏得越深越好,不让别人轻易看到自己。
乔青叶也看了二愣子一眼。
志远,等你青叶婶得空了,青叶婶给你织套毛衣。志远,瞧你身上的这件毛衣还是彩蝶嫂当年织下的,这袖口都脱线了。
青叶婶,谢谢啦!我妈织的这件毛衣还暖和呢。二愣子推辞说,他突然有些紧张,他真怕自己这么一说乔青叶就不给他织了,他心里特想拥有乔青叶一针一线亲手织的线衣。
志远,青叶婶得空了一定给你织套线衣,跟彩蝶嫂织的一样暖和。乔青叶又看了二愣子一眼,说。
谢谢!二愣子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那时夜深人静,二愣子一觉醒来,总发现妈妈坐在床头不是飞针引线地纳鞋底,就是一针一线地织毛衣。夜晚柔和的灯光也洒满二愣子心底的每个角落。如今,二愣子在漆黑的夜里一觉醒来,却再也寻觅不到灯光下妈妈的身影,只有枕边的孤单和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痕。
二愣子的双眼不知不觉潮湿了。
二愣子,你妈抛下你一走这么多年,一点音信也不见。二愣子,不要再记恨你爸了。你爸好歹还供着你上学读书。曹大山挠了挠头,突然说。
曹大山的话像在二愣子心里砌了一垛墙。
一提起妈妈,二愣子心里就堵得慌,难受得慌。爸爸和妈妈离婚后,妈妈成天以泪洗面,没多久妈妈就只身一人去浙江打工去了。一晃几年过去了,妈妈不仅没回来过一趟,连个音信也没有。但听邻村的同在浙江打工的人说二愣子妈妈嫁了个本地瘸腿的老头,那老头家里很有钱,但那老头嗜酒如命,一酗酒就六亲不认,就对二愣子妈妈下毒手。当地人都以为这女人跟这瘸腿的老头过不了几天,但二愣子妈妈硬是咬紧牙把日子挺了下来。都不明白这个外地的女人到底图个啥,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充当这老头发泄酒疯的工具,自己糟蹋自己!
村里人也看不懂。
有时奶奶冲二愣子说,你那个狠心的妈,也不回来看看娃儿,好像娃儿不是她亲生的。
二愣子说,奶奶,妈妈有自己难处,我一点儿不恨妈,妈妈恨爸!我也恨爸!是爸让妈妈活得不像个人样。
只有二愣子明白,妈妈虽恨爸爸,但心里藏得最深的还是爱。妈妈这样糟蹋自己,是因为始终放不下自己心中对爸爸的爱恨。当年爸爸和妈妈相爱,那时爸爸家一贫如洗,妈妈不顾自家人的决然反对,与家人决裂后毅然嫁给了爸爸。
儿大不由娘,二愣子,你爸是有错,可你不能一辈子记恨他。他可是你亲娘老子啊。老天啊,我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奶奶呆了一下,就伤心地哀叹着。
对爸爸二愣子心里填满了恨,自从他和妈妈离婚后,二愣子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二愣子爸很少回家,有时匆匆回来住上一宿又急匆匆地走了。二愣子从不和他说话,甚至吝啬得不去看他一眼。他和爸之间不仅隔着一道山梁,还像隔着雾茫茫的天地。
有几次,二愣子爸看着儿子倔强的身影,张了张口,虚弱地叫了声:二愣子……再也无话。
奶奶在一旁叹息说,二愣子,快喊你爸!二愣子,你做儿子的怎么能不认你爸呢!造孽啊!张家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
二愣子一闪身到了屋子外面。
你们男人的良心真让狗给吃掉了。彩蝶嫂容易嘛,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在外打工,不回来肯定有自己道不出的苦衷。母子连心,彩蝶嫂走到那心里能不揣着志远嘛!可彩蝶嫂的苦处难处你们这些男人谁懂啊!乔青叶白了曹大山一眼说。
二愣子感激地看了看乔青叶,他觉得青叶婶和自己的心是相通的,青叶婶的这番话也是自己掖在心坎里的话。
在村里,妈妈不仅是个要强的女人,而且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爸爸和妈妈离婚后,妈妈像被彻底打垮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后来妈妈不愿面对村人复杂的目光,独自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有那么几次,二愣子接到过一个奇怪的电话,对方先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在屏住气息等他说话。二愣子刹那间明白了,他急急地叫了声妈妈……泪水泻了下来,二愣子多年憋在心里的许多话一下子涌上来,就像泄洪时却怎么也打不开闸门,情急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电话是一阵无声的啜泣声。接着无声地挂断了电话。
是妈妈。二愣子捏着话筒呆立了许久。
后来,二愣子按来电显示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被告知是公用电话,电话里是一片嘈杂的人声。
后来,妈妈又用不同的公用电话给二愣子打过好几次电话,妈妈在电话那边还是一句话不说。有次二愣子急了,说妈妈,我知道您在外面过得不好,妈妈,你还是回来吧。又是一阵无声的啜泣,接着妈妈就无声地挂断了电话。
妈妈打来电话的事,二愣子对谁也没提起过。
青叶婶,我妈打过几次电话回来,我对奶奶也没提起过。我妈不愿回来再面对这让她伤心的地方……二愣子突然有了一种向乔青叶倾诉的欲望,这几年发生的许多事一直压得他心慌慌的。
二愣子,不要再记恨你爸了。你爸是打心里爱你的……曹大山说。
我恨他干什么,我早已不拿他当什么爸了,我只有妈妈。二愣子剜了曹大山一眼。
二愣子那一眼让曹大山在心里猛地打了个激灵。曹大山惊愕不已:二愣子这孩子埋在心里的恨咋这么深!
谁都没有再说话。四周一下子安静起来,只听见三个人湿湿的脚步声。这种安静藏在晨雾中,一下子变得很可怕。
晨雾又浓了几分,围着他们三人转来转去。二愣子觉得自己怎么也走不出这浓雾的包围。
国道在前头若隐若现,镇上隐约的嘈杂声在迷雾中听起来有些不真实。二愣子加快了步子,想远离曹大山,可他瞄了一眼乔青叶后,步子又缓下来。
一阵手机的铃声突然打破了眼前的寂静。曹大山瞟了乔青叶一眼,就到一边接起了电话。
干妹子。是你呀。
我也想你。是好想好想的那种!
干妹子,你哪里想呀?
哈哈哈,我坏我坏……
我快到镇上了。
你干姐送我上车呢!你干姐还捎了一大包吃的给你。
好好好,我代你谢谢干姐。
中午你去车站接……
二愣子瞥了神采飞扬的曹大山一眼,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乔青叶,但乔青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羞耻与痛苦还是让二愣子一眼捕捉到了。
二愣子突然十分同情起乔青叶,这个曹大山竟然敢当着青叶婶的面调情,在青叶婶的心上扎刀子。我要是娶了青叶婶,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决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与伤害。一想到娶青叶婶,二愣子的脸突然躁红了。娶青叶婶的这种念头在他心里一个劲地疯长。
乔青叶这点根本无法和妈妈比。在爸爸面前,妈妈始终保持着自己做人的尊严。妈妈的这种尊严让爸爸从不敢拿妈妈不当人看,他甚至对妈妈产生了莫名的敬畏。二愣子又有些生乔青叶的气。在曹大山面前,青叶婶为什么不能像妈妈一样让尊严说话呢!
曹大山,当着青叶婶的面,你就和那个发廊妹打情骂俏的。曹大山,你还是人嘛!二愣子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冲曹大山喊了一声。
曹大山吓了一大跳,叭地一声关了手机,停下身子怔怔地看着二愣子问,二愣子,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乔青叶也像不认识似的,怔怔地看着二愣子。
我是替青叶婶抱不平,村里人都说青叶婶是一枝鲜花,你曹大山不过是一堆走运的牛粪。想不到你这牛粪还反过来嫌弃鲜花。二愣子挺了挺胸说。
哈哈哈……曹大山突然大笑起来,说,二愣子,你青叶婶都说你能娶房媳妇了,你大山叔说你还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二愣子,你个毛孩子懂什么呀!哈哈哈……二愣子,等你那天真的长大了,你就会像我一样!像你爸一样!不会嫌媳妇多的。媳妇嘛,是男人的面子嘛!二愣子,村里人说的一点没错,我曹大山是一堆牛粪,我这牛粪上还插了两枝鲜花,可村里的那些牛粪上面插过鲜花嘛?!他们一个个干瞪着眼,嘴巴里不干不净地骂我和你爸,心里不知有多羡慕我和你爸呢!二愣子,你妈一点不像你青叶婶,不能做到与人和平共处,眼里容不得沙子,你爸是被你妈逼紧了才走到离婚那一步。你看你青叶婶,现在比村里的那些女人都活得好:吃的穿的用的那样都不愁,我没让你青叶婶受一丁点委屈。二愣子,你再看看村里的那些女人,日子过的皱巴巴的那叫日子嘛……
二愣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愤怒,他想骂曹大山,可他努力地张着嘴巴,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大山,你怎么能跟志远说这些话呢,志远还是个孩子。乔青叶嗔怪地说。
曹大山挠了挠头,突然就不吭声了。
不会的,长大了我不会变成曹大山一样的男人。长大了我不会变成一个坏男人的。但人会变的,从前爸爸和妈也很恩爱。爸爸刚去城里做泥水工时常回家,走时还恋恋不舍的,后来做了包工头爸爸不知不觉回来得就少了,人也变了,偶尔回来心神不定地住上一宿又匆促地赶回城里,再后来慢慢地传出爸爸在城里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难道人真的会变……二愣子有种说不出的莫名的恐惧。像在激流的漩涡里苦苦挣扎着,二愣子有些绝望地看着乔青叶,这种恐惧与绝望到底来自哪里,二愣子自己也说不清。
天地间仿佛又寂静下来,只听见三个人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一轮毛茸茸的红太阳突然跃上了远方的山顶,阳光嫩生生的,在迷雾中闪现着。
国道在前头显现着,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车辆。镇上的嘈杂声越来越真实。也许马上就要离开家了,曹大山猛地感到精神一振,他呼出了一团长长的雾气。
青叶,钱不够用了就给我吱一声,我立马打钱到你的账户。曹大山豪气万丈地说。又似乎在无话找话。
乔青叶不接曹大山的话,她猛地转过身,看着二愣子轻声说,志远,有空的话上青叶婶家,跟青叶婶说说话儿,你青叶婶一个人在家闷得慌。
二愣子感到自己的心要跳出胸膛了,他看了看尴尬的曹大山,又看了看神情淡定的乔青叶,突然有些挑衅地说,青叶婶,我一准上你那儿去,陪青叶婶说说话儿。
二愣子又瞥了曹大山一眼,突然对乔青叶伸出手说,青叶婶,咱俩拉钩!说话算话。
乔青叶愣了一下,突然就好看地笑起来说,好,拉钩!乔青叶的小拇指就和二愣子的小拇指紧紧勾在一起。
勾着乔青叶的小拇指,二愣子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
志远,你青叶婶一个人在家,不像你大山叔在城里天天有干妹子陪着说话解闷。乔青叶讥讽地说。
青叶,你今天怎么啦?怎么当着二愣子小孩面说这种怄气话。青叶,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曹大山生气地说。声音一下子变了调。曹大山一肚子气似乎窜到了嗓子眼上。
曹大山,我说的那样不是事实,你在城里不是成天有干妹子陪着说话解闷!你替我想过嘛,我一个人苦熬过了白天,那黑灯瞎火的长夜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你懂嘛!我想上城里你还一个劲地拦着我。你不就是怕我碍着你,你好和你干妹子风流快活。曹大山,我乔青叶这过的什么日子,我这图的是什么呀……乔青叶说着就轻声哭了起来。
曹大山有些不知所措。
气氛一下子僵了起来。
二愣子怜悯地看着乔青叶。乔青叶伤心流泪的样子更加楚楚动人。
太阳已升到了一竿子高,突然就焕发出万丈光芒,阳光在雾气中折射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冬天的早晨!
青叶婶,我陪你说话。和你做伴。你就不冷清了!二愣子大声地说。
青叶婶有志远陪着说话做伴。青叶婶就不冷清了。乔青叶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破涕为笑。
到了镇上,看着脸上有了笑容的乔青叶,二愣子曾经被冯小翠掏得空落落的心被乔青叶填得满满实实的。
与乔青叶、曹大山分开后,二愣子有些不舍地上了另一条通往镇里的路。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
分手时,乔青叶突然转过身走近二愣子,抻了抻二愣子后背的衣服。二愣子后背的衣服不知何时有了皱褶。
乔青叶的这个细心的动作让二愣子心中一热。从前妈妈也常去抻他后背的衣服,把他后背衣服的皱褶抻平。
二愣子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愣子最后深深望了乔青叶一眼。
下面的故事是乔青叶一次又一次向村里人叙述的这天深夜发生的事情全部经过。
这天深夜,寂静的夜仿佛收敛了所有的声音,静得让人不安。乔青叶就在这样的寂静中醒来了,一缕缕朦胧的月光透进来,又被窗帘打了折扣。乔青叶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她猛然发现床前伫立了一个黑影。有那么片刻,乔青叶以为遇见了传说中的鬼,吓得魂都飞出了屋外。乔青叶一动也不敢动,她猛地想起鬼是最怕灯火的。乔青叶哆嗦着悄悄地伸手去按下了床头灯的开关。
灯光亮起的那一刹那,乔青叶的心也蹦到丁嗓子眼上。灯光亮起后,那黑影不但没消失,而是真真切切地立在床前。
是二愣子。乔青叶反复用力揉着眼睛,不错,真是二愣子。乔青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黑影是二愣子。
二愣子,怎么会是你?这么深的夜里你来我家做什么?二愣子,你又是怎么进我家的?二愣子,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二愣子见被发现了,傻呆呆的一句话不说。
二愣子,你快说话呀。乔青叶开始缓过神来,二愣子还是个孩子,她怕吓坏了这孩子,一个劲地说,二愣子,坐坐,和青叶婶说说话……
青叶婶,对不起,我做错了,我罪该万死……二愣子丢下了这句话,突然发疯似的跑出了房间,一头扎进了漆黑的夜里。
二愣子这孩子到底是咋回事?乔青叶不放心二愣子,想把二愣子送回家,交到他奶奶手里。乔青叶忙披着衣服冲到了屋外。
二愣子早已不见了,二愣子一下子消失在黑夜深处。
二愣子,快回来,青叶婶不怪你,青叶婶送你回家,二愣子……乔青叶一声声地嘶喊着。
乔青叶的喊声惊醒了整个沉睡的村庄。村里人纷纷起床,从四面八方涌向乔青叶家。
村子沸腾了。
乔青叶的邻居梁霜花第一个赶到乔青叶家,她一眼就看到了被二愣子丢弃在地上一把锋利的刀子,二愣子就是用这把锋利的刀子从门缝里拨弄开了乔青家的门闩,溜进了乔青叶的房间。
梁霜花说,她躺在床上听见了刀子拨弄门闩的响声,她以为是老鼠弄出的声音,所以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一时大意,倒害苦了乔青叶。乔青叶在房间里对二愣子说的那些话她躺在床上句句都听到了。
梁霜花还说,乔青叶看见她就像溺水的人捞着了一根救命草,倚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说,霜花嫂,快去找二愣子!我要把二愣子送回家,交到他奶奶手里。青叶这女子就是心太好,心太善了,你看她对她干妹子那个好,换了别个早拿刀子砍了干妹子。
一村人唏嘘不已。
二愣子不见了。
乔青叶哭喊着让村里人帮忙找二愣子,她不怪二愣子,二愣子还是个孩子,是孩子就有做错事的时候。她一定要找到二愣子,把二愣子送回家,交到他奶奶手里……
一村子人帮着乔青叶四处找二愣子。不找到二愣子,村里人都觉得自己像亏欠了乔青叶似的。
一村子人都找不着二愣子。
乔青叶这几天迷迷糊糊地发着烧,说着梦话。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乔青叶清醒时说她一定要找到二愣子,把二愣子送回家,交到他奶奶手里……迷糊就喊鬼,鬼,我见鬼了……
梁霜花一直尽心尽力守护在乔青叶的床前。
二愣子的奶奶颤着身子来到乔青叶床前,给乔青叶赔礼道歉。
乔青叶那一阵正好清醒,她流着泪哽咽着说,我对不起奶奶,我没有把二愣子送回家,交到奶奶您的手里……
二愣子的奶奶说,张家造的孽太多,怎么能怪你呢。青叶,奶奶对不起你,向你赔罪,奶奶给你跪下了……
二愣子投了水,尸体是村里人几天后在一处水塘边发现的。
二愣子这孩子没妈养没爸教的,才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村子人说。
青叶这么心善的女子,咋遭了这场劫难!村里人还说。
乔青叶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仿佛有一个黑影在晃动着。村里人替乔青叶请来了神婆招魂驱鬼,乔青叶才慢慢合上眼睛。
二愣子爸爸赶回村子处理完儿子的丧事,要接二愣子奶奶去城里的家,二愣子奶奶不认儿子,将儿子赶出了家门。
二愣子——回家噢——二愣子——跟奶奶回家——二愣子不害人了……这天凌晨,二愣子奶奶颤巍巍的喊声突然打破了村子的寂静,在村子上空回荡着。
曹大山赶回了村子,将病怏怏的乔青叶接去了城里养病。
二愣子——回家噢——二愣子——跟奶奶回家——二愣子不害人了……每天的凌晨,二愣子奶奶颤巍巍的喊声第一个打破了村子的寂静,在村子上空久久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