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五月桑葚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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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戏言

那日午后,冬日的阳光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华丽而温情地散落在院子里,我突然心血来潮,不由分说地拉着中午的手去逛大街。中午在这方面很绅士,一向有求必应任劳任怨,他会一心一意地陪着我逛街,不逛到我两腿发困决不鸣锣收兵。

我和中午手挽着手走在织网似的人流里,我发现中午像一尾鱼突然从我的身边悄无声息地游走了。我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四处寻找中午,一种孤单从心底漫上来,心头还颤过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发现自己是个多么脆弱的甚至没出息的女子,似乎时刻需要中午陪伴左右。我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中午其实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只不过他半蹲在一个乞讨者的面前,一边从裤袋里往外掏着钱包。那个乞讨者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局促地低着头,屈膝跪在地上,她面前的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求助一元钱吃饭。

中午是要给乞讨的女人施舍一顿饭钱。

我冲过去时,中午一边要那个女人不要跪着乞讨,一边从钱包里找钱。我差点笑出声,中午是学哲学的从事的也是哲学方面的工作,但在生活中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中午崇尚庄子,他说他有朝一日要做庄周梦中的那只蝴蝶或庄周眼中的一尾快乐的鱼……每当这时,我便大声地唱:我是一条快乐的鱼,我怀念早已远逝的时光,那时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人是讲道理的……我看到中午的双眸里霎时盈满了忧郁与感伤。我喜欢中午的忧郁与感伤。这年头,懂得忧郁与感伤的男人简直凤毛麟角了。

在中午的抗议声中,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中午拖到了街边的一个角落里。

梁晓雯,你到底要干什么?中午睁圆了眼睛,将我从头至脚看了一遍,气咻咻地说。

程中午,你知不知道,你在向一个骗子施舍爱心。

骗子?求助一元钱吃饭的人会是一个骗子?!中午笑了,那笑里夹着几分讥讽。

行骗者就是利用了你这种心理来行骗的,晚报前阵子就连续报道了这方面的新闻,提醒广大市民且勿上当受骗。

骗子?谁才是骗子?!晚报就是专门欺骗市民的大骗子。中午的嘴角又溢出了几分讥讽。梁晓雯,你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应有自己的头脑与思想,正确地去判断晚报上的那些新闻报道。说实话,有时我倒愿意相信骗子的话,而不愿去听信晚报上的那些新闻。

我知道中午对本市的媒体一向颇有微词,他一向痛斥那些失真的新闻纯粹是在造假。前两天中午还对我抨击晚报上的一条金融危机家政清洁工年前现淡季的新闻,他指着“家住星园林居的一位胡先生请清洁工从以前的每月四、五次减少到两次……”那一段,敲打着电脑桌面笑着说,这个黄记者真能胡编乱造,据我所知,这个星园林居还是个刚开发的新楼盘,第一批业主也是刚拿到新房钥匙。照这个黄记者的水平,卫星不用火箭发射就能飞到天上去……我当时被逗笑得前俯后仰,笑过后也觉得这黄记者造假的水平太差劲了。

但这回中午在偷梁换柱。我和他在说求助一元钱吃饭行骗的事,中午却拿晚报的假新闻来说事。

大街上求助一元钱吃饭的人不用说都是骗子,他们利用人的爱心来行骗。

我看她根本就不是一个骗子。中午看了我一眼说,按照正常的逻辑思维,一个骗子不会去骗这区区一元钱。

中午又和我拧上了劲。

中午,你说说,要骗多少钱才叫骗子。

如果一个骗子想要骗钱的话,大概不会打这区区一元钱的主意,你看看,走过她面前的人有几个上去施舍钱那怕一元钱的,这样她一天下来能有多少收入。也就十来二十元,一个骗子寒风中在地上跪上一天才骗上一、二十元,一个骗子的胃口一、二十元就满足了?这骗子的行为不让人从心里替她感到难过嘛!我要是想当骗子的话,才不干这种一次骗一元钱的蠢事呢,我一次骗上几百上千元才叫合算。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中午的话,中午的话听上去也不无道理。一个骗子一次不去骗几百上千元,而来骗这区区一元钱,何况施舍的人也不多,一天下来也就一、二十元收入。他还会为了这一、二十元钱去骗人吗?!

骗一元钱的也是骗子,已有一些人上当受骗了。中午,像这种事情,你不能用生活的逻辑来诠释它。我的倔劲也上来了。

那我也认为他们是骗子,专骗一元钱的骗子。

他们本来就是骗子,利用市民的爱心来行骗。

梁小姐,今天我也当回骗子。尊敬的梁小姐,我向你求助一元钱吃饭。中午突然嬉皮笑脸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打落了面前的这只手。

程中午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说,梁小姐,既然你不想施舍给我,那你不妨去施舍一元钱给别人吧,看她到底是不是一个骗子。说着中午从钱包里翻拣出两张一元钱,然后攥着我的手穿过如织的人流,回到了那个乞讨的女人面前。我和中午各自将一元钱放在了女人面前。我想说点什么,中午却握着我的手没入了人流里。

中午带我上了十字路口的天桥。站在天桥底上,我们倚着半人高的栏杆,打量着都市的远远近近,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冬日的都市弥漫着阳光的温情。

晓雯,今天下午我们就站在这天桥上看风景,看那个乞讨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一个骗子,好吗?

我点了点头。我无法拒绝中午。中午是一个追求完美的男人。我一直欣赏这样的男人。

如果这个求助一元钱吃饭的女人是一个骗子,我就做那只庄周梦中的蝴蝶,从天桥上飞下去,同你和这个世界作个彻底的告别。中午嬉皮笑脸地说。

我无言地看了他一声。中午正侧着身子深邃地凝视着那个求助一元钱吃饭的女人,留给我的是一个蓄满冬日阳光的脸部的轮廓。我一直认为中午身上有一种令我着迷的东西,那就是一份执著与诚挚。这份执著与诚挚让我对生活时刻充满着幻想与向往。

都市的楼越来越高了,天空越来越拥挤了,我和中午一面欣赏都市的风景,一面朝求助一元钱吃饭女人的那边望上一眼。

突然,中午用胳膊捅了捅我,示意我看那个乞讨的女人。那个乞讨的女人正收拾面前零散的几元钱,起身走了。我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她一准是上饭店吃饭去了……中午喃喃自语。

那个乞讨的女人转过一个路口,换了另一条街道,又开始了乞讨。

这回,那个女人在地上写的不是求助一元钱吃饭,而是求助一元钱回家。我笑着说。

没想到这个女人真是骗钱的。中午盯着天桥下的人流说。

那个女人本来就是骗钱的,只不过她让人的爱心变得廉价了……

不等我把话说完,中午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像一只蝴蝶迎着冬日的阳光从天桥上飞了出去,一直落在天桥下来来往住的车流里。

我目瞪口呆,两只手攥紧了栏杆,像有一把锐利的刀子捅进了胸口,我在心底惨叫了一声,我没想到中午会用这种方式同我和这个世界作了彻底的告别。

在后来那些个令我疼痛的日子,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把中午天桥上那句告别的话当成了一句生活的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