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蓝印花土布似乎比江南还要多,多得像制造蓝靛的蓝草,不是兰草是蓝草——蜡染蓝布本来就是湘西苗家的家常布,苗女们穿着它赶场或访亲。沈从文笔下不时出现一些穿“毛蓝衣”的妇人,在沅水辰水那些篷船上,运向山外的湘西物产除了桐油、牛皮、猪鬃毛、五倍子之外,也有一些东西——蓝靛,染衣的蓝靛也是湘西出的最好。
我对蓝靛并不陌生,三四岁,也许五六岁的时候,江南乡下仍然有染衣匠,在洪水一样泛滥的菜花丛里,在云朵一样漂浮的芦花丛中,总能看见一个民间艺人挑着细篾箩筐从颤颤悠悠的板桥上走过,走进那个乡愁弥漫的村落,然后轻轻吆喝一声:扎青——染蓝!或者放开粗哑的嗓子唱上一曲《染衣小调》:
我有一棵草,染得蓝如宝,穿得化化烂,颜色依然好几十年过去了,这样的吆喝与吟唱渐行渐远,却并没有消失。现在不用吆喝,那片蓝印花土布浸透南方的阳光和雨露,像一面蓝色的旗帜,正在湘西越来越多的古镇老街上升起——在沅陵和芷江,在凤凰和吉首,蓝印花布染坊就像雨后乡间的蓝草,一丛丛萌发,生生不息。是蓝草,不是兰草,比兰草青嫩,也比兰草芬芳,乡土的农耕的芬芳,古人早就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就是说,蓝靛与青黛从来都是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凤凰的街头有好几家印花布店,都是那种被张爱玲称为国色的“蓝”,沈从文形容北国冬日干冷无尘的蓝天为“正蓝地如同二蓝竹布样”。“二蓝竹布”是什么蓝?这是很有讲究的,有二蓝必有头蓝,取蓝色必定要采蓝草——南方的山野蓝草遍地丛生,春天割下的蓝草染衣,叫头蓝,是最深的蓝,可染冬衣或年老妇人的衣物。割第二遍的蓝草就是二蓝,此时季节已到清明,雨水繁盛,它的蓝色要清淡一些,是被南方的雨水洗淡了。此种二蓝适合染夏衣或少女春天的衣裳,这种蓝其实有点接近于青黛,如果要说它是蓝也行,就是“春来江水绿如蓝”的那种蓝。蓝草其实在南方野外多的是,我们用来治感冒的药物板蓝根,就是蓝草的根,这种草全身都是宝,它的根可做药,它的叶可染衣——第一遍染成深蓝,第二遍染成二蓝,第三遍染成鸦青,其实就是青黛,再染下去就是月白了。那些沉淀的蓝色就是蓝靛,也是用来做眉笔的。其实在湘西,能染衣的草远远不止蓝草,比如茜草与茈草,比如红花与黄栀,都是可以用来染衣的植物。这些青葱的植物我写起来满目清香,你穿着由这些植物染成的衣裳也有一股不易消散的草气药香,你遍身都是草香,或者说浑身洒满青草的汁液。
蓝草在民间遍地生长,是哪一个爱美的女子第一个在这青青嫩草中发现了它?采下枝叶浸泡入缸,再洒上石灰沤烂,就制成印蓝布的染料。那些走村串乡的民间染布艺人,一双手是蓝色的,像传说中的神仙,蓝衫上常年飘散着烟一样的气息,那就是蓝色的气息。若印花,仅仅有蓝靛还不够,还需要驴皮拓版、桑树皮漆版,或者枣木夹版,最美丽的印花土布就在最简陋的手工作坊里染出。在农耕岁月深处,它装饰着婚嫁与生育、乡风与民谣、五月端阳与正月元宵——据沈从文考证,“蓝底白花的一种,宋元时就有材料说名‘药斑布’,就染法说名‘浆水缬’。”他在《花花朵朵坛坛罐罐》里提到“蓝底白印花布的历史发展”,提到“夹缬”的制法就是“用镂空花板把丝绸夹住,再涂上一种浆粉混合物,待干后投入染缸加染,染后晾干,刮去浆粉,花纹就明白现出”。沈先生所说的“夹缬”应该是江南的印花蓝布,而湘西的印花蓝布全都是蜡染——工艺一致,画龙点睛之笔就在于这块小小的蜡:一把特制的蜡刀,蘸上熔化的蜂蜡,在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白布上画出花纹图案,然后将画好的白布浸在染缸里染色,再将染了色的布经沸水去蜡清水漂洗摊平晾晒,便成为一幅幅蜡染花布。蜂蜡附着力强,容易凝固,也易龟裂。蜡染时,染液便会顺着裂纹渗透,留下人工难以描绘的冰纹,清新自然的图案,妙不可言的美感,青黛蓝靛的花布风行一时,是自然而然的事。
走过湘西一家又一家蓝印花布染坊,伸手抚摸,一抹最中国的情感会从心头掠过,蓝底清纯、白花朴素,质朴的手感,自然的纹饰,这不是在表演与装点,这是乡居农耕生活里必不可缺的物品,与男婚女嫁乡风民俗联系在一起——窗帘、头巾、包袱、帐幔、兜肚、围嘴,巧夺天工又浑然天成,离不了廊檐下的花花草草,也离不开传说中的才子佳人。解说成为多余,只能用手抚摸,只能毫无来由地喜爱——爱这份怀旧的旧、返璞归真的旧,爱它的温和与沉静、暧昧与抒情,还有洗净铅华之后的质朴和日常生活中的诗意。
蓝——最古典最温情的汉字,蓝——最迷人最诗意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