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许是人间多情恼:纳兰容若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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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流正年少

绿了江南岸的春风,度了巍巍的秦岭,闹醒了沉睡的皇城。

两年前的那个春天,纳兰因不期而至的寒疾错失殿试。纳兰犹记得,那年温柔的三月风拂过了新科进士的朱袍下摆,抹红了万春园里樱桃的脸,却迟迟不肯到纳兰幽深的小筑赴那一场短暂的邀约。

两年过去,那些灰暗的寂寞终被枝头红杏驱走。此时,少年的纳兰脸上除了酽酽的书卷气外,几度春秋悄悄为他描了锋利的剑眉,英挺的鼻翼,平添三分英武之色。

这一年,纳兰刚刚二十出头。读书作文之外的世界显然要奇妙有趣得多,春踏青,秋狩猎,交游沽酒的好时光总是令人流连忘返。

束紧衣,骑骏马,深秋肃杀之际,约三五好友于郊外射箭,原是满州少年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与其说他们在秋日练习武艺,不若说他们在用短暂的奔腾祭奠先祖们马背得天下的那一段腥风血雨。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风流子·秋郊即事》

南方蓼红苇白时,正是北地碧云黄叶季。在这一片郊外密林,春与秋如一对双生子,扮了截然不同的样貌。现在的郊外,不复仲春时节的繁华模样。没有乱花与眼睛缱绻软语,也没有浅草与马蹄此起彼伏的游戏,纳兰眸中的秋是安静的,纵然不是深沉的百尺深潭,也不再是喧闹的叮咚溪流。

如果选一种颜色来描绘这个秋天,金色无疑是被默许的答案。那么,如果用一种声音来形容呢,达达的马蹄声,催人的号角声,还是苍鹰低空掠过的呼啸声?都不够传神。还有,那芦荻凋落的瑟瑟声太过落寞,雨滴空阶的嘀嗒声太过孤寂,那簌簌的落雪声又太过冰凉。

不若无声。

无声中,纳兰听到了秋的声音。

秋水淌过的淙淙声,秋雾沁入毛孔的嘶嘶声,以及秋叶由青转赤之际光影微动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无声中,纳兰由小小的冬郎长成为一个怀有报国之志的青年。

理想的起点,往往是痛苦的开始。纳兰为了他的鸿鹄志,比别家的公子多付出了许多的不眠之夜。挑灯夜战,秉烛夜读,是他一成不变的夜生活。三年,一千多个深夜里,纳兰熟读了《资治通鉴》和古人的言辞,即使渊博如恩师徐健庵也不得不赞叹纳兰已学而大成。日日滴水的积累,有着穿石的惊人力量。《通志堂经解》《渌水亭杂识》《侧帽集》《饮水词》,他短短的一生不过三十多年,却留下了数以万计之言。

彼此,西南有三藩与清廷鏖战,东南有郑经与清廷对峙两岸,入主中原不到半个世纪的清王朝此时腹背受敌。

若纳兰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大可不谈这些舞刀弄棒的血腥事。如果他只是随命运浮沉的耄耋老人,也可于江南水乡择一温柔地颐养天年。可惜,这些都不是纳兰的归宿。七尺男儿,生于未平之世,保家戍国方是人生正途。正像汉时飞将军李广,驰骋沙场五十年,纵使兵败一隅,却是后人历来景仰的报国英雄。

战场与美酒,向来是英雄屹立的两个支点。千军低吼,万马嘶鸣,这般恢宏的气势才趁得上醉卧沙场的冲天豪气。他人眼中炼狱般的战场,于纳兰眼中却像是浴血重生的希望之地。

只是这一份希望来得太过血腥,他的父亲怎能让这般灵秀的爱子远途跋涉走向绝迹?作为慈父,明珠无法眼睁睁地将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可是,京城的温柔乡似也并不那么温柔。

一心向往建功立业而踏上仕途路的纳兰,金榜题名于他是意料之中的。可出人意料的,他竟成为帝王身边的一名捉刀人。纳兰原本一心向往着从进士及第到翰林院庶吉士,在书声墨香里为这个帝国的统一和安定奋笔疾书。可皇帝的金口玉言一出,他的人生规划霎时成了水月镜花。

皇帝侍卫因其贴近皇权,往往被人解读为受宠的信号。世人都惊叹纳兰一脉享受到无上尊荣,连一向精明的权相明珠也陶醉在帝王的信任中沾沾自喜。身为皇帝近臣,纳兰时时体味着皇权的力量与无常。人的命运被无力地握于喜怒无常的帝王心间,这其中的酸楚谁能解?

一日,为皇子们传道授业的徐元梦以不善拉弓为由被皇帝斥责,略一辩驳便立即被抄了家,还连累了父母即刻充军。就在徐元梦万念俱灰时,康熙回转神思又念起了他的种种好处,使人以好语安抚,将他已仓皇上路的父母又追了回来。就是这般随性的反复,徐元梦也不得不感恩戴德。

这就是近臣,听命于皇权,依附于皇权,或许最终为皇权而献身。只是那忽冷忽热的礼遇,如宠物一般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岂是英雄所能忍耐?

用非其志,或许是纳兰一生叹息的根源。

一只向往长空的雄鹰总是被束着翅膀,那种眼巴巴的神色易令人陷入悲凉却无力的困窘中。又或者,纳兰当初便不该选择做一只苍鹰,不该在戴着镣铐时还向往天空的视野和飞翔的高度。

只是,现在的纳兰还不知道未来的路将通向何方。

他这一生中能和着英雄气的节拍长啸而歌的词实在寥寥无几。往后,他将被桎梏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纵有英雄的情结,却没有了英雄的情怀。再往后,那些穿行于他生命的人们将那场英雄梦浇醒。自此,那些英雄情结便似艾叶一般,一点点融化在他微温的愁思中,终酿成一坛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