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儿郎,志在四方。于浊世中翩翩而来,点亮所有人的眼眸。他注定是要流转千年,成为拥有很多故事的男人。
小儿郎,入学堂
冬天出生的孩子,便叫做冬郎。
对女真人的后代,这样的名字听起来是那么的理直气壮。比之现代讲求寓意风水星座血型的繁复起名,那个年代的父母在起名的问题上无疑是逍遥的。女真人,以及其他很多游牧民族的孩子出世后,父亲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就取作孩子的名字。比如,世人皆知的清太祖努尔哈赤意为野猪皮,他的弟弟舒尔哈齐的名字则意为三岁野猪皮。
可是纳兰起名作冬郎,意义却远不止如此。他的父亲明珠时任銮仪卫云麾使,正四品的武职京官,在现代就是负责安保工作的厅级干部了。世人只道纳兰是冬天的小儿郎,可明珠却知生于长安的大诗人韩偓小名也唤作冬郎。如果说韩偓的声名还不足以贯耳,那么李商隐那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则应该增加我们对这位晚唐冬郎的印象。作为韩偓的姨夫,李商隐并没有自夸。“连宵待坐徘徊久”,你能想到这般老成的口吻出自于一个十岁的小毛头?如若不是触怒了权臣,韩偓想必也能凭借一手文章青云直上。
同天下许多父母一样,自学成才的明珠极尽所能地给了小冬郎最好的教育。当年没有幸福的九年义务教育,但纳兰也没有错过教育的黄金时段。《百家姓》、《千字文》、《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由浅入深地走进了他的童年。从此,纳兰有了自己的名字——成德。
成德,看字面意思就知乃父期望。明珠应该是称职的父亲和启蒙老师,他对汉文化的热爱从骨子里遗传给了纳兰。当纳兰稍稍懂事后,有了自己的西席——丁腹松。丁老先生博学能文,又不善变通,老大不小的年纪仍只是个举人,诸般都符合私塾老师的条件。博学能文,可授业解惑;不善变通,可不顾纳兰贵公子的身份而严格要求他。
丁腹松对纳兰的影响远不仅仅在学业上。试想,一个屡试不第的汉人才子该如何发泄一腔愤青思想呢?赋诗讽刺他不敢。康熙五年的黄培诗案十四人问斩,三百人入狱,茶还没来得及冷的事这么快就没了记性?纵观古代史,类似的情况屡见不鲜,而士子们选择的道路却相似得惊人。当李太白遇上了高力士,苏东坡赶上了李定,求佛问道几乎成了他们下意识的反应。李太白折佛坛圣物青莲一朵,笑称青莲居士;苏子瞻斜倚黄州山野之外,自号东坡居士。
丁腹松也难例外。
多年求仕途未果,前半生看尽人世间青目白眼。唯愿后半生得浓夜明月一揽,花田菜地半亩,管它云雾与风雨,守得几卷闲书终老而已。这样的想法或许丁先生从未在纳兰面前透出过一星半点——他不必言语,只看着纳兰温习完了儒家典籍后又钻研道经佛理,任他杂学旁收也不加阻拦。明明灭灭又明明,丁先生心中那盏孤寂的佛灯隐于尘世,留星星点点余烬闪在少年纳兰的心间。
何以见得?字号可见端倪。
成年后的纳兰自取表字容若,号楞伽山人。行冠礼,唤表字,在古代是成年的开始。于古人而言,表字的意义甚至比父母赐予的名还要深远。纳兰取字容若,寓意他于正义外容认旁义,于正统的儒家思想外还有其他智慧的信仰。
如果说名与字更多地受到宗室礼法的限制,那么一个人的号则更像是个人理想的标签。比如欧阳修,初谪滁山时便存了退隐的心思。安于一书、一石、一琴、一棋与一酒间,外加既老而衰且病老翁一名,自号六一居士,流连于醉翁亭不知今夕何夕。多年后,纳兰自号楞伽山人。一句楞伽山人,贵公子的印象弥散,移步换景般地将朝堂上捉刀的纳兰定格到楞伽山,听佛在此讲经,感悟物我两界的交融,而后超然于红尘俗世。
然而超凡脱俗的多半是人的灵魂,肉身在世谁能不食人间烟火?
凡世的纳兰还有明珠的期望和少年的意气在心上,尽管他对八股文也没有特殊的好感,却不免在科举仕途的路上继续奋斗下去。
“补诸生,贡太学”,纳兰的十七岁,三百六十五个日夜,风雨声,读书声,就这样被轻轻巧巧的六个字一带而过,带到人生的另一页。
这一年,纳兰通过了繁复而严苛的考试进入了顺天府学,与汉生学员同堂学习。短短几个月时间,纳兰又告别了顺天府学,被推荐到封建帝国的最高学府国子监静心研习。
在旗人尚武的年代,纳兰得到这潜心从文的机会是无比幸运的。从顺治八年到康熙十五年,清廷对旗人子弟科举的态度反反复复,时而鼓励旗下英才学文,时而又强调不可因文废武。康熙十年,清廷议准满、蒙、汉军旗均可从旧生员内推荐两名到国子监。机缘巧合,纳兰享受到了新制的优惠,才得以顺利进入国子监。
如果评选校史最悠久的学府,始于隋朝的国子监当获第一。如果再加上国子监的前身——太学,整个中国封建王朝的教育史便被一马平川地扫过来。“科甲之道,方为正途”,独尊孔孟的观念自汉武帝时便深入人心。江山易主,王权交替,国子监历尽风雨飘摇,却如一尊守护神般岿然不动,坚定地守着儒生们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千年名校的美誉自然不是靠吹嘘得到的。国子监的学生要面对的作业和考试丝毫不少于现代,几乎每三四日便会有一次巧立名目的考试。囊萤映雪、穿壁引光在这里不过是众生每日生活常态的一小节。在这里,纳兰结识了张见阳、日后的状元韩菼、徐倬等同窗好友,还有当时的国子监祭酒徐元文。
徐元文出任国子监祭酒(相当于校长)后不仅对人才选拔要求更为苛刻,还大刀阔斧地整饬条规,史上称其“崇雅黜浮,足为海内矜式”。然而,即便是如此严格的徐元文也对纳兰赞不绝口,“司马公贤子,非常人也”。彼时,明珠已出任兵部尚书,也即徐元文口中的司马。
十八岁,纳兰走进了乡试的考场。精骑射,善文艺,出身贵胄,世人皆谓举人头衔于他不过囊中之物,却无人得见纳兰悬梁刺股时紧锁的眉头。
“贡明经,举孝廉,成进士”,纳兰的政治生命由此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