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许是人间多情恼:纳兰容若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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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独客单衾

纳兰随康熙的这次出巡经历了真正的北国之春。北国的春天,常常被戏称为春脖子短。寒冬刚过,却依旧有倒春寒来袭,难有江南早春鸟语花香的明媚。纳兰从什刹海的老家一路向北,虽不闻“欸乃”一声,却也见识到了山海相连的壮阔。然而这与他在京城的富贵乡太不同了。

车马劳顿之苦也让他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仿佛是亲人送别了一程又一程,山上水边都有亲人的身影,这漫漫长路终究有亲人一直不舍不弃。

这里说的榆关依渝水得名,其实就是闻名天下的山海关。过去山海关一直被认为是长城的起点,与嘉峪关遥相呼应。康熙帝的这次东巡比十一年前的第一次东巡要盛大许多。

根据当时在清廷的比利时天主教传教士南怀仁所记,东巡包括皇帝、后妃、皇子亲贵及随员侍从,一行总共约有七万人,在沿途行围时还要抽调随围官兵。

一行人马由于使命在身皆是行色匆匆,全身心的奔赴山海关。“夜深千帐灯”则是康熙帝率众人夜晚宿营,众多帐篷的灯光在漆黑夜幕的反衬下所独有的壮观场景。

在没有以假乱真的霓虹灯的年代,纯黑的夜,更像是一个舞台。风吹落,流星舞。地上千帐灯,天上流星落,与繁华对比的是灯火阑珊处的寂寞。

纳兰的寂寞需要留待一个无人的角落,需要自己去舔舐伤口,细细地品尝寂寞的滋味。此刻,帐外风雪大作,连一瞬间的失神也不肯留给他。人群中的热闹往往是孤独的,这一闹惊破了他思乡的情绪。

这个季节的什刹海冰雪已经消融了吧?湖边的虫唱鸟鸣,门外孩童的嬉戏声,夹杂着浅草的笑闹声。忽听“嘭”的一声,纳兰以为那是迎春花开的声音,其实不过是这寒风里的打更声。

用《长相思》的词牌谱思乡曲,更让这思念加重了几分。如果说思乡也是一种痛,那么入夜酣梦就是一支轻微的麻醉剂,可以暂时麻醉那根与心相连的思乡的神经。可生活总是残忍的,它偏要将人从梦境中清醒过来,生生地扯着这条敏感的神经,让这种不能说的痛钻进心底。

“故园无此声”,纳兰于这小令中题下了一份身在他乡的鉴定书,其实他心里又何尝没有一道逆否命题?此声非故园吧。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缄书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卢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临江仙·永平道中》

比之物理距离的疏远,精神世界的寂寥更令人难耐。

古人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时,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沟通的意义,长期缺乏沟通的一对知己终会成为生命中的过客。古埃及的诗千里迢迢地来到中国,只讲了一句,“一个从来不变的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纳兰好似就是这样一个欲语还休的人。凉雨飕飕,引得纳兰的寒疾不请而来。被病痛折磨的纳兰是想寄封家书与最亲近的人一吐为快吧?

可是家书寄出去,不过平添家人的牵挂,于事无补,最后还是自己默默消化了这份思念。本是相互关心的人,以为少给对方增加烦恼便是对他好,殊不知这份假装的冷落要令人更痛上一千倍。

很多时候,人刻意忽略了自己的感受,以想当然的方式对待朋友和亲人,到头来却因多年的疏离与最亲近的人终成陌路。

纳兰说卢龙风景白人头,其实古今中外华发早生者常为多情恼,与帘外风何干?伍子胥一夜白头,心中所念不过一个愁字;东坡居士白日寄情沧海,夜阑风静时也长恨此生。景不为人所动,所以景得以长存,如秦时明月汉时关。而人因无情恼怒,因有情感伤,为踌躇于有情与无情的夹缝间而纠结,所以人最易老。纳兰在药炉前能做什么呢?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听隐约的江水滔滔,眼前浮现的应是小桥流水的家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