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老四讲得很艰难。他每讲几句话都得断一下。很皮实的痰像滚动的碎石,在他喉咙里呼呼山响。他用很响亮的声音去清理,每清理一次,丑儿子都会瞅一阵,丑陋的没有表情的脸上现出淡淡的疼痛的样子。我的心随着滚动,我真担心瞎子老四会突然被噎死,这样我就干不成一件事了,我便又会回到从前袖着手到处转悠的苦日子里啦。我上面的记述是经过整理的,否则你会看不下去,一块儿跟上瞎子老四的浓痰翻动胃肠。
我帮瞎子老四捶背。
火盆上的小茶罐里,清茶煮得嘟嘟响。清香里杂了淡淡的苦味。真爽啊。
瞎子老四垂着头,看上去似乎有些疲倦。
我说:“四爷,盐茶道上的虞乡为啥会败了呢?”
“这就沧桑啊!世事造就人,人也会造就世事啊。那时节提起虞乡谁不知道,就连虞乡有几个漂亮姑娘,人们都数得一清二楚。不过这样也好。现在的虞乡可真清静,好像隔了一世。我死,也可以不死。生界和死界一个样。”
“我这耳朵灵得很,可现在也常叫没边的寂静压得生疼。”
“小伙子,你图了虞乡的啥?我这老朽呆在这儿绝好,可你们嫩伢伢子蹲在这儿,听我讲古经,可荒了光阴了。”
“四爷,我只是想留点旧事儿在心上,现在的世界容不下我这号子人,新事在我肚子里没地方去,我只好听您讲古经了。我觉得这很好,有酒,有烟,有故事,有陈述者和倾听者,多带劲啊。换个地方,这事儿还真少有,您想讲,我还不想听呢。钱要紧呐,人家挣钱,咱挣故事。整个一现代古董吧。”
我和瞎子老四都笑了。
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锯着胡琴。只剩下呼吸和陈说的脸上十分平和。
“是啊,你这娃我还挺喜欢的。换个地方,我还不定想讲呢。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弄点事,可弄了一辈子,成了现在这熊样。一生一世,就像贡爷的箭,唰的一声,等听到箭击靶响,人啊,忽然就中箭倒地喽。光阴似箭呀!”
我们沉默了。
清茶咕嘟嘟煮着。
我觉得清茶的苦香可以把我飘起来。我的脑子忽然乱起来。面前这一切是真实的吗?我是不是变成一个旧日的灵魂,自己诉说,自己倾听。忘记的事情像咣当咣当的钟鸣,把我年轻的岁月敲打成一堆碎片,天大的努力也凑不起了。城里幸福的歌舞厅,无聊的工作,现代,金钱,爱情,多么可疑的事物。连我自己都不是真的了,还有真家伙吗?
我忽然变成了瞎子老四,一脸盲目,内心无比清晰。红尘看透,也不过一张弓的正面反面。
我晕晕乎乎地回到自己的窝儿。
躺在床上,我忽然糊涂起来。我这样赔了时间倾听瞎子老四讲古,是不是一件划算的事。换句话说,有没有意义?意义,真是个暧昧的词。我整天思索自以为高尚的事物,可口袋里却是空的。那些一脸子满足,一脸子幸福的人们,却在潇洒地挥霍时间。多像梦的两头啊!思考是件多么令人大悲大喜的事呀,我真有点承受不了。要么就睡过去,别再醒来,像一个丢了的人,让亲朋好友满世界找不到。
可会有人找我吗?
我又犯傻啦。满脑袋瞎子老四的丑儿子锯着的柳木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