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红男绿女在金秋里收获爱情,而小婉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同学给小婉送来大红的烫金请柬,告诉她,那个女孩最后还是离开了石头,因为她觉得,他的心丢在很远的地方,没有一丁点儿在她身上。小婉歪着脑袋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两个月前啊,你一点都不知道吗?同学眼里闪过一丝诡秘的笑。
两个月的时间,在速食时代,可以发生很多场恋爱。
小婉苦笑,她认识的是那个流清鼻涕的石头,这么多年,中间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她不知道,他的心到底丢在了哪一片?此时才意识到,她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少之又少的。
那天下午,她独自来到“南方嘉木清茶吧”,她想用蓝色沸点的水温,亲手泡一杯茶,哪怕那个水温的度,跟爱情一样难以捉摸。她想看看,那片片晶莹剔透的茶叶,如何在滚烫的开水中翩翩起舞。她向来喜欢央视三套的“舞蹈世界”,男女双人芭蕾舞者,不管在舞台上如何分分合合,最后却总是携手谢幕。而她,独自来到茶吧,与其说是凭吊,也不如说是谢幕,因为她终于知道,她和石头之间,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舞。
这一天茶吧的生意很清淡,吧台后,店主用浅浅的笑迎接她的到来,竟是石头!原来“南方嘉木清茶吧”就是他开的啊!
石头胸有成竹地说,小婉,你说过这是个好地方,我知道你一定会再来的。我想好了,两个人来我会祝福你,一个人来呢……他坏坏地笑着拥她入怀,吻她。他的唇很烫,小婉想,这种程度的烫,刚好就是蓝色沸点的温度吧。
这一连串动作,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无声地演绎着。我始终一言不发,心里窒息得发慌。看着炜消瘦的背影在细雨飘飞中瑟瑟发抖,我蓄谋已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寂寞康乃馨
传达室的胡老头,大家都叫他“老糊涂”。胡老头冷漠自私,广告公司上下都不喜欢他。他亦谁都不理睬,终日绷着个脸,或默默打扫卫生,或老僧入定般面壁而坐,好像永远有想不完的心事。
老年人喜欢回忆往事,少年人才憧憬未来。胡老头的心事无非是些陈谷子烂芝麻,没有人去关心他,他的两种存在状态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固定下来。
我有点怕胡老头,每次去取报刊信件稿费单什么的,我都小心地叫一声“胡师傅”,然后才取走属于我的邮件。这时候,胡老头那游离不定的眼光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眼光怪怪的,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那时炜正负责侦查广告公司财会室被盗一案,我跟他说起胡老头,他亦有同感,力荐我去邮局订一个信箱,避免跟胡老头正面接触。我业余做一家晚报的记者,来往信件很多的,于是采纳了炜的建议。
这样,我与胡老头仅有的一点联系也中断了,只是,每天踏着扫得纤尘不染的林阴小道上下班,偶尔也会记起他。
然而,生活中充满着偶然,由这种偶然引发的结局,是我和炜始料不及的。
那天下班后,我脚步匆匆去医院看炜的母亲,胡老头居然站在传达室的门口向我招手,而且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我惊诧莫名。原来大姨从乡下捎来一袋花生,当时我不在,便寄放在传达室。我提了提塑料袋,很重,顺手倒了一半在胡老头的桌子上。我说:“胡师傅,分一半给你,见者有份嘛!”“唉,唉,你这姑娘。”胡老头显然很高兴,看着桌子上那堆花生,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胡老头蛮有意思的,我对炜说。我们并肩站在病房的走廊上看夜市,炜心事重重。母亲得的是尿毒症,换肾手术迫在眉睫,为了筹钱,炜利用下班的空隙出租摩托,一天到晚灰头灰脑,案子又一筹莫展,炜明显地消瘦了。我有意转移话题,说起胡老头。炜对胡老头特别反感。你少跟那个老怪物来往,他霸道地说。
女人喜欢成功男人,可绝不喜欢男人的大男子主义。我强忍住拂袖而去的念头,柔声说:“炜,伯母的病,我和你一样担心的。”炜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歉意地握着我的手说:“小艾,我要想尽办法治好妈的病,为此我会倾家荡产,我会没有时间陪你,而且……”我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我会找时间陪你的。”
炜很重地叹了口气。
在广告公司,炜跟我的同事们混得很熟,跟财会室的小李还是铁哥们,大家凑在一起为炜分析案情。小李的为人在公司有口皆碑,基本可以排除监守自盗。最后疑点渐渐集中到“老糊涂”身上。“老糊涂”整天鬼鬼祟祟的,有作案嫌疑;他守传达室,掌握着大门钥匙,有作案的有利条件;再加上几位老职工对“老糊涂”的追忆,更增加了这一推测的可信性:“老糊涂”老婆死于肺病,膝下一子,自幼小偷小摸,长大后踪影全无,准是关在铁墙之内。当然,没有任何证据,谁也无法把他押上法庭。
一个行为举止有点出格的人,难免不被人怀疑,我想。
自从我送给胡老头半袋花生,胡老头开始为我收集报纸。我是公司有名的“破烂大王”(其实是“剪报大王”),有胡老头帮忙,我的两个剪报本很快贴满了。我把两本精美的剪报给胡老头看,由衷地说:“胡师傅,谢谢你,你太好了。”胡老头又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光看着我说:“小艾,我该谢谢你,除了你,这一辈子还没人叫过我胡师傅呢!”他那似笑非笑的眼光,其实饱含着友善与感激,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小艾,这段时间你怎么没信了?”胡老头接着问我。我告诉他我在邮局租了个信箱,他马上委屈地说他从没丢过一封信的。我无法给他更明白的解释,为了让他觉得我是信任他的,我把信箱钥匙给他,托他取信时顺便帮我带一下。胡老头接过钥匙,兴奋得满面皱纹都舒展开了。关于财会室盗窃案的议论,胡老头肯定有所耳闻,似乎为了表明他的清白,他告诉我失盗的当天晚上,他照例打着手电查夜,看见一个黑影迅速翻过围墙逃跑了。我问那人身材怎样,他想了想,说跟小炜差不多。说完又觉得不恰当,说跟小炜身材差不多的人很多的,你别多心。
无疑,逃跑之人就是罪犯。我兴奋地宣布这一最新消息,可惜响应者寥寥无几。大家都认为“老糊涂”是为自己做伪证,要不,这么重要的线索,他怎么不早提供出来?
炜暴跳如雷,责怪我不该把信箱钥匙交给胡老头。身着绿色警服的炜,生活中常常来点浪漫的小动作。我的信箱里经常有一朵火红的玫瑰,或一张烫人的卡片。炜骂我不解风情,让一个糟老头子来破坏我们之间的情调。他俨然一个喋喋不休的长舌妇,根本不给我解释的余地。
我很气炜的小心眼,连续几天没理他。我照例每天去看他的母亲,就是不跟他搭话。谁知他也沉得住气,没有一点和解的意思,最后竟赶我出门,说他不需要我假惺惺地同情。
我气得不行,又染上了乘虚而入的伤寒,于是一病不起。家里人都劝我忘了炜,说为他气成这样半点不值。两年的感情就这样完了吗?我呆呆地数着天花板。
我和炜是在街心公园认识的。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炜带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划船,两人泼着水花,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女人是炜的母亲,炜每个星期天都带身体不好的母亲外出游玩。我觉得这一老一少映在水中的剪影,比那一对对依偎的情侣更加动人。
如今,炜的孝心依旧,而我在床上病了三天,他一次都没来过。倒是胡老头打来个电话:“小艾,你有好多信,怎么不来拿?”我告诉他我病了,又问有没有玫瑰花,胡老头却挂了电话,气得我摔了话筒第一次骂他“老糊涂”。
我放弃了那份无望的期待朦胧睡去,敲门声却骤然响起。胡老头穿着一身四季不变的蓝色中山装站在门外,手握一打新鲜的康乃馨,香气袭人。他把我的一堆信放在床头,把花递给我说:“你喜欢的玫瑰花!”我笑了,准是公司门口那家花店的老板捉弄他,把康乃馨做玫瑰花卖给他。胡老头也跟着我笑,每条皱纹都漾满天真。
我把我和炜的事都跟胡老头讲了,胡老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告诉我,他的儿子在另一个城市过得很好。他还说,老来总是讨人嫌的,不如一个人自在。
我苦笑道:“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胡老头安慰我:“小炜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怕连累你,才故意疏远你。唉,他妈有这么个孝顺儿子,死而无憾了。”然后告辞走了。留下我独对一束错误的玫瑰,一束寂寞的康乃馨。
“老糊涂”买玫瑰花送老相好的消息在公司内外传播的日子里,胡老头本人却失踪了。几天后公安局派人送来全部窃款,我们才知道胡老头投案自首了。
至此,广告公司财会室盗窃案真相大白,案件的结局早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只是小李数着那失而复得的一万五千元现款,说:“怎么这么多零钱!”
小李说,这笔钱是他当天从银行取出,准备第二天发工资的,都是崭新的百元大钞,现在变成了十元的,五元的,两元的,一元的,也不知这“老糊涂”在捣什么鬼。
我们挤在财会室观赏那堆皱巴巴的票子。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是多么不真实。突然记起今天炜的母亲动手术,我拨开人群,拼命地跑啊跑……第六感官告诉我,在一个我一无所知的角落里,许多不该发生的事在发生……
炜深陷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动不动。外面天色很暗,衬得他身上那身警服黯然失色。桌子上触目惊心地摆着他母亲的骨灰盒,还有一叠崭新的人民币,不用数,我知道那是一万五千元。
我伤感的看着照片上那张慈母的脸,一字一句地问炜:“她知道吗?”炜无力地摇摇头。
炜的母亲是医院的化验师,她若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上帝也阻挡不住的,作为母亲,她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活下去,换肾手术费几万元,术后每月药费几千元,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养大儿子,不是让他来负债的啊!
沉默良久,炜交给我一把闪亮的铜钥匙,让我转给小李,这是他偷配的财会室的钥匙。“我去换胡老头。”炜说:“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只是比我预期的要早。小艾,我对不起你。”炜走进里屋,出来时换了一身便装。他朝母亲的遗像鞠了一躬,包起那叠人民币,走出门去。
这一连串动作,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无声地演绎着。我始终一言不发,心里窒息得发慌。看着炜消瘦的背影在细雨飘飞中瑟瑟发抖,我蓄谋已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悲剧已经悄悄地无可挽回地发生了,结束了,并且将重新开始,为什么我始终是个局外人,为什么?
在看守所,胡老头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他主动干起清洁工的活儿,这是他的老本行。看守所的干警给他充分的自由,但他从不迈出大门半步。闲着没事,他就跟那些犯人说些知寒知冷的话儿。据说他还会说快板、唱京剧呢!有几个犯罪情节严重,须服刑的犯人还写了申请,要求跟胡老头分在同一个监狱。
星期天我去接胡老头,我特意买了一束艳丽的康乃馨。
胡老头看上去精神很好,冬天的阳光温柔地照在那套破旧地蓝色中山装上。他拍了拍衣上的尘土,春风满面地说:“有人陪着聊天,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送这么好看的花,日子跟神仙似的。”我说:“小炜自首了,胡师傅,我接你回家。”胡老头警觉地后退一步:“小艾,我不回去,我不回家,我已经把这里当作我的家了。”
胡老头向我挥挥手,那束红黄相间的康乃馨在我眼前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消失在铁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