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薄荷紫苏汤(百花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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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

夏雪怀孕了,这一次一定是真的,许言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这样的电话她以前也打过两次,那是为了赚他回城去给她当取款机,这次不一样,他从她的语气里可以推测出她讲话时脸上的表情,忧郁、无奈、前景黯淡、日月无光,仿佛她肚子里怀的是个葡萄胎,或者宫外孕。这就说明,夏雪确实是怀了他许言的孩子,尽管她是多么的不愿意。

按理许言应该高兴才对,孩子的诞生具有促进一个家庭早日建立的伟大意义,虽然他现在还是他妈肚子里一粒种子。这一招还是张浩教给他的,张浩是许言高中同学,这家伙成绩不好脑子却活泛得很,高中一毕业就进茶厂当了工人,当工人他也不好好当,下海做起茶叶生意,这不茶厂一倒,这小子摇身一变成了茶叶进出口公司总经理,年纪不大,老婆倒不少,指非正式的,正式的已经离了。初春时张浩到松树来收头茬云雾茶,说起许言的终身大事,积极帮他献计献策,他说夏雪不是迟迟不肯去领那个证吗?你不会给她点颜色看看,像夏雪这样脸皮薄的女人,肚皮大了还敢有花花肠子?许言当时还笑张浩古板,说都什么年代了,女人身上还系着贞洁带啊!

说归说笑归笑,此后许言与夏雪情到酣畅时就使了个心眼,不顾夏雪的警告把种子强行播进了她的子宫里。现在种子发芽了,他感到自己并没有收获在即的欣喜,就像北方农民种甜菜,即使丰收了他们也不见得有多么高兴,因为甜菜坏土地。

许言想说几句甜言蜜语慰劳夏雪,反正张聋子也听不见,说出口却变成了这样一句,夏雪,狼来多了就不可怕了,这回你自己打吧,班上那个李小松又开始捣蛋了,我还得赶紧回去收拾他,再见啊!说完不由分说挂了,他是真怕她纠缠下去,夏小姐脾气一上来,他就非得请假回城不可,这鬼地方,一天才一趟班车,早出晚归,得耽误一整天的课,因为有前科,张校长已经对他很有意见了。

再说,李小松竟然胆敢在他眼皮底下睡大觉,这是许言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昨天学校开期中总结大会,教育局主管人事的王副局长刚好到学校视察,亲自给李小松发了特别进步奖,并对许言的教学方法予以充分肯定,他可是在王副局长面前拍过胸膛的,保证李小松考上县一中。王副局长当时就一锤定音,能把李小松这样全校闻名的捣蛋鬼调教到考上县一中,那你就等着和他一起调进县一中吧。

王副局长这句话对许言无疑是一颗定心丸。为调动工作的事,许言找王副局长已不下七次之多,老头子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县一中目前已是人满为患,一个也不能多。他说,小许啊,你要支持局里的工作嘛,局里把你这个师范学院毕业的本科大学生分到乡下去教书,就是为了在全县范围内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乡下比城里更能体现你的价值。你这样刚下去两年就想调上来,也得有点摆得出去的成绩是不?要不后面还有谁愿意去支援乡村的教育事业你说?年轻人要沉得住气,啊?许言嘴里哼哼哈哈应着,脸上还挂着微笑,心里却早骂开了,哼!说得好听,怎么不把你儿子分到乡下去支援农村的教育事业,也好体现体现他的价值?

现在既然王副局长表了态,虽然是口头的,相信到时候老头子也不好反悔。许言觉得前途顿时大放异彩,松树中学上空的天从来没有如此湛蓝得惹人怜爱,层层叠叠的远山剪影也一瞬间蕴含了无边无际的诗情画意。他回城的希望就全部寄托在李小松身上了,他感激李小松的出现,这心情大概和当年他那下放在边远山村的父亲,感谢奶奶的早逝给了他一个回城顶职的机会差不多。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历史会在他身上重演一部回城奋斗史。他发配偏僻山村的命运跟父亲的回城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因果联系,父亲压根就不该是木材加工厂一名普通的退休工人,更不该一辈子都没结识一个高朋贵友,否则像王副局长儿子一样,师范毕业就可以登上县一中这样的大雅之堂,要不如夏雪一样有个在卫生局当股长的叔叔也好啊,卫校一毕业就到县人民医院当了护士,连等待分配这一程序也省了。总之,当初奶奶去世,父亲眼泪都不掉一滴,卷起铺盖就欢天喜地地回城是极不冷静的行为,不但给后代留下了笑柄,还给他唯一的儿子许言造成了如此种种麻烦。

许言对李小松是有足够信心的,他一点都不笨,而且有点人小鬼大的聪明,他捣蛋是因为他天生有种破坏欲,喜欢和人唱对台戏,逆反心理特强。比如打上课铃的目的就是告诉学生们按时进教室上课,李小松偏不,他要把下课十分钟所从事的事业(李小松语)有条不紊地做完,他的事业无非是踢球、抽陀螺、放风筝或纸飞机什么的,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走进教室来,像个傲慢的教授一样,对自己的迟到一点歉意都没有。老师不批评他还好,一批评他,他的理由比亚里士多德还要充足,他会说,我不就慢进来五分钟嘛,擦黑板用去两分钟,起立问老师好用去两分钟,还有一分钟是把书翻到某某某页,我刚好赶上,一点都不影响上课。你要再说他,他干脆不上课了,溜得比兔子还快。他上课也不会给你好好上,总是满嘴奇谈怪论。

所有老师都认为李小松无可救药了,乡村中学本来生源少,也不兴留级,于是都对他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不影响其他同学。许言打算把李小松救活,是看了他的语文考试卷子之后做出的决定。他的考试卷子有个特点,做对的都是难题,容易的题目往往错得一塌糊涂。许言想请将不如激将,这道理兵书上都有记载的,于是拍着胸膛对李小松说,下次考试你如果及了格,我保证一天不吃东西。结果李小松打了六十五分,许言心里窃喜,像个德高望重的老中医终于找到了治疗疑难病症的良方。这一天李小松寸步不离地跟着许言,上厕所也不放过,李小松觉得让他喝口水都是太宽容了,因为水也在维持生命的东西之列。想想上甘岭吧,他这样安慰许老师。班上那些二号捣蛋鬼直冲李小松竖大拇指,李小松摇头晃脑地不知有多开心了。这一天许言真是饿得眼冒金星,还好,班上几个心肠软的女同学派杨柳作代表,半夜里给他送来了几个香喷喷的煨红薯,不然只怕要得胃溃疡了。不过收获也不小,用过几次激将法,李小松似乎喜欢上许言了,他对许言说,只要你保证不变质,我也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他所说的变质就是变得跟其他老师一样到处拿他做反面榜样。

许言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也就跟李小松差不多吧,不同的是那时候父亲管得贼严,不得不受家规校纪的约束,而李小松真是绝了,纪律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东西,用李小松的话说就是,狗屁都不算。许言用心理学的知识给李小松分析了一下这种破坏欲的形成因素,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得出主要责任在他父亲,他不该把李小松四岁就关进学校,你想想别人都是七岁上学,就他四岁,他在班上比谁都矮人一等,他能不成为一个异类分子吗?不是有个词叫入乡随俗吗,李小松的父亲在这件事上真是决策失误。

看来当父亲并不是怎么好当的,由此,许言对夏雪肚子里的孩子突然担忧起来,他到底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许老师,李小松又惹你不高兴啦?这孩子。张聋子在一边搭讪着。许言连忙笑着说,也没什么,就是喜欢睡觉。一边往教室里去,这李小松,真有他的,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打起了呼噜。许言估计这会叫醒他也不会好好上课,不如干脆让他睡一觉,放学再收拾他。于是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发现杨柳写的那段文章不错,就收上去念了。后来李小松醒了,许言也不看他一眼,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径自回办公室兼宿舍去了。或许,李小松心里一发虚,还会自动找到他认错呢,许言一厢情愿地想。

课间十分钟很快过去了,第二节课还是许言的课,许言发现李小松的座位空洞地摆在那里,很落魄地等着它的主人。许言沉默地站在讲台上,同学们也挺默契,好像等李小松来上课就是这节课的一个主要内容。五分钟过去了,李小松的身影并没有如期出现在教室门口,于是大家都有点失望,说他大概是不小心摔进茅坑了。许言跑到厕所里,看到迎面的墙上写着一个尿迹未干的“之”字,这字比李小松写在作业本上的工整多了。这小子,撒尿都不肯老实。糟糕!许言心里突然咯噔响了一下,像谁用石子在他心上打了个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