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未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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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数字记

1.个位数

“我对数字的迷恋有些年头了。我最早迷恋过的数字是‘2’。小时候我常常用粉笔在村外的石板路上写满‘2’,大的‘2’,小的‘2’,站着的‘2’,躺着的‘2’……然后站在梧桐树下,从结尾处朝开始的地方回望过去。用现在的眼光看,它还是显得过于朴素,并短促了。但那毕竟是我在当时所能领略到的、那唯一可由我的右手创造或消灭的壮观。”

“有关‘2’的话题的一个尾声是:后来村组改革,我家附近的近百十号人被从原来的‘2组’中分离出来,独立成为了一个新的、村党委公文里名叫‘8组’的单元。但村小里凡是教过我的老师都会发现,每次报名填写家庭住址时,我都会在那个“组”的前面,用铅笔无限坚决地写下一个醒目的‘2’字。”

“后来开始慢慢喜欢上了‘3’。喜欢上‘3’时,我知道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正在逐渐地适应、并最终受制于一个小小的变化。这个变化的确是小的。当我现在回忆起它时,我甚至经常一不小心就失去了那刚刚还清晰地听到的、那从它蚕豆般大小的心脏内依稀传出的、那近乎没有的神秘呼吸。班里有一个女孩名叫‘燕’,我们班的男生在那些夏天的下午用嘴唇发‘燕’这个音时,往往会伴随着一个奇妙的、非常接近微笑的口型。我们愉陕地喊着:‘燕’。这个口型与我在数学课上红着脸发‘3’这个音时所达到的效果惊人一致。你可以这样理解‘3’在当时对于我的意义,它是那些日子里一小部分不可或缺的愉悦的来源。”

“相比较而言,‘5’却是奋进的。我们村头挂过一截废旧的钢板。每天早上,村长都会一瘸一拐地走上山梁,用一根铁棍把它嘹亮地敲响。那是新一天出工的号角。当这口奇特的钟在遭受了村长的最后一击后,我常常在它的下面张开双臂,无限崇拜地仰起头来,看它那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愤怒地晃动。阳光有节奏地扫过。一个扭曲的‘5’字。一只不断朝我脸上掉下深红铁锈的高亢大鸟。”

2.门牌号

“上大学时,我住的寝室门牌号是‘428’。三个偶数。当我在门口第一次看见它时,已经很黯淡了。但我还是向它礼貌地点了点头,对它说,就是你啦。然后推门走了进去。四年后,寝室里我最后一个提包离开。在锁门时,我一直不抬头看它。但是在抽出钥匙的一瞬,它先被惊动了。我说过,四年前它就是黯淡的。今天我再次用指甲反复找寻并辨认它时,吃惊地发现它已经没有了。它似乎刚刚离去,也可能从不存在。也可能需要你和七位兄弟站在这里喊上一天,它才会在这块门板那原来的位置上缓慢地现形,并循声归来。”

“主任将一张写有‘2楼1号’的纸条,拍进我的手心。应该说谢谢吗?不,不用了。你现在关心的只有数字。你手握这张亲密的纸条,开始在布满鸽粪的马路上飞奔。2楼1号。一个多么模糊的斑点、磁场。一个女孩正靠在它深色的肩上。你跑过去,你模仿飞翔的样子给她的未来留下了一个重要的话柄。”

“但不管怎么说,它毕竟也是房间。理应得到起码的尊重。何况它的一个优点还是你一直在称道的——每次傍晚归来,它都会从树枝间探出友好的一角,让你情不自禁想踮起脚尖,或者蹦起来,朝它拼命挥动你感激的手臂。有一夜,你躺在地板上入睡。外面的大风摇晃着它,像摇晃一只篮子。这时候你真切地感到自己是一个有房间的人,你与别人相比是不同的。至少在当时,生活里充满了意义。”

“现在我身处的,是充满遗憾的第三个。‘肖家河43号’。一个院落总的名称。楼下有喧哗和打闹的人——他们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及时地静下来。朋友建军,就住在隔壁——我打下这一行字时,还在回忆他昨天提着两幅画过来,然后站在板凳上朝墙上敲打钉子的样子。但这里要说的是门牌号码,是‘43’——它像一个人的年龄。比如门口修自行车的那位。那天我将自己的自行车塞给他,并观察他手上的每一个动作——近年来我一直在尝试着去尊重劳动和劳动者。我目睹那辆车在他的手里被灵活地拆解并重组。大约一小时后,我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数里开外的另一个门牌号下。——那个数字是一个老人的年龄。当我狼狈地爬起来时,这个年龄的拥有者,那位不知名的看门大爷,正在我的面前事不关己地哈哈笑着。哦,‘玉双路87号’。只有我如此近地抚摩到了你这开心的一刻。也只有我知道:在我摔倒之前的80多年里,你是多么无辜、多么郁闷。”

“而我头脑里还存在着另一个奇怪的牌号:‘向阳村55号’。但它是虚设的。因为我无法告诉任何人究竟何处是向阳村。‘55号’当然就更是子虚乌有。但奇怪的是,我现在特别愿意相信它真的存在。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向阳村。它的街道上共有54户人家。而‘55’号也是确曾存在过的。你要是去了那里就一定会知道,那家户主的儿子早在童年就被囚于一个残缺的白日梦和半支歌谣。‘55’是他在梦中遇到的一个数字。他终生念着这个虚无的数字直到老死。他的理想是在一首未来的诗篇里悄悄复活,并让那曾经的‘55号’内升起新的烟火。哎,我说的向阳村其实就是一间终生都在沦陷的房子,是一段我一直在强迫你牢记的往事。它的门牌现正挂在一棵成长的树上。‘55’是它死后的墓志铭中一个被我简写的名字。”

3.电话簿

“使用传呼机是当时人们一项努力争取的特权。它别在青年的腰上,像一个挂在皮带上的尖锐的器官。1999年的某个中午,在学校的食堂边,我的腰突然没有任何预感地痛了起来——那是当时的时代病。你知道:它没有别的意思,它只不过是想拥有一个传呼而已。”

“我为它选了一个号码:‘95812-60984’。一切搞定之后,我的腰高兴极了。它常趁我的手不注意时,好奇心很浓地按上一下。当腰间传出有生以来那醉人的‘吱——’的第一声时,你不知道,一个刚跟上了时代的人的心里有何等的快活。”

“我把这个号码第一个告诉了我的师弟。那个刚和我—起同时配备了传呼的人。连我们机子的型号和台号都是一样的。我们于是都成了那最先知道对方号码的人。为了纪念这件事情,我在此写下他的号码:95812-82958.在寝室里,我们每天都同时收到天气预报,而且都是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只’收到天气预报。那无疑是沮丧和失败的一周。”

“但传呼屏上显示一个真正电话号码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我几乎是连蹦带跳地冲向电话厅,激动不已地问道:‘你好,谁啊……’而那边的人,却奇怪地沉默了。”

“我当然认识她,比任何一个同样也认识她的人都了解她。她刚拥有一个房间和一副落地窗帘。她手里握着另一座城市一个伤心的号码……”

“在那段使用传呼的时间里,许多人都见证过一个人捧着他手心里那恼人的尖叫声跑出门去。而人们为了推迟他的奔跑,纷纷像候鸟一样聚集在他必经的路上。他跑过来了。他目光里有着些微的慌乱,因为周围那乱麻般的电波中,正有一个小小不屈的浪头,在折磨着他燥热的身体。”

(2004.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