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胡适:徽州之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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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被收藏的月光

胡适收藏过产自绩溪的澄心堂纸——这是宣纸的一种,有凝霜之号,长达 50尺之幅,匀薄如绢,南唐李后主痴迷之极,建堂藏之,又称澄心堂纸。夜晚翻出来细抚凝视,一如落在窗前床下的月光——月光一样轻薄绵白,月光一样空灵虚幻,月光一样浑然天成,当然也像月光一样诗意怀旧。

(一)

在天高云淡的秋天穿越徽山,你会看到路边山坡上晾晒着大片大片青檀树枝和高秆稻草,都是造纸的原料——这是徽州最常见的别样风景,抬头望去,青青山峦间,到处晾晒着青檀枝与高秆稻草,檀枝青绿稻草黄白,一阵阵杵声迢遥传来,一条山溪像丝带从山腰间忽左忽右飘摇而下,每一个转弯处都有一处小小的瓦舍,屋舍趴伏在草木丛间,水碾借助水力温文尔雅的胡适冲刷,咚!咚!咚!——草木在石窝内舂压成粉末,化成纸浆,化成宣纸,洁白如雪细薄如翼,也如翼如雪般地飞向山外——飞到一个个书斋,诗人或画家就在这方小小的白纸上忘情一生。

美的孕育从来都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从前的文字是刻在甲骨与竹简之上,那些象形与篆体文字透露出远古而蛮荒的气息。作为一种文化与精神的传播媒介,纸的出现让知识与文化得以普及,并惠及底层众生——说纸是大自然的造化在于,它的发现完全出自偶然,汉人许慎将纸定义为:“纸,絮也。”将一切草木植物腐烂成的絮状物平摊成纸,这是在劳动中发现一种大美。庄子则称之为“洴澼絖”,意思就是说漂洗丝绵,三两个红衣村女在桑叶下村溪旁漂洗丝绵,春溪暴涨流水如练,水底游鱼与卵石清晰可数。丝绵散碎的丝絮顺流而下,挂在溪间青石上。某个夏日水落石山,太阳晒干的丝絮成为一种片状物,这就是最初的纸。这时候纸是原始的,粗糙的,只能说是发现——只有到了蔡伦那里,纸才作为一种发明令世人皆知。

徽州是一片神奇之地,青山高耸、溪流飞溅,漫山遍野的草木是大自然的恩赐,那些矮小的青檀喜欢扎根在溪流边或青石上,爪子似的根系深深扎进大地深处,青青的心形叶片带着淡淡的幽香——是幽幽的香气,村女们喜欢顺手摘下一片随意插在鬓边,还有它那青青的翅形果子,被山风摇落下来,就像歇落一只绿色的蝴蝶,它是村女做香囊的材料。青檀枝叶与高秆稻草是徽州宣纸的绝好材料——我说的是高秆稻草,是农耕时代山田里的糯稻草,是茂盛茁壮得像巴茅一样的糯稻草,当那些珍珠一样圆润、胶质一样粘青檀枝叶是造宣纸的最好原料

糯的糯稻收获之后,它们便被挑到纸棚捞纸——这些山泉水浇灌的糯稻草,沐清风雨露生长了长长的二百八十天,从初春到晚秋,它们密密麻麻生长在青山下的稻田里,与青檀相伴,与青檀共长,最终化成一张张雪白的纸页,被一阵山风裹卷着,飞到山外的书院与宫廷,化成一方用笔耕种的土地,一方不能舍弃的家园。在那些亘古不变的无月之夜,它就是替代一片月光,或者说它就是一片月光,月光之下,白面书生歌之狂之,如花美人舞之蹈之。有古诗云:燕山雪花大如席,从徽州飞出的宣纸恰如雪花,千百年来在一片唯美的天地间飞舞,它很小吗?是很小,顶多也就三尺见方,可是它有多大啊,它是一方浩渺无边的精神天空,让古往今来胡适一样的大师凌空飞翔。

(二)

绩溪的龙川是澄心堂纸产地,造纸原址至今仍在临溪小学后边。澄心堂纸不用青檀枝与高秆稻草,用的是龙川的龙须草。龙川四周全是青青大山,山崖石缝中龙须草疯长,那些漫山满坡的龙须草柔韧如丝,短的一尺来长,长的超过一米,全都是澄心堂纸最好的原料。春天的山坡上,到处是割草的红衣村女,成篮成筐装的全都是龙须草,山下村前篱旁,随处可见纸棚,一到出太阳的日子,无数雪白的纸张铺陈在阳光下晾晒,仿佛一夜之间雪落山川。

在徽州的日子里,去过临溪小学遗址踏访,临溪——傍依一条潺潺溪流,对造纸来说,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这是一条草木幽深的溪流,清浅的溪滩上布满卵石,从前的临溪溪水如虎咆哮而过,一遇初夏暴雨,小溪立马成为一条宽阔的河流。溪水两岸,龙须草茂盛如丝,捞纸棚密如新荷,高高的木轮水车吱呀呀转动,木楔冲击石槽里的青青龙须草,绿液飞溅如雨。捞纸工光足赤膊,身体仿佛钢打铜铸而成,状如鬼兽。县志上有清晰的记载:“盖歙民数百理其楮,然后于长船中纸坊正在冲压纸浆以浸之,数十夫举杪以抄之,旁一夫以鼓节之。于是以大薰笼周而焙之,不上于墙壁也,由是自首至尾匀整如一。”像一个节日,也是一种仪式,出纸的那天便是龙川的节日,抄纸工们青衫斗笠,撑舟于溪上,圆月一轮的夜晚,月沉山溪,月白风清——无数舟楫从前用来浸纸,而今用来送纸。县令携十数位才子静候于溪旁艺林寺中,红灯高挂美人如花,徽墨渐浓宣笔饱蘸,五言绝句或七言律诗早在才子心中酝酿成熟,就等待试纸,好在新出笼的澄心堂纸上一挥而就。艺林寺不是澄心堂,李煜静候在秦淮河畔的深宫之中,澄心堂万架皆空一尘不染,就等待着一片片从深深徽山飞出来的吉祥月光。

去过泾川小岭宣纸厂,参观过著名的汪六吉宣纸作坊,徽纸生产不但材料是天然,制造过程也是纯天然手工而成,甚至连一台切纸机也没有,抄纸工用细篾竹盘在纸槽内荡呀荡呀,不经意间,细抄纸工正在抄造宣纸

篾竹盘上便有了一层雾,似有似无一如月光,倒扣于纸墩上,慢慢的,便有了一堆雪白。晒纸的时候,一个内通蒸气的晒墙洁净无痕,抄纸工全凭直觉,将湿漉漉的纸贴附其上,眨眼之间,一页白纸轻轻飘落而下,随清风飞落到文人墨客的案头,填词或作画,印书或成册,开始了它们另一种更唯美也更永恒的命运。最脆薄的纸就这样承传下最博大精深的文化,《论语》与《史记》、《资治通鉴》

与《红楼梦》、王羲之与郑板桥、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少了徽州这一页纸,中华文化能在哪里呈现?民族精神在哪里承传?

(三)

胡适的母亲冯顺弟是个爱字惜纸的女人,笔墨纸砚在她的眼里一向是圣灵之物——她一生保存着厚厚一叠徽纸,辗转世界各地,始终带在身边。当然,也不仅仅是冯顺弟,在徽州,有无数冯顺弟这样的人,他们在内心深处保持着一份对毛笔与纸张、文字与书籍的虔诚与敬意。

冯顺弟收藏的那一叠厚厚的纸其实全都是绩溪纸,是她一方一方亲手裁剪而成,每一方纸上都有胡传亲手写下的楷体字:日月水火、山川田土——胡传教她认字,她叫胡适熟字,她温她的熟字,他认他的生字,九百多方绩溪纸上,是胡适一家三口最完美的团圆纪念。那个时候胡传不老,胡适很小,冯顺弟一身红衣青春年少,九百多方徽纸,伴随着他们度过每一个团圆之夜,无论月光如水或风雨交加,对冯顺弟来说,每一夜都是春花秋月。

像冯顺弟这样爱纸如痴的人在徽州遍地都是,包括一些不认字的人,他们对笔墨纸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与喜爱。我在龙川甚至听到一个故事,有一个村女叫冯四姑——和冯顺弟一样姓冯的徽娘,也和她一样爱纸如命。只是可惜家贫如洗无钱捞纸,夜夜站在家门前聆听纸坊水车的咚咚声,心乱如麻。后来一个朱家纸坊相中她当佣工,她欣喜若狂,终于可以进入纸坊造纸捞纸了——朱家老爷人面兽心,他相中她显然另有想法,就在冯四姑进入纸坊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朱家老爷带着醉意强奸了她,要收她做小。冯四姑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她虽然敬纸如神,但是觉得身子已变得肮脏,她的手已不配抚摸那些洁白如雪的纸。黎明时分,她只身来到纸坊,将脑袋探进不停冲击的石槽中——一声闷响血光飞迸,雪白的纸页上鲜血如花,徽州青青的大山深处,久久回荡着纸坊的冲击声:咚——咚——咚!就像徽州人有力的心跳。

绩溪的澄心堂纸是专为李煜打造的,也可以这样说,澄心堂是他的《虞美人》或《念奴娇》——它们是一些美轮美奂的词牌名,也是活色生香的美女,像李煜爱得痴狂的美人窨娘,那个在金莲上跳舞的小脚美女就是李煜画澄心堂纸上的书法

在纸上的幻影。澄心堂对李煜来说,就是做梦的地方,他的梦都在纸上,澄心堂纸就是如梦似幻——爱纸的人都有一种文化的柔弱,文化或称精神,都有一种温柔蚀骨的力量,一种诗意的力量——空白的纸就是无声的诗,纸的本身就是一种美,包括徽纸那些诗意的名字:四尺净皮和丈六露皇、龟纹槟榔与长扇双贡……也包括朵云轩或薛涛笺,当然这都是彩笺——是薛涛与芸娘春扫落花夏采蕉叶捣烂成汁皴染而成——云中谁寄锦书来,锦书或者说情书应该就是用彩笺写成,而它们最初的纸,就是洁白如雪的绩溪澄心堂纸。

(四)

秋天从徽州古镇老村走过,古镇窳劣老村荒凉,一个又一个古村散落在高高的青山下,空空的村庄残破而又寂寥,黑的瓦檐白的墙壁,黑的像徽墨白的像宣纸,黑的像臂纱白的像孝幛,就如同带孝一样,祭奠那个业已逝去的农耕岁月,为早已不存的古典唯美唱一曲挽歌。

是一曲忧伤的挽歌,因为那个古典的时代业已逝去,徽州古村已被村民遗弃,徽民成群结队外出打工,甚至在后山上疯长的板栗与柿子已无人采摘,因为价贱得实在够不上采摘成本。当然在新安江两岸青山间,你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制笔作坊或宣纸工厂,那些现代化流水作业的企业以追逐利润为唯一目标,并且,号称“千年寿纸”的宣纸早已名存实亡,甚至我保存的两匣宣纸仅仅在三年之后就蛀满虫眼——因为在农田里生长近一年的高秆糯稻草早已弃种,而青檀树与龙须草更采伐殆尽,幽寂的徽州条条河流干枯,荒凉的徽山水土流失植被萎缩,甚至无法提供造纸最基本的原料。企业为了价值最大化,只好到全国各地采购纸浆原料,严格来说,这样生产的宣纸已经不能再叫宣纸,尽管它们仍然盖着大红的“宣纸”印戳。假纸的泛滥让真纸成稀罕物,纸寿千年更成为难以企及的梦想。

离开徽州时正值初冬日,2009年南方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天地间下着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一个人在徽州的山水间行走,就觉得宣纸便是我脚下的雪地,无数胡适一样的文化人千百年来就在这片雪地上跋涉,跋涉成洞穿万物的大智者——依稀记得我走进一个荒凉的古村——查济,那里已远离徽州中心地带,在地理上更接近安徽的另一个城市,也就是我的故乡芜湖。在村头一片青石上我随手拿过一份报纸垫着屁股坐下,一个晒太阳的徽州老人看了看我,说:“这是纸,纸上有字,要在从前,是不能把它坐在屁股底下的,因为是纸,上面还有字啊——”那一刻我微微有点羞赧,我知道又遇上一个冯顺弟一样敬纸如神惜字如灵的徽州人,他让我明白,即便如今徽文化一落千丈,但是徽州毕竟是徽州,总会有千古深厚的功底不会随岁月嬗变而更改,如此文风激荡之地,笔不出在这里出在哪里?纸不出在这里出在哪里?朱熹不出在这里出在哪里?胡适不生在这里又生在哪里?这里生长着一群人,千百年来保存着一颗有灵的心——心一定要有灵,有灵的心才可成为心灵。

据说徽州有两条河,一称笺水涝,一称同心河,一呈酸性,一呈碱性,酸碱中和阴阳谐调,大自然鬼斧神工调配出母液孕育出宣纸这朵奇葩。母液一说太过文艺,用诗的语言应该说是羊水,分娩的羊水,徽文化就从母性的子宫中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