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的读解(一生必读名家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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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一个清清的早上

徐志摩

翻身?谁没有在床上翻过身来?不错,要是你一上枕就会打呼的话,那原来用不着翻什么身,就使在半夜里你的睡眠的姿态从朝里变成了朝外,那也无非是你从第一个梦跨进第二个梦的意思;或是你那天晚饭吃得太油腻了,你在枕上扭过头颈去的时候你的口舌间也许发生些唼咂的声响——可是你放心,就这也不能是梦话。

粤先生年轻的时候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睡不着,往往第二只袜子还不曾剥下,他的呼吸早就调匀了,到了早上还得地妈三四次大声的叫嚷才能叫他擦擦眼皮坐起身来的。近来可变得多了,不仅每晚上床去不能轻易睡着,就是在半夜里使劲的禽着枕头想‘着’而偏不着的时候也很多。这还不碍,顶坏是一不小心就说梦话,先前他自己不信,后来连他的听差都带笑脸回说不错,先生您爱闭着眼睛说话,这来他吓了,再也不许朋友和他分床或是同房睡,怕人家听出他的心事。

粤先生今天早上的确在床上翻了身,而且不止一个,他早已醒过来,他眼看着稀淡的晓光在窗纱上一点点的添浓,一晃晃的转白,现在天已大亮了。

他觉得很倦,不想起身,可是再也合不上眼,这时他朝外床屈着身子,一只手臂直挺挺的伸出在被窝外面,半张着口,半开着眼,——他实在有不少的话要对自己说,有不少的牢骚要对自己发泄,有不少的委屈要向自己清理。这个清清的早上正合式。白天太忙;咒他的,一起身就有麻烦,白天直到晚上,清早直到黄昏,没有错儿;那儿有容他自己想心事的空闲,有几回在洋车上伸着腿合着眼顶舒服的,正想搬出儿个私下的意思出来盘桓盘桓,可又偏偏不争气洋车一拐弯他的心就像含羞草让人搔了一把似的裹得紧紧的再也不往外放;他顶恨是在洋车上打盹,有几位吃肥肉的歪着他们那原来不正的脑袋,口液一绞绞的简直像冰葫芦似的直往下挂,那样儿才叫寒伧!可是他自己一坐车也掌不住下巴往胸口沉,至多赌咒不让口液往下漏就是。这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横直也睡不着了,有心事尽管想,随你把心事说出口都不碍,这洋房子漏不了气。对!他也真该仔细的想一想了。

其实又何必想,这干想又有什么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呗!一兜身他又往里床睡了,被窝漏了一个大窟窿,一阵冷空气攻了进来激得他直打寒噤。炉火又灭了,老崔真该死!唔!好好一个男子,为什么甘愿受女人的气,真没出息!

难道没了女人,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她那双眼,她那一双手——那怪男人们不拜倒——O,mouth of honey,wjth the thyme for fragrarice,Who with heart in breast COuld deny your love?这两性间的吸引是不可少的,男人要是不喜欢女人,老实说,这世界就不成世界l可是我真的爱她吗?这时候粤先生伸在外面的一只手又回进被封里去了,仰面躺着。就剩一张脸露在被口上边,端端正正的像一个现制的木乃伊。爱她不爱她……这话就难说了;喜欢她,那是不成问题。她要是真做了我的……哈哈那可斗了,老孔准气得鼻孔里冒烟,小彭气得小肚子发胀,老王更不用说,一定把他那管铁锈了的白郎林拿出来不打我就毁他自己。咳,他真会干,你信不信?你看昨天他靠着墙的时候那神气,简直仿佛一只饿急了的野兽,我真有点儿怕他。号先生的身子又弯了起来,一只手臂又出现了。得了,别做梦吧,她是不会嫁我的,她能懂得我什么?她只认识我是一个比较漂亮的留学生,只当我是一个情急的求婚人,只把我看作跪在她跟前求布施的一个——她压板儿也没有想到我肚子里究竟是青是黄,我脑袋里是水是浆——这那儿说得上了解,说得上爱?早着哪!可是……号先生又翻了一个身。可是要能有这样一位太太,也够受用了,说一句良心话。放在跟前不讨厌,放在人前不着急。这不着急顶是紧。要像是杜国朴那位太太朋友们初见面总疑心是他的妈,那我可受不了!长得好自然便宜,每回出门的时侯,她轻轻的软软的挂在你的臂湾上,这就好比你捧着一大把的百合花,又香又艳的,旁人见了羡慕,你自己心里舒服,你还要什么?还有到晚上看了戏或是跳过舞一同回家的时候,她的两靥让风刮得红村村的,口唇上还留着三分的胭脂味儿,那时候你拥着她一同走进你们又香又暖的卧房,在镜台前那盏鹅黄色的灯光下,仰着头,斜着脸,瞟你这么一眼,那是……那是……粤先生这时候两只手已经一齐挣了出来,身体也反扑了过来,背仰着天花板,狠劲的死挤他那已经半瘪了的枕头。那枕头要是玻璃做的,早就让他挤一个粉碎!

唉!粤先生喘了口长气,又回复了他那木乃伊的睡法。唉,不用想太远了;按昨儿那神气下回再见面她整个儿不理会我都难说哩!我为她心跳,为她吃不下饭,为她睡不着,为她叫朋友笑话,她,她那里知道?就使知道了她也不得理会。女孩儿的心肠有时真会得硬,谁说的“冷酷”,一点也不错,你为她伤了风生病,她就说你自个儿不小心,活该,就使你为她吐出了鲜红的心血,她还会说你自己走道儿不谨慎叫鼻子碰了墙或是墙碰了你的鼻子,现在闹鼻血从口腔里哼出来吓呵人哪!咳,难,难,难,什么战争都有法子结束,就这男女性的战争永远闹不出一个道理来;凡人不中用,圣人也不中用,平民不成功,贵族也不成功。哼,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随你绕大湾儿小湾儿想去,蚓头还是在老地方,一步也没有移动。空想什么,咒他的——我也该起来了。老崔!老崔!打脸水。

徐志摩(1896—1931年),浙江海宁人,1917年入北京大学,次年从师于梁启超。1918年赴美留学,在克拉克大学社会系攻读银行学,毕业后转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政治。1920年到美国剑桥大学研究政治经济学,获硕士学位。1921年开始诗歌创作。1922年回国,历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平民大学教授。1923年,新月社在北京成立,他是主要成员。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任翻泽和随行,后与泰戈尔漫游欧洲。1926年后,陆续在上海光华大学、大夏大学及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并兼中华文化基金会委员。1931年11月,由南京乘机北上途中,因飞机失事遇难。毕生主要从事诗歌创作,主要诗集有《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和《云游》等。

另写有小说、散文、日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