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的读解(一生必读名家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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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晚境

〔法国〕罗歇·格勒尼埃

“第二卷您有吗?”我问塞纳河畔旧书摊的女主人。我刚在她的书籍里找到了第一卷。

“没有,”她回答说,“哦,我也说不上来。”

她是个矮小的老妇人,戴着顶很大的黑色贝雷帽,看上去象头上罩着一口钟。

“配不成套就可惜啦。”

“唉!”她说,“我的方寸都乱了。我那可怜的老爷子关在圣安娜疯人院,我刚从他那儿来。”

她在那箱还没完全放置好的旧书里找了一通,又把盖在另外一排书上的黑油布也掀开了,那只书籍里尽是些破书。

“有什么法子呢?”她说,“我又不能把他拴在长凳上。刚转眼他就出溜一下往对岸的圣母院跑。他这是信神得的疯病。街坊们把他给找回来了,我就对他说:‘呆着别动啦,老爷子。’可一转眼他又跑了。最后那次,他周身一丝不挂地回来站在河沿上。事情到了这份上,我不送他去那儿也不行哪。

“我刚给他带了些蛋糕去,他全吃了。现在我总担心他吃不饱,因为他没吃饱也不知道吭声。总得要我问他:‘吃饱没有,老爷子?’他也只有对我才敢说。在收容所那会儿,嬷嬷们对他照顾得不友好。每回我去看他,他总对我说:‘其实我还想再吃点儿哪。’

“要说吃饱,在圣安娜是要好些。可是一个人就这么在里面等死,那又有多惨哪!他今年七十三岁,七年前就身体不对劲。医生说是打仗那年头没吃没喝落下的病根,没办法了。要是当年有东西吃下去,兴许现在还能治。

打从转到圣安娜去以后,他比在收容所吃得好些了。可我还是常给他捎点吃的去,一只烘饼啦,一点煎蛋卷啦。

“他一见我去,就在铁栅栏后面——他给关在重病房——象头野兽似地扑上来。他看到那些男看护拦不住自己,高兴得什么似的。我进去抱住他吻他。

“‘我的老婆子,’他一个劲地说,‘我的老婆子……’

“我问他:‘你要吃点蛋糕吗?是我自个儿做的。’

“他吃了蛋糕。满脸胡子又脏又乱,他们难得来给他刮一次脸。但眼神很温柔;他是信神得的疯病啊。

“两个护士来问他:‘要不要小便啦?’

“在家的那会儿,他老是尿在身上,就为这我也实在没法让他呆在家里哪。

“他说要小便,跟着女护士走了。我坐在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等他。回来时就他一人,他冲我说:‘你躲进去。’

“他掀起被子说:‘你藏到里面去。她们再来的时候,不会看见你的,这样你就可以一直跟我在一起了。’

“‘会看见的,老爷子,’我回答说,‘她们会看见我的。’

“‘不会的,不会的,’他说,‘快藏进去,背靠着我。’

“‘我藏不进啊,’我说,‘再说,我还得去开箱摆摊呢。’

“‘那么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嘛,’我说,‘你得呆在这儿,老爷子。’

“‘带我去吧,带我去吧!’他喊到。

“我临走的时候,他哭得泪流满面,就象个孩子似的。七十三岁的老头子象个孩子似地哭着。可我除了让他在那儿等死,又能怎么样呢。”

“您是一月份进收容所的。现在是五月了。这几个月您有没有付家里的房租啊?”

“我的家在加布里埃尔一佩里街五号呗。”

“没错,那您是把房租交给谁的呢?”

“我一直都缴房租的嘛。”

“看起来您还没弄明白。您因为犯疯病进过医院吧?”

“进过,可我没疯。我有区长的证明,上面写着我不是疯子。”

“区长的证明,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七个年头啦,还是在老爷子走的那会儿呗。打从那回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后来我就给关进去了。”

“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再没见过他。每个月他让人给我捎三千法郎。”

“拿了这三千法郎,您派什么用场呢?”

“派什么用场?用来付房租吃饭呗。”

“到这儿来以后呢?派什么用场?”

“我得有钱付房租买东西吃呗。还能派什么用场哪。”

“那您现在是怎么付房租的呢?”

“我把钱寄给看门的博杜太太,她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没错。”

“又和善又热心。”

“您寄多少钱给她?全都给她了吗?她有没有给您收据?”

“我寄钱给她付房租。您说的收据,就是收条吧,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收条。”

“房租是多少?”

“我不知道。敢情您还以为我把这些数目字全记着哪。”

“既然那位太太是个好人,我们会写信问她房租和收条的事儿的。不过,从您进收容所以来,您一共收到过九万法郎。这笔钱您是怎么用的?全都寄给那个看门女人了?”

“我得买报纸哪。”

“买报纸用不了这么些钱。您用了多少?”

“我,我不知道。这些个数目字……”

“您身边留太多的钱没好处。您现在还有多少?”

“我不知道,一万,不,也许两万,说不准。”

“下个月,房租我们来代您付。剩下的钱,您都存到办公室去。”

“可我下个月不在了呀,我回家啦。”

“不一定吧。”

“真的,我是想回家了。呆在这儿不顶事,谁也不来照顾我。”

“那自然,您又没什么大毛病。”

“那么他们还要把我关到哪一天呢?这儿不是养老院吗?”

“可您都七十五啦,也该养养老了。”

“我还以为过一两个礼拜就能出去了呢。”

“得啦,谁也没对您这么说过。”

“是没说过,可我要走。”

“别哭嘛,年纪大了是没法子的。好吧,房租的事就算了结啦。我会叫那个看门女人来的。”

“……”

“下一个?”

罗歇·格勒尼埃(1919-),法国作家。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在法国西南部的波城度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在巴黎参加过解放法国的战役。战后先后当过《战斗报》和《法兰西晚报》的记者,并曾在广播电台工作。自1964年起,任法国著名的加利玛出版社的文学顾问。

他从五十年代开始进行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怪物》(1953)、《埋伏》(1958)、《罗马大道》(1960)、《冬宫》(1965)、《电影小说》(1972)和中短篇小说集《沉默》(1961),《节日广场的小屋》(1972)、《水平如镜》(1975)、《编辑室》(1977)等。其中《电影小说》获1972年度费米纳奖,《水平如镜》获法兰西学院中篇小说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