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化雪消春意闹,原野上的苦菜花儿开了。
刘翠翠退学后无处可去,被曹老二接到家里,没有登记,就在一起过日子。曹老二给刘翠翠规定了“约法四章”:一、刘翠翠要听曹老二的;二、不能再提考大学的事;三、晚上八点上炕关灯睡觉,不许看书;四、家里的鸡鸭鹅狗猪得侍弄好。刘翠翠一一点头应允。
话是这么说,但日子过得总是磕磕绊绊。夜里睡觉,刘翠翠老是往墙根靠。曹老二不高兴:“往我这儿靠靠!”刘翠翠压抑着:“这不靠了吗?”“你头往后仰什么?”“你嘴里烟味儿太大!”“不抽烟还叫汉们?念几天书毛病一身,过来!”刘翠翠只好依了他。
曹老二请几个人坐在炕上喝酒,刘翠翠不停地端菜、斟酒。曹老二领着众人划拳,刘翠翠在外屋拉风匣。光头酒友说:“二哥你行啊,娶了大学生!”曹老二说:“什么大学生,晚上在我身底下哼叽的动静都一样。”大胡子酒友说:“你们俩还没登记?”曹老二说:“登什么记,现在她求我,考验考验再说!”光头说:“对,要是登了记,花儿有身份她就跑了。”曹老二说:“敢!砸不断她的腿!她在我眼前得服服帖帖。”向屋外喊,“刘翠翠,给我进来!”刘翠翠进屋:“什么事?”曹老二瞪着眼:“没长眼事啊?看不见酒没了吗?再去拿一瓶!”刘翠翠驯服地拿来一瓶酒:“少喝点。”
一大早,刘翠翠起来喂猪,她趴在猪圈墙上看着圈里的猪,突然把猪食盆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盆子摔了个粉碎。曹老二慌慌张张跑出来问:“干什么你?好好的日子刚过两天,你就反性了?不上大学屈得慌?我看你和赵长天还是不想断线,想有一天在大学课堂里眉来眼去,是不是?”刘翠翠尖叫:“再胡说八道,我扯烂你的嘴!”“看来不周正你不行了!”曹老二举手就打。刘翠翠毫不示弱,两个人打起来。
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刘翠翠心情十分郁闷,就到县城高中,找到在那里教书的舅母,把她退学以后的事向舅母讲了。舅母根据刘翠翠的情况分析了一下:她没受处分退学,可以再考,复习一下还能考个好一点的大学。她还不到25周岁,虽然办了喜事,但没登记,符合今年的高考《规定》。所以,完全可以准备再考。舅母说:“听我的,趁你舅在县里还能说上话,报考没问题,再拼一回!”刘翠翠心里的疙瘩一下解开了,她点着头:“我一定听你的!”
刘翠翠回家就整理自己的大学教科书,她打开一本,里面撕了几页,没好气地喊:“老曹!你把我的书撕了?”曹老二说:“我撕了擦屁股,不行吗?”“这都是我念的书,有的还没学,你给撕了,赔我的书!”“你还念得成吗?念不成这些书不就是废纸吗?心疼什么!”“胡说!这里都是有用的知识!”“我看你现在缺种庄稼养畜类的知识,闲着没事你研究研究母猪发情怎么办,怎么配种……”
刘翠翠骂:“不要脸,成天不琢磨别的,就对那事抓得紧!”“抓得紧也没用,你过门多少日子了?怎么还没给我怀上崽?你不给我怀上崽,我就不和你登记,随时都可以赶你走!你趁早把学校里的事忘到南朝北国,这个世界上,你谁也靠不住,早晚还得靠我!”曹老二说罢扭身就走。刘翠翠气得趴到炕上号啕大哭……
哭是哭,日子还得过,功课更得抓紧复习。一转眼高考报名时间到了,刘翠翠又报了名。曹老二问:“你考上大学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刘翠翠沉默着。曹老二求着:“咱不考吧,成亲那天晚上,咱不是说好约法四章吗?你当时点了头,是不是?”刘翠翠说:“可我还是得考。”“日子过得不舒展?”“不舒展!”“怎么才能舒展,你告诉我,我改,我让你舒展!”“怎么也是个不舒展!”
曹老二放下脸:“你定了是不是?”刘翠翠说:“定了!”“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这样活!”曹老二转身出去,一把大锁锁住门,用板条子把窗户也钉上了。
夜深了,曹老二抱着孩子走到院子里,小仓房里还亮着灯光。曹老二把小仓房的电线剪断,灯熄了,刘翠翠默默地坐在暗影里。曹老二一觉醒来,见小仓房里又有光亮。他蹑手蹑脚走到小仓房窗前朝里看,只见刘翠翠把衣服撕成一缕一缕,一手拿着点着的布条,一手翻着书。
曹老二转身回屋,抱起熟睡的孩子,拎了一瓶酒走出去。他抱着孩子,孩子哭着,他喝着酒哭着骂着:“王八蛋,没良心的东西,你考上大学,和赵长天莺歌燕舞,我怎么办?想当初,你在大学犯了事儿,差点丢了命,谁给你鞍前马后地忙活?回到梧桐坡,没人理没人见,灰头土脸的,两个翅膀耷拉着,是谁不嫌弃你?是谁给你这个家?是我!是我这个不长记性的王八蛋!当时你带着个私孩子,我看你可怜,现在我明白了,最可怜的是我自己!刘翠翠,我不会让你去考大学,你就死了这个心吧,我曹老二不会鸡飞蛋打,你要能走出这个门,我曹老二爬给你看,不,我卸下自己的一条腿!”刘翠翠伴着骂声、哭声复习功课……
早晨,村里的广播响了:“村儿里参加高考的伙计注意,八点准时到大队部集合,大队派拖拉机把你们统一送到公社考场,过时不候……”刘翠翠站起来,赶紧收拾书本,她一推门,门被反锁着,她走到窗前,窗户也被木条封死了。她发现一把斧头,拿斧头疯狂地砸着木条。一根根木条飞出去,一块块玻璃飞溅出去,阳光冲进来!刘翠翠眯眼看着窗外强烈的阳光,纵身跳出窗户,冲出院子。
曹老二看着这情景,急忙提着斧头,抱着孩子追出去。刘翠翠在田野里奔跑着,曹老二抱着孩子追赶着,呼喊着,孩子哭着。曹老二追上刘翠翠,两人厮打起来。曹老二把刘翠翠摁倒在地,一边打一边骂:“你说句软话,咱俩还可商量,你要说还考,我就地儿打死你!”刘翠翠咬着牙不说话。曹老二喊:“我要你一句话!”刘翠翠大吼:“考!”
曹老二说:“说话算话,我把我这条腿卸了!”刘翠翠就是不说话。曹老二气得呼呼直喘:“你这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一走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白忙活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头!”说着举起斧头要卸自己的腿。刘翠翠死死抱住曹老二:“二哥,我知你的恩,我不是不想和你过,就是想念书,我念书对你有什么不好?”
曹老二说:“你大学毕了业,还能把我这个土包子放到眼里吗?你那时候就是金枝玉叶了,就我这个样配当驸马爷吗?不行,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考试!”“不让我考,我就死给你看!”刘翠翠说着向路边的大树撞去。曹老二急忙抱住刘翠翠。花儿在地上爬着哭得喘不过气来,曹老二急忙去抱花儿。刘翠翠趁机爬起来朝前跑去。曹老二抱着孩子,呆呆地看着刘翠翠的背影,终于憋不住号啕大哭……
一辆马车拉着满车的考生驶过,考生们打着彩旗,唱着时代歌曲。曹老二看着远去的马车,抱着花儿向前跑去。这时候,农民三愣子赶着马车迎过来,曹老二拦住马车:“三愣子,马车我用用!”不由分说,把花儿放到车上,夺过鞭子,掉转车头,赶着马车飞奔。
刘翠翠急匆匆跑到梧桐坡大队部,送考生的拖拉机已经走了,她哭着扭头就跑,正气喘吁吁地跑着,突然站住了,曹老二赶着马车挡在道上。刘翠翠扭头要跑,曹老二扑上去,老鹰抓小鸡似的扛起刘翠翠,把拼命挣扎着的刘翠翠放到马车上,赶着马车飞奔。
刘翠翠哭着:“二哥,放我去考试吧,求求你了,你要把我送到哪儿去啊!”曹老二赶着马车飞奔,嘴里骂着:“臭娘们儿,送你进地狱!你他妈的考走了我怎么办?我把心扒给你吃了,你嚼巴两口就吐了,你心里除了赵长天还有谁?谁对你真好你心里没数吗?”
这时候,一辆拉着考生的拖拉机追上来,拖斗一侧写着:向文化进军!刘翠翠止住哭声道:“二哥,你是送我去考场?”曹老二哭着:“还能把你送哪儿?我他妈的犯贱,上辈子该你的,这辈子还债来了!”刘翠翠又哭了:“二哥,我一辈子感谢你,忘不了你!”曹老二说:“去你妈的,不用你感谢,你知道我对你好就行了!”
刘翠翠满脸伤痕,满脸汗水走进考场,她喘息着,努力平静自己,铺开考卷拿起笔,泪水奔涌而出。考场外,曹老二坐在马车上,抱着花儿看着考场的大门。
刘翠翠以优异成绩被北京师范大学录取。曹老二赶着牛车送刘翠翠去上学,车上放着两个筐子,筐里装满书和日用品。刘翠翠抱着孩子坐在车上说:“二哥,不想说点什么吗?”曹老二伤感地说:“你长了一对掐不断的铁翅膀,自由地飞吧,愿意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刘翠翠说:“孩子交给你了,还得麻烦你四年。”曹老二说:“她是我干女儿,我不管谁管?”刘翠翠哭了:“二哥,你是好人。”曹老二说:“别掉猫尿了,就是眼泪不值钱。火车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