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到家的时候,春儿娘正系着围裙,戴着套袖,收拾着一明两暗的老屋。
“娘,快来接我。”春儿一手挎着一篮子荠菜,一手兜着一衣襟香磨,站在院子里就喊开了。
话音刚落,春儿娘就出现在堂屋门口。春儿娘平时就麻利干净,今儿个又有些不同。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象是抹了头油。褂子是白底碎花的,胸前还绣了一朵红牡丹,就连脚底下的黑帮白底的布鞋,也象是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以前,春儿看见娘这身打扮,准知道是该过节了。看起来,今儿个还真是有点儿什么喜事呢。
“春儿,你可回来了。”春儿娘嗓门不大,话音柔柔的,象是怕把春儿吓着。
“娘,过节呀?”春儿盯着娘的花褂子,笑眯眯地说。
“比过节还邪乎1
“咋啦?”
春儿娘掸掸身上的围裙,接过春儿胳膊上的荠菜篮子说:
“咋啦?进屋我再跟你说。”
春儿家的老屋是春儿的爷爷盖下的,虽说旧了点儿,骨架子还算结实。春儿爹又能干,每年都要用白粉刷上两次。虽然房间不大,院子也小,倒也显得豁亮。加上春儿娘又勤快,屋里屋外,总是擦得窗明几净,扫得一尘不染的,春儿就觉得呆在家里挺舒服挺开心。
不过,今儿个这家里却收拾得更加仔细了。不要说躺柜的几条腿也闪着光亮,也不要说不是因为有裂缝就看不出有窗玻璃,春儿还发现,炕头的白墙上,她前些日子拍蚊子留下的黑色斑迹,也被春儿娘抹了点牙膏遮上了。而躺柜那边墙上贴的那张发了黄的计划生育招贴画上被风吹裂的口子,也被春儿娘用饭粒儿粘上了。
炕上的被子叠在一起,堆在一个角落,还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床单子围了起来。小炕桌放在空空荡荡的大炕上,上面摆着一双筷子,一碗稀饭,一小碟咸菜,还有一只拳头大小的白面馍馍。
“春儿,快吃吧,我跟你爹都吃过了。”春儿娘把荠菜篮子放在堂屋地下,又帮着春儿把衣襟里的香磨放进一个小铝盆里。
“我爹呢?”春儿早就饿了,上来先咬了一口馍,说起话来就含含糊糊。
“你爹去乡上割肉了。”
“又要吃肉了?”
“美的你,是给客人吃的。”
“啥客人,这么金贵?”
“金贵?这号客人不要说你爹,就是你爷爷,老爷爷,也没招待过呢!”
春儿喝了口稀汤汤的米粥说:
“不就是外国人吗?”
“你咋知道的?”春儿娘瞪大了眼睛盯着春儿。
“甜杏告诉的。不是我爹让她去找我的?”
“瞧我都忙晕乎了。”
“她还告诉我外国人要来咱家吃午饭呢。”
“可不。我还不知道做啥呢。”
“荠菜馅儿饺子,蘑菇汤,多放点肉,一准好吃。”春儿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赶忙又咬了一口白馍。
春儿娘凝神想了一会儿说:
“也是。那城里人都上赶着要买荠菜包饺子吃呢,外国人也差不了哪儿去。这鲜香磨更是咱莲花山的稀罕物。要是不下雨,他想吃还吃不上呢!”
春儿吃饱了,收拾起碗筷放到灶台上说:
“那外国人来干啥?”
“说是照相。”打定了主意,春儿娘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开始择荠菜。
“去莲花山啦?”
“没。说是只在村子里转转?”
“前回县里照相馆的来,咱还照不起呢。外国人来,更没人照了。”
“说是不要钱。”
“白照?”
“白照。”
“那你跟俺爹照了吗?”春儿兴奋起来。
“你当啥人都给照呢?”
“啥人?”
“说是只给上学的学生照呢。”
“我不就是学生吗?”春儿激动得站了起来,“还有文静、甜杏,咱村满二十几个人呢。都能照?”
“要不你爹就让甜杏去后山找你呢1
春儿拍拍手上的沙土,撒腿就往外跑。
春儿娘笑了,赶忙放大了嗓门叫道:
“春儿,快回来。话还没说完呢。”
春儿一脚里一脚外地站在院门口说:
“啥话呀,赶紧说。”
春儿娘也拍了拍手上的沙土,追到院子里说:
“看把你急的。县上的干部说了,让你们在自个儿家等着。那外国人要一家一家地去看呢。”
春儿仍然跨在院门口不动,眼睛却往外边的黄土道上睃着。
春儿娘上前几步,拉着春儿的手说:
“春儿乖,回家等着,一会儿外国人来了,找不着你,不是就错过了?”
春儿只好悻悻地跟着春儿娘回到堂屋里去择荠菜。
荠菜小棵小棵的,又小又碎,沙土又多,择起来很麻烦。春儿就没好气地说:
“这得择到什么时候去,我还是去洗香磨吧。”
春儿娘看了春儿一眼,兀自笑了。春儿娘虽说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脸蛋还是白白净净的,村里的人都说,春儿娘脾气柔和,不着急不上火,所以显得少性。要是穿件鲜亮点的衣服,看着就跟春儿她姐似的。
春儿娘说:“不想择了,你就看书去。”
春儿说:“谁还有心思看书呀1
春儿娘又笑了说:“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咱家这顿饭要是做得好吃好喝的,那外国人不会多给咱点饭钱哪?你要是乖乖地在家呆着,讨着那外国人的高兴了,说不定还会多给你照几张呢。”
“真的?”春儿动心了。
“我啥时骗过你?”春儿娘嗔怪地看了春儿一眼。
春儿也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来,仔仔细细地择着荠菜。可心里还是象揣了只兔子似的不踏实。
“娘,那外国人为啥白给我们照相呀,又不沾亲带故的?”
“谁知道。外国人的事,咱摸不清。”
“娘,又为啥只给小学生照相呢?”
“谁知道。怕是你们有文化呗,咱村又没有中学生。”
“文静她爹不就是中学生?”
“文静她爹不是老师嘛。”
“为啥只给学生照,不给老师照呢?”
问来问去,春儿娘就没的可说了。索性道:
“你就知道为啥为啥的,回头问你爹去。我呀,就只管把饭菜做得干干净净的,香香甜甜的。把客人招待得高高兴兴的。咱山里头,百年不遇地来一回外国人,咱得给人家留点想头。”
阳光从躺柜上一直退到炕沿上时,一篮子的荠菜终于择好了,洗净了。春儿娘又烧起一把火,用开水焯了一道,就放在洗干净的大脸盆里凉着。原本灰扑扑的荠菜,这时却变得碧绿碧绿的,把一盆子的清水都映得鲜灵灵的。
春儿娘一边洗着香磨一边说:
“春儿,今儿个这香磨咋就比以前多这多呢?”
春儿一边支着耳朵听着院儿里的动静,一边说:
“以前都是文静、甜杏我们仨分的,今儿个全给我了,不是说咱家有客人吗?”
春儿娘点点头说:“文静这孩子就是懂事。”
春儿说:“还有甜杏呢。”
“甜杏么,倒是乖巧。就是……”
正说着,院门口就有了脚步声。春儿立刻象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春儿迎进来的是春儿爹。看见春儿爹一脑门子都是汗珠子,春儿娘赶忙递给他一块毛巾说:
“看把你急的,还早呢1
“早啥,这可是县里交给咱的任务。”春儿爹把一长条红是红白是白的猪肉放在灶台的案子上,又把四瓶捆在一起的玻璃瓶啤酒放在堂屋的墙角。这才接过毛巾来擦汗。
“你就知道任务,咋不用村里的钱呢?”
“村里不是没有钱嘛。文静爹的代课费还欠着呢。谁让我当着村长呢。”
“村长咋啦?”春儿娘舀了水洗猪肉,“这猪肉多少钱?”
“一斤半,七块五毛钱。”
“这么贵?够咱家一个月的花消了。”
“起先割了一斤,我看着太少,又换了一块。别让人家县上的干部挑眼。人家为啥选中咱家?还不是因为我是村长?”
“村长咋啦?”春儿娘把洗干净的猪肉放到案板上去皮切块,“村长买肉也不能便宜一个子儿。”
“人家不是答应给饭钱啦?”
“答应?给到手里才算数。再说了,谁知道他给多少呢?”
春儿娘的精明和她的能干一样,是村里拔尖的。这些年来,也就靠了她的精明能干,春儿家的日子才能过得比村里的人都舒坦。对这一点,春儿爹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对于过日子的事,他从来不跟春儿娘争吵。但是,对村里的事,他却始终陪着热心尽着责任。这一点,却是任随春儿娘怎样说,怎样劝也不会改变的。
“今儿个吃啥?想好了吗?”
“荠菜馅儿饺子,香磨肉片汤。春儿的主意。”
春儿爹看了看脸盆里飘着的鲜灵灵的荠菜,又闻了闻洗得白白净净的鲜嫩嫩的香磨说:
“成。那下酒菜呢?”
“回头你去菜地摘俩黄瓜,掐一把豆角,再摊个鸡蛋。”
“得,再加上这包花生米,正好凑四个菜。”说着,春儿爹仿佛不经意似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包来。
“还买花生米啦?”春儿娘记得出门时只让他买酒和肉。
“没多少钱。”春儿爹避开春儿娘的眼光说。
“得,百年不遇的,咱也豁出去了。”
春儿娘做事总是有分寸的。平时算计归算计,但从不贪别人的便宜。紧要关头呢,心疼归心疼,却也不扫春儿爹的兴头。
“爹,外国人几时来咱家?”春儿好不容易才插上嘴。
“还得等一阵儿呢。刚才在路上,我看见一伙子人跟着去了甜杏家。”
“我去甜杏家看看呀?”春儿又一次抬腿要跑。
“有啥好看的?待会儿来咱家吃饭,让你看个够。”春儿爹说。
“春儿,又忘了娘说啥来着?”春儿娘说。
春儿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只好跟着春儿爹去自家地里摘黄瓜掐豆角。